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濟濟一堂
此時在登雲居落腳的,是來自各州府縣的舉人,整個客棧每日被書墨香誦讀聲籠罩,簡直蕩滌人心。
既存着結交讀書人的心思,孫熊便時不時踱出房門,或點上三兩小菜就酒,或點一杯清茶嗑瓜子,聽聽各地的讀書人所思所想所感所盼所求,哪怕是聽他們痛罵朝廷,都覺得妙趣橫生。
“聽聞有好幾個解元都住在咱們登雲居呢。”
“哦?我只知劍南道的解元魏正行在,難道還有旁人麽?”
“還有江南道杭州餘杭錢循,河南道颍川趙之燦。”
“往年的奪魁熱門多半出自這些地方,可謂人傑地靈,難道這科的狀元又會由登雲居平步青雲、鯉躍龍門?”
周汝昌聽着就有些不服氣,低聲對孫熊道:“難道我們淮南道從未出過狀元麽?”
孫熊想了想,“天啓朝好像出過七八個,我朝開國百年來還未有過。”
“我淮南道文風昌盛,這委實奇怪。”周汝昌憤憤不平。
孫熊笑笑,“五百年來,我們泗州都未有過呢。”
“此番全靠秀才你了。”周儉昌為他添茶,目光殷切。
“我可比狀元厲害多了。”孫熊揚了揚眉,頗為自負。
周儉昌雖覺此言頗有些狂生的味道,可想想這些狀元多半只會讀書,可孫秀才文采武藝謀略都是一等一的,便頗以為然地點頭,“對了秀才,先前你對大人說考進士須得有文名,要四處交游,我聽聞許多舉子都自己辦了詩會酒會,你為何不去?”
“人家未請我,我如何去?”孫熊只覺好笑,“更何況,那些人還不值得我去結交。”
“那方才他們提及的幾個解元呢?”
孫熊又笑,“狀元只有一個,大多數的解元都是做不得狀元的,何況是否有用之才,哪裏又是一兩場比試就能看出來的?就說這歷朝歷代的狀元,有幾個得用的?印象裏做過首輔的,仿佛也就趙文正公罷?朝中這些個狀元,大多書讀的極好,卻讀傻了讀迂了,反而于社稷無用。”
“兄臺好大的口氣。”一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孫熊回頭一看,見一俊秀青年冷臉站在一旁,顯是不悅至極,他身後還有幾名舉子面色不善,便笑道:“兄臺不聲不響地聽了全場,若将詩詞經義換成聽壁腳,定是狀元無疑了。在下泗州孫熊,不知兄臺高姓?”
那人陰沉着臉,敷衍地拱了拱手,“餘杭錢循,家父正是景光三年的狀元。”
這幾個熱門解元,先前那颍川趙之燦,一看名字便出自文聖皇後的娘家,淵源比皇室都長上數百年的士族門閥;這個竟是狀元的兒子,這科舉子看來個個來歷不凡。
“錢公子,方才口出微詞,言語失當,是我的不是。”孫熊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只是待你高中,步入仕途,可能遇到的攻讦打壓、謾罵羞辱,字字句句都比我方才尖刻百倍,甚至指名道姓、辱及祖宗。彼時,你難道要一個個辯過去麽?若是衆口铄金,你辯得過來麽?”
錢循聽聞他口出狂言,說狀元皆不得用,一時氣憤才前來理論,本以為他會有些赧然,卻想不到愈發振振有詞,還教訓起自己來了,只覺此人無恥之尤,臉色更是冷峻,“這便不勞兄臺你費心了。我也有幾句肺腑之言相勸,兄臺與其對旁人評頭論足,還不如多溫習幾本經典,免得名落孫山、白白奔波。”
孫熊眯了眯眼,手指輕擊桌面,略一回想,“啊……我想起來了,錢桑齋,景光三年中舉,随即入翰林院,兩年後,服母喪丁憂,之後歷任禮部主事、膳部員外郎、膳部郎中,前年,因迎秋西郊時失察,祭器不潔,又降回了員外郎。”
見錢循神情驚異,孫熊意味深長道:“按說令尊不該犯這般的錯誤……”
錢循未想到他對自家底細一清二楚,又驚又怒,臉漲得通紅,“祭器不潔?我父乃是個堂堂正正、忠君愛國的君子,先前因賀鞅加九錫之事,連上數道奏折彈劾,開罪了賀黨,這才被尋了個由頭發落。文人的赤血丹心、氣節風骨,你一個背後嚼舌根的長舌婦又懂得什麽?”
周汝昌見他說的實在難聽,有些按捺不住,卻被孫熊按住手背。又聽孫熊悠悠道:“你應感激大将軍寬宏大量,未尋個由頭将你爹下獄,不然就連這場科舉,你都難以下場。”
“呵,若當真朝綱禍亂到了如此地步,這官不當也罷。”錢循目下無塵,“大不了歸隐田園,縱情山水,做個不合俗流的方外之人。”
“歸隐田園?縱情山水?敢問錢公子,田園将蕪,你會耕田否?可知一石糧食折多少銀兩?空山一座,你會燒火會劈柴麽?”孫熊笑得諷刺,“此外,沒有官身,你便要服勞役,修城牆、挖溝渠,如牛馬一般肩扛手提,你能麽?”
他起身,走到錢循身邊,“你父親是個義不屈節的忠臣,卻不是個和光同塵的能臣。日後,你萬不能學他。”
錢循只覺這人蹊跷至極,雖立場相悖,可他的話又字字在理,實在不知如何接話,便拱了拱手,轉身上樓回房溫書去了。
孫熊看着他背影笑了笑,剝了顆紅皮花生抛到嘴裏,對周儉昌道:“我也看了幾日了,就今天這個錢循有些意思。”
“有什麽意思?不過是個小心眼的南方小白臉,有何特殊之處?”周儉昌好奇道。
孫熊托腮沉思,“皇帝遠在雲中,今年的考生與賀熙朝那屆一般,會是賀鞅一手遴選,也就是說均算不得天子門生,而是他賀鞅的門生。客棧裏人多口雜,拿不準那提壺的店小二便是賀黨的暗探。可即使如此,他還是挺身而出,為君父聲張,可見是個忠誠純孝之人。今日見了我,興許是他的福氣,亦有可能反過來,誰知道呢?”
“秀才你也算和他相見恨晚了。”
孫熊将書本合上,“如今這些舉子都在燒大将軍的熱竈,甚至還有人想聯名上書請大将軍加九錫。像錢循這般的對賀氏不屑一顧的舉子,縱然有些魯莽,日後也會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