第3章
第二章、
溫和卻帶著霸氣的暖流順著氣運流轉,走向周身百穴,撫平每一處浮動不穩的脈動。
隔著衣衫,從後背透來一股又一股強大的內息,猶如步步逼近的敵人,韓霄即使仍處在昏迷中,仍不免痛苦蹙眉,牙根緊咬。
「唔……」
「別忍,淤血吐出來對你比較好。」沉沉的聲音,令人信任。
韓霄不再強忍,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惡出,方才不适的感覺瞬間驟逝。緩緩睜眼,韓霄身子一斜,軟倒在南宮卿邑懷中。
「我……」
看出韓兄弟眼底的疑惑,南宮卿邑急手封點他幾處穴道,肩膀移了幾分,讓他在身上靠著能舒服些。
「韓兄弟方才走火入魔,氣血翻沖,愚兄只好将你帶來此處助你歸順內息,等會再抓幾帖藥方服用,兩三日內即可痊愈。」
韓霄死死咬著下唇,眼角微濕,壓抑自責不甘的心,吶吶地開口:「多謝。」
南宮卿邑溫柔抹去他眼角那不甘的淚,「你贏了。」
「別安慰我了。」
「三日後出發,你若不信,可親自去問镖局的大當家。」
韓霄全然不信地瞠著眼,指尖不自覺緊緊拽著南宮的衣角。
「愚兄有句話,就不知你願不願聽?」韓霄茫然看著南宮,默默點頭。
「愚兄雖不知你師承何處,可無論哪家門派,武功都不是能一蹴可及的。你資質很好,也很聰明,假以時日定是江湖中的一方高手。可你若一直自持聰明,不肯紮實根基,就算師門功夫再好,若只學了粗淺皮毛,遇上真正的高手,還是會像今天一般,只有給人捱著打的份。我這話或許有些交淺言深,但絕對出於一片赤誠,你若不喜歡,愚兄的話就到此為止,希望你別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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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滿溢,韓霄任由淚水在臉上縱橫,靜靜地,擡首看著南宮卿邑。
掌中抓的衣角,緊緊收攏……
南宮既不好言安慰也不推開韓霄,帶著一貫溫和的笑,由著他倚在肩上,自己想通。
* * *
世人總道聰穎之人,無論文武,都能輕易上手,對此,羨目不已。可誰知那聰穎之人,最大的敵人、最頑強的迷障,卻往往是他自己。
而自己──是最難打倒的敵人!
愚直之人,所遇阻礙,無論有形無形,總有攻克對應的方法。然而,當敵人是自己時,要如何攻克?又該如何對應?沒有師父能教、沒有密籍可循、沒有旁人能助。唯一能打倒自己的,也只有你自己。
可說的容易,真要力行,卻難上添難。
小聰小慧,總讓人心喜,不用吹灰之力即可達成目标。卻也因為這小聰小慧,起了蒙蔽自驕之心,此心不除,終生大患。最終,其成就甚至連那愚直之人也不如。
看著眼前的韓扁一,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年,南宮卿邑還不姓南宮,也不叫卿邑。輕狂年少,如耀星橫空出世,什麽艱澀難懂的功夫,只消看過一眼,便能凝記於心。師兄弟間,好不稱快,意氣風發四字,想來也不過爾爾,師門內外,羨慕妒忌者不在少數,年紀輕輕,也懶得理會旁人眼光。
驕傲跋扈,即便污了他人自尊也不覺自己有何過分,只道那人徒具虛名毫無斤兩,享受 那種将人狠踩足下的痛快。武學愈臻純青之際,卻也離俠者之道漸行漸遠,著魔般染上争奪輸贏的痛快。
師兄弟不再投以佩服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搖頭、是嘆息、是挽惜、是同情。最後,就連恩師也不願再見他的面,勾消了師徒之緣,逐出師門。不甘、憤恨、埋怨,似蛛網纏身,一圈圈纏繞至無法呼吸。
不知何錯之有?更不知道從何改起?
