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她要找別人生孩子?
楚氏若幹年前因一場政變而凋敝。
如今又乘新君的東風, 重新洗清冤屈,将舊時楚府恢複。
楚衡認回了楚鸾這個女兒,看着偌大的家, 心中卻漸生荒涼。
他們不死已是大幸, 想要将楚氏恢複到從前又談何容易。
“你與陛下曾定下婚約的事情,家裏人會替你安排, 倘若你有所不願, 也只管與為父提出就是。”
楚衡與楚鸾已經過了那陣初初相認時的親熱激動, 停歇下來,到底還是要商量起正經事情。
楚鸾雪白的臉頰又漸漸染紅幾分,那股子嬌羞情态代表着什麽不言而喻。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 宮中宦官前來傳旨,要單獨召見楚女郎進宮。
楚鸾驟然聽聞時尚且還有些無措, 家裏人叮囑她幾句恪守禮數外, 便令她換了身衣服往宮中去了。
楚鸾換了身粉色芙蓉霞绡裙, 頭上戴了套珍珠頭面,銅花鏡裏的自己水靈可人,比當年母親更勝一籌。
想到母親, 楚鸾心中若有所思。
母親當年也是這樣,因為姿容出衆,這才引得無數人癡戀于她, 後來又落入了桓惑手中……
桓惑生前一直會找尋同她母親容貌相似的替身, 她是知道的。
而且,她和母親容貌最為相似……
想到這裏, 楚鸾心口一跳,揮開了那些記憶,轉而離開了府裏。
進到宮中, 楚鸾在承天殿中見到郁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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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琤穿着玄黑銀繡天子服,他面上沒有一絲笑容,坐在大殿正中,眼眸黑沉,身處上位,周身自有一股震懾于人的氣勢。
楚鸾向他行禮。
郁琤便詢問了她一些關于玉鸾的事情。
楚鸾似不安地捏着手中繡帕,垂眸輕道:“這件事情,其實不怪阿姊,是我把這個機會讓給阿姊的,我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楚氏女郎,但阿姊想要這個身份,我才成全了她,如今想來,卻是我的錯了……”
郁琤緩緩說道:“楚女郎日後還是別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了。”
楚鸾嬌軟的聲音微微一僵,擡眸朝他看去。
可這不是她犧牲委屈了自己,将這個身份讓給了玉鸾麽?
郁琤聽完她的話,心中卻自有計較。
他打量着楚鸾,此刻才漸漸明了。
這就難怪了。
那個女人一向柔弱無依,連委屈都默默吞在肚子裏獨自可憐承受,哪裏有勇氣會做出這種冒名頂替的事情?
明明是有人誘惑她這樣做的。
楚鸾覺得她是貪圖楚氏女郎的身份才冒名頂替的?
不是的。
她其實是為了自己。
只稍微動動腦筋想想,給她一個能成為他夫人、離他更近一步的機會,普通女子都未必能拒絕,那麽喜歡自己的她,又怎麽可能抵抗得了這種誘惑?
這很顯然,都是這位楚女郎的錯了。
他的想法幾乎都寫在了臉上,責備之意溢于言表。
楚鸾看出來他竟然真的在怪自己……
她咬了咬唇,又忍不住解釋道:“但其實……阿姊她并沒有做到我們要交換的事情,她沒有幫我逃走,我……我也沒有逼她頂着我的身份……”
她話都說得這麽直白了,理當是玉鸾理虧才是。
她說的這件交換的事情,郁琤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後臉上的表情更是一言難盡。
“她都已經忍痛離開了孤,楚女郎還想怎樣?”
她心裏那麽苦,應付他都應付不過來,哪裏有時間去操持一個小女郎的事情?
楚鸾:“……”
她紅了眼眶,鼻頭發酸。
她還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麽偏心的男人呢。
***
玉鸾在梨村裏,生活的節奏漸漸變得緩慢祥和,讓她心中一直緊繃得那根弦也漸漸放松下來。
大概是放松了警惕,她就再也沒有察覺過那種如芒在背之感,徹徹底底地長出了口氣。
晚上一家人用晚膳,富貴出去擺攤算卦,回來之後卻鼻青臉腫。
阿瓊一邊端湯進來一邊說道:“你這個烏鴉嘴,都讓你只說好的,不要說壞的,你怎麽就是不聽……”
富貴甕裏甕氣道:“我聽了,我只是算到自己今天會有血光之災,所以提前讓人打了自己一頓。”
玉鸾:“……”
富貴從前就一直神神叨叨的,沒想到他竟然還真敢出去擺攤子給人算命。
玉鸾之所以這麽驚訝,是因為他這個人從來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他給人算命真的能賺得到錢嗎?