諸多情緒奔騰糾結,如江濤翻滾,幾乎将人逼得瘋狂。直到某日,心高氣傲的他,竟連個出手的機會都沒有,便敗在一枯發老朽之下。方知,何謂人外有人?什麽又叫做學無止盡?
於斯,磨平了高傲的心,以最謙卑的姿态,将自己當作一個什麽也不會的無知小兒。無論師門功夫,抑或老者傳授的獨門招式,每一招、每一式,徹底鑽研通透,從頭學起。
從那天起,彷若脫胎換骨,無論想法還是武學造詣,都尤勝以往。
感恩老朽無私的教導,拜為義父,換了南宮為姓,自名「卿邑」。取其「莫再輕忽大意而自傲自欺」之意,作為警惕。
* * *
今日,城遠镖局的擂臺上,見這韓扁一,不知怎地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直至他取巧連贏兩場,才啞然失笑。卻原來,這韓兄弟,像極了過往的自己。
第一場,一招即勝,看來這韓扁一是識得褚佳謠的,否則即便韓兄弟武功再高,也難以一招取勝。第二場,則是運氣眼力占了各半,瞧出方前輩使得不是本門招數,攻守之間難免有些許空隙可趁,也因此,讓韓扁一再次獲勝。可最後一位,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義父,南宮鈞。
若非因為與城遠镖局的老當家熟識,才将那性喜閒雲野鶴般隐居生活的義父給請了出來,也順便,暗中調查近月來搶劫镖貨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伸手,探向韓扁一鼻端……氣息平穩,俨然已經沉睡。
南宮卿邑扶著韓扁一,将他輕放在床上,拉過被褥,蓋過他的肩。俊秀的容顏、纖細的身子,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瞧他之前談吐,想來也是哪家名門之後。也難怪,打擊對他來說,太過陌生,也所以,太過深刻。
就不知他能否自破心魔,掙脫自己栓上的枷鎖?能掙脫,方成大器;反之,一切難說……
嘆氣,默默退出,将門掩個紮實。
昂首,見義父不知何時站在門外庭院,笑吟吟地對著他笑。南宮卿邑俊臉一垮,暗叫不好,踱步走向那個看起來永遠讓人猜不透年紀的長輩,嘴角抽畜地問:「義、父。你又想幹麻了?」
「呵──」
除了蒙面的布,露出一張足堪漂亮無暇的鵝蛋臉,南宮鈞眯著眼睛,笑得奸詐。
南宮卿邑雙手抱臂,惡寒地抖了抖:「你不要笑好不好……」
「為什麽?人家笑起來不好看嗎?臭寶寶。」
南宮鈞蹎起腳尖,不高興地戳戳兒子的臉頰。
南宮握頭,兩邊太陽穴狂抽,切齒怒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寶、寶!」
「嗚──」南宮鈞癟嘴,兩眼淚花打轉,好不可憐。
「別裝那個臉。」
「寶寶好壞,也不想想爹爹一把屎一把尿拉托你長大,竟然這樣吼我,嗚嗚嗚……」
「我遇到你的時候早過十五了,誰給你把屎把尿來著?還有,你說什麽『拉托』?是『拉拔』、『拉拔』知道嗎?早知道你是這種德行,我死也不認你當義父。」
什麽溫文儒雅?什麽謙恭有禮?
到了這老人家面前,南宮卿邑的好脾氣就全消失殆盡,動辄給氣得一肚子火。
早知道、早知道。千金難買早知道│早讓他知道這南宮鈞是這付德行,打死也不認賊作父。
嗚……他才想哭好不好。
要是義父能跟菜攤上的青菜蘿蔔一樣,買錯了能換就好了。嗚嗚……他想換義父。
* * *
「唔……」如墜惡夢,榻上的人,眼皮顫抖得兇。
夢中,天非天、地非地,如初創之際,渾沌一片。唯有狂風肆虐,吹得令人心驚;揚起黑沙漫天,打得讓人泛疼。
舉步艱難,每跨出一步,都猶如要耗盡氣力般。雙腿早已酸麻得毫無知覺,卻不知為何,似有一股莫名的牽引,即便再不甘願、即使身體早已超過所能負荷的極限,依然得在風沙中,無止盡地行走。
很累、很痛,不知道為何要往前走。
好累、好痛,她不要走了……不要了……
「醒來、快醒來!」什麽人?拼了命地在搖著她的肩?
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韓兄弟……睜開眼睛,醒來!快!」
肩骨被人捏著,力道之大,隐隐刺痛。肩骨上的力道越發地加重,彷佛要将之捏碎一般。
韓霄痛得額頭直冒冷汗,忽地,睜眼脫口,啊地一聲,從惡夢中驚醒。
氣息未平,韓霄垂著頭,額上的汗滴落錦被,渲染點點汗漬。
「我……我……」
南宮卿邑拍撫她的背,語氣輕柔:「你只是做了場惡夢,牽動內息正常的運轉,所幸立即醒來,沒事….放心,有我在,沒事的。」
韓霄虛弱地看向這三番兩次救她的人,眼底滿是感激:「多謝,謝謝你……」
「何必多禮?行走江湖,相互相助。」南宮笑了笑,「你若覺得虧欠,大不了哪天愚兄遇了難關,換韓兄弟前來相助如何?」
支撐於床褟上的手,緊緊收起,指尖抓過之處,留下五道深陷的痕跡。
「我又有何能耐……相救於你?」
話語至末,自厭複自恨。
方才擂臺上被人逼得無力招架的記憶似被刻入每一分骨随,恐懼得,讓人寒顫。
「想逃嗎?」冰冷無情的語氣,竟從南宮嘴裏而出。
雖然相識不過數個時辰,可南宮卿邑無論言談行止,總是如春風般溫和。詫異擡頭,韓霄看見的,是張冷酷毫無人氣的臉,就連他周身的氣息,也變得駭人。
「既然接下了人家的委托,想這麽逃掉,永遠做個懦夫嗎?」
駭人的壓迫強烈襲來,韓霄也是個硬脾氣的人,眉眼一橫,直直對上南宮滿載輕視鄙夷的眼神,冷冷一哼,「我韓、韓扁一雖然沒那能耐救你,可這趟镖本姑……本小爺接定了!」
也不把話說完,跳下床,沖著南宮草草行了個禮,「多謝相救,這筆帳,小爺改天一定還你。就此別過。」
強撐著幾乎快散架的身體,也不要在南宮卿邑面前示弱。
韓霄硬咬著牙,穩著腳步一步步邁出房間,消失在回廊末端。
* * *
「啧啧,寶寶啊!激将法是不錯啦!不過你這樣子,當心會後悔喔!」
外頭,窩在牆角偷聽的南宮鈞伸了伸懶腰,整個人毫無體統地趴在窗臺,壞笑道。
「哼!」
「笨寶寶──」
南宮鈞翻身入內,笑著走到兒子面前,拍著他的臉。「既然喜歡人家,就對『她』好一點嘛!幹麻擺臭臉吓人?」
「你說什麽?」
「我說了什麽?」南宮鈞歪著腦袋,指尖擱在唇邊認真反問。
「第一句第一句。」怒。
「喔,我說『既然喜歡人家』……是這句對吧?」笑笑。
「他可是男人、男人耶!」爆怒。
「耶?那又怎樣?」咪咪笑。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都喜歡男人嗎?」南宮卿邑氣炸了。
南宮鈞依然微笑,房間的溫度卻突然驟降,屋內彷佛北風刮過,寒風飕飕。
「卿、邑、寶、寶!乖,把方才的話,再給我重複一遍!」
「呃│」
眼看屋內唯一出口的房門給義父擋著,至於理論上能夠讓他溜掉的窗口,在南宮鈞笑咪咪地用手輕輕一揮,窗戶關上的瞬間,江湖上翩翩佳公子南宮卿邑的腦子裏,只浮現三個字──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