富貴轉頭看了玉鸾一眼,“要我幫你算一卦嗎?”
玉鸾愣住。
他剛被阿母撿回來的時候,為了感謝阿母,就給家裏每個人都算了一卦,結果家裏無一幸免,阿母燒火打瞌睡差點燒了廚房,狗奴出去平時見着他都不叫的狗子突然一反往常咬破了他的褲子,叫他光着屁股蛋哭着跑回家來。
至于玉鸾小心翼翼地度過了幾日,卻還是被石頭絆倒,一頭栽進了臭水溝裏。
往事真真不堪回首。
玉鸾極為緩慢地挪開視線,假裝沒聽見他問自己什麽,過去幫阿母盛飯。
阿瓊一直給玉鸾留了個房間。
晚上玉鸾去休息時,狗奴臨睡前卻還跑來敲門。
大抵是怕她夜裏害怕,他忍着羞赧小臉漲紅地送了個布娃娃給她。
玉鸾笑着收下,夜裏迷迷糊糊睡到一半,卻聽見外面有動靜,就隔着窗戶縫看了一眼,結果看到狗奴半夜蹑手蹑腳摸到院子裏。
她原本以為狗奴是想撒尿,卻沒想到狗奴偷偷摸出了一根小樹枝,學着不知從哪裏偷看來的招式,虎虎生威地舞了幾下。
然後他就将小樹枝往旁邊的草堆刺下去,對着草堆悄咪咪喊道:“狗賊,受死吧你……”
他說完發現小樹枝拔不出來了,猛地一用力,卻用力過猛叫自己摔了個大屁股。
他哭着哼了一聲,左右看看沒有人,這才抓了抓褲子又做賊一樣溜回屋裏去睡覺。
第二天早,阿瓊發現了狗奴褲子上的泥巴,嘀咕道:“這個小東西越來越不像話了。”
玉鸾問她狗奴的事情,阿瓊說:“這個孩子吧,健健康康長大是個好事情,但我和他大兄發現……哦不對,是他後爹發現……”
玉鸾:“……”
她到了現在還是有種做夢的感覺。
阿瓊說,起初狗奴只是腼腆了些,也沒人在意。
直到狗奴大一點的時候見大人在縫衣服,他也跟着學。
阿瓊以為他是一時好奇,直到他現在繡花繡得比她都還要精致漂亮。
“所以……他送我的布娃娃是他自己做的?”
玉鸾表情微微震驚。
“是啊,是他做的。”
她說到這裏莫名地嘆了口氣,“就算是這樣我也忍了,他喜歡針線活,喜歡和小女孩玩,長大做個裁縫也不是不行……”
“可他偏偏心裏有個偉大的願望,未來想要當統領天下兵馬的大将軍。”
阿瓊越說越郁悶,“也不知道人家大将軍小時候是不是同狗奴一樣……”
玉鸾:“……”
她立馬就想到了郁琤那個大畜生。
但郁琤幼年可是別人口中的童年陰影,阿弟他如今比外面皮實的女孩子都要腼腆文靜,實在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不止。
玉鸾過了會兒出屋去叫人回來吃飯,卻見富貴和狗奴在牆角說話。
富貴說:“看見這個糖沒有,叫我一聲阿父,糖就給你了。”
狗奴咬着手指,分明是想吃的。
“甜嗎?”
富貴把糖給他,“你嘗嘗……”
狗奴吃了乖巧地點頭,“真甜,謝謝大兄。”
富貴:“……”
玉鸾輕咳一聲,叫他們進來吃早飯。
富貴轉頭,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忽然叫了一聲“阿鸾”。
玉鸾微微僵住,見他正色道:“你在外面受苦了,以後我和你阿母會照顧好你的。”
玉鸾說:“大兄,吃飯了。”
富貴:“……”
玉鸾轉身進屋,心裏卻想,這年頭繼父有那麽容易當嗎?
他這麽容易就想讓她和狗奴喊他一聲阿父,怕不是在做夢想屁吃?
他們進了屋去,外面又清靜了下來。
但躲在角落裏的小七此刻卻滿臉冷汗。
怎麽辦?女郎的家裏人好像都是變/态。
大兄睡了阿母,卻還妄想小弟喊他“阿父”。
小弟也不是個正常的,白天喜歡捏着蘭花指繡花做娃娃,半夜三更出來抄起小樹枝就亂打,好幾次都戳到了躲在草堆裏的自己。
還有那個叫“阿瓊”的女人臉上的爛瘡,吃飯的時候動不動低頭掉進碗裏。
好幾次小七都提了口氣,看着她差點夾筷子上吃下肚,她才想起來貼回臉上。
可為什麽他們一家人都好像瞎了一樣沒有看見?
是自己的錯嗎?
為什麽這家人看上去既亂/倫又變态的樣子?
外面的世界好可怕,他好想回京,不想呆在這裏了。
小七希望自己寄出去的密函可以快點送到昱京,讓他早點完成任務!
***
郁琤好不容易熬了一天一夜批閱完了一堆小山高的奏折。
他以為這樣就能掏空了自己暫且抛開玉鸾的事情,但很顯然并未奏效。
可見有時候太過于優秀,也會成為一種負擔。
然後郁琤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直接騎馬離開了宮中,去了舊時府邸。
他一個人去了玉鸾從前的房間陷入沉思。
郁琤打開她的妝奁盒,發現他贈她獨一無二的首飾她一樣都沒有帶走。
這說明什麽,已經很顯然了……
這說明她當初圖的完全是他這個人,而不是他的錢。
郁琤将東西歸納回原位。
除此之外,他還發現自己弄丢了她給自己的定情信物。
這等離奇巧合,讓他愈發感受到自己被命運深深的捉弄。
郁琤最後走到榻前,他拿起玉鸾曾經枕過的枕頭發現了上面還殘留着她的頭發與香氣。
他嘆了口氣,然後低頭的時候就看見了枕頭底下那封信。
郁琤愣住。
他此時此刻才震驚地發現,原來她竟還給他留了信?
郁琤立馬将信打開,逐字逐句看去,唯恐錯漏了丁點信息。
玉鸾通篇所言,頭部先文辭華麗地将他誇贊了一頓,中間一段闡述了她的自卑不堪,自愧不配,最後又交代了她自己的意願。
她并未說自己去了哪裏,只說自己會找個沒人的旮沓角落裏,默默地成親生孩子。
她的字裏行間充滿了卑微,他燙眼睛似的,迅速把目光從“找人生孩子”那一段挪開,不敢細看。
即便如此,他的心口仍是窒悶無比,幾乎叫他都喘不上氣。
這些日子以來,他并非對她沒有絲毫想法與反省。
他反複思考自己和玉鸾之間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起初,他以為是因為桓惑,後來,他又以為她是怕自己責備。
但他反複将這兩個念頭立起又重新推翻。
她離開自己的原因裏也許是有這些因素。
但真正導致她離開的源頭卻出在了他的身上。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嗎?
不,他到了今天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的責任。
因為他太過于矜持,叫她以為自己是一廂情願。
若非如此,但凡他不那麽吝啬,肯主動表露出幾分對她的喜歡,讓她早日知道一點點他的心意,想來旁人就算是拿大棒子攆她走,只怕她也都是不肯走的吧?
一時之間,郁琤亦是自責無比,心口生疼。
都怪他!
為什麽要将這該死的喜歡藏得這麽嚴實,讓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就這樣痛苦無奈地主動夭折了這一段明明前景美好的感情?
這時和溪進來,郁琤立馬收斂起眼底複雜的情緒,冷冷地看向對方。
“額……陛下……”
和溪覺得郁琤神色怪異得很。
郁琤從容地将信收好,放在貼着心口的位置。
他吩咐道:“晚上讓人準備酒宴,孤要與自家兄弟吃酒。”
盲谷稱“是”。
郁琤這才擡腳往外走去。
他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從那封信中,他更能看得出來,她放棄得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這樣的她,別說她喜歡他了。
就算是不喜歡,他也要把她找回來,幫她重拾自信。
***
到晚,在旁人到來之前,郁琤又忍不住将懷裏的信紙掏出來看。
他反複地看反複地看,除了最後一段她要給別人生孩子的話……是氣話罷了,他不想多看便每看一眼都要刻意跳過那段文字。
直到上回一同吃酒的幾人還有郁氏兄弟進了宮來,幾人再度重聚在一起。
上次也是這樣,他們在一家酒樓裏,大言不慚地談論“女人就該受到調/教”的話題。
時至今日,也不知是過于拘謹還是什麽原因,他們這次的氛圍反而都低落了下來。
直到酒過三巡,郁琢第一個開始紅了眼睛。
“我那小妾跟人跑了!”
他上回說那小妾吵着鬧着要闖蕩江湖,被他冷落幾日就認清了自己,那時他眉眼得意,語調高傲不羁。
如今卻抱着酒壇痛哭失聲。
他被女人騙了,他好慘哇。
郁瑕拍了拍他的肩膀,無奈嘆氣。
“女人的嘴,騙人的鬼……”
另一個友人跟着哽咽一聲,“寧可相信公豬上樹,不可相信女人的嘴。”
他家裏的女人倒是沒跑,就是給他戴了個綠帽子,從他這裏騙走了一直休書。
他比郁琢還慘!
“嗚嗚嗚嗚下輩子,做女人罷,看看這些男人被騙又自信的樣子有多可笑……”
他們一起抱頭痛哭。
郁琤倒是沒有料想得到。
看樣子,他們比他慘多了……他的心裏忽然好受了一點。
郁瑕忙于安撫一桌人的情緒,很是為難,最終也看着郁琤嘆了口氣。
“還是你我比較省心,我雖為妻子跪過搓衣板,但她到底還是關心我多一點,昨夜跪時起了風,她還給我披了件衣裳才回房去睡覺。”
他的話語裏似有着不經意的炫耀,深深刺激到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郁琤面無表情地飲酒。
誰能想到,在場之人,郁瑕竟然成了唯一得意的男人。
沒想到他的妻子在他跪搓衣板時還會給他披一件衣服麽……
郁琤壓下心裏的妒忌,并不想承認自己上一刻心中一閃而過的羨慕。
他搖了搖頭,自己在想什麽呢?
堂兄并不足以令人羨慕,只是靠這一桌子的凄凄慘慘襯托罷了。
倘若不是時運不濟,只怕堂兄連他們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男兒膝下有黃金,有道是寧可臉被打腫,不可跪那磨滅男人尊嚴的搓衣板。
別人郁琤不清楚,但他是絕不可能讓自己成為第二個堂兄的。
衆人借酒澆愁,酩酊大醉。
酒席散後,郁琤醉醺醺地坐在浴房裏,将那封信繼續掏出來反複看。
這回他的眼睛卻跳過前面兩段,只能看到最後一段,令上面的文字持久地盤亘在他心頭,難以消散。
那些文字反複戳他心口,戳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她真的要去和別人生孩子了嗎?
偏偏這時,盲谷驚喜地從外面進來,“陛下,小七傳信來了,那妖女竟然就在梨村!”
他未留意到郁琤神情,只是很激動道:“既然人已經找到了,咱們就要早日動手,以免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郁琤聽到最後那句話陡然腦中一陣清醒過來。
他緩緩收緊五指,将那信紙攥得徹底扭曲變形。
他黑着臉,沉聲怒叱:“生?她敢!”
他心中死死壓抑的怒火再度漫山遍野、鋪天蓋地熊熊燃燒不止。
他終于正視了這個問題,無法再回避她想要回家去和別人生孩子的事實……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她以後,她還想叫他撫養她和別人的孩子不成?
她做夢!
一宿混沌而過。
天亮之後,郁琤也不記得自己昨夜如何睡去,起來只覺頭疼欲裂。
他想到昨晚上盲谷說的信,讓人呈了上來,仔細看過,竟然真的只有那小七一直跟着玉鸾到了梨村。
郁琤眸色愈沉,他宿醉醒來之後,臉色慘白,看上去還隐隐有些陰森。
“梨村是麽……”
那他這回可要好好拜訪一下她的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