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長安春望
泗州離長安,關山飛渡、遠隔萬裏,出發時又是寒冬凜冽,混雜着離情別緒和前程未蔔的惆悵,實在難言輕快。
孫熊倒是将生死看開,一路只忙着苦讀詩書,加上有賀熙華這麽個現成的文友與他唱和點撥,可謂進境飛速,單論他原先最差的經義,若他偶爾某日心緒好,就連賀熙華都辯不過他。
路再長也亦有盡頭,不過月餘他們便重新回到了長安。
離城門口尚有五裏時,賀熙華轉頭看孫熊,有些為難,“你是本科舉子,我伯父是本屆主考,若你跟我回府,我怕日後有人攻讦你……”
孫熊本就找盡理由想不去賀家老巢,如今見他先思慮到了,自然爽快答應,“大人說的極是。此外先前聽聞若是沒點名氣,不太容易高中,我正好想借此良機前去交游一番。”
賀熙華先是點了點頭,又糾結地看着他,“彼時你可不能這麽灰頭土臉的去呀,你若是這般,一開始旁人就低看了你一頭。”
周儉昌此時開口,“大人,秀才孤身一人,不如允我陪他赴考,也算是有個照應。”
賀熙華深以為然,“孫熊也攢了不少銀子,你們可千萬不要省錢去住那破廟道觀,四壁漏風受了風涼倒是小事,若是遇上歹人,那就小命難保了。”
“學生渾身上下只有大人那套文房值錢,大人多慮了。”被戳破心事,孫熊幹巴巴道。
從前他看話本傳奇,狀元郎多是寄居在破廟裏,本存着前去延攬英才的心,聽賀熙華這麽一說,又覺得頗有道理。
“諾,”賀熙華從自己身上袖袋裏掏出個荷包,輕輕掂了掂,“裏面有些碎銀子,足夠你挑間清幽上房住上一個月了。”
不待他遞,孫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他手中勾起那荷包的帶子便搶了過來,笑道:“多謝大人美意。”
賀熙華白了他一眼,帶着笑道:“滾吧。”
孫熊拱了拱手,拍拍周儉昌,二人下車步行。
周儉昌木然地看着孫熊從懷裏掏出賀熙華的私印塞進那荷包裏,背着手滿臉新奇地端詳面前這座恢宏城池,而後豪情萬丈地昂首步入。
“秀才,你剛來泗州的時候,他們都說你是京畿道人氏,難道從未來過長安嗎?”周儉昌實在看不得他這鄉巴佬的樣子,忍不住出言相問。
孫熊奇怪地看他,“淮南道亦有很多人未去過揚州,我沒來過長安又有什麽稀奇的?”
周儉昌嘟哝道:“你能識文斷字,還會武藝騎射,看着也像出身大戶人家,卻連長安都沒去過……”
孫熊笑笑,“我家裏管的可嚴了,別說出城,尋常我連家門都出不去。”
“啊?”周儉昌這就出離震驚了。
孫熊左右四顧,琢磨着西市的位置,緩緩道:“我爹娘死得早,我被後娘帶大,家裏規矩又多,難免過得與常人不同。若不是此番一路颠沛流離去了泗州,開了眼界,恐怕如今還是個四方城裏的井底之蛙。就說這長安城,我還是第一次見。”
“唉,大戶人家也有大戶人家的不易啊。”周儉昌頗為同情地點頭,“不過長安城大得很,咱們要不要先尋個客棧落腳?之後再慢慢逛也不遲。”
孫熊笑笑,記憶中看天啓朝的話本,都說每年元月至三月雲來客棧都是考生雲集,可如今百年過去,時過境遷,不僅雲來客棧已如雲煙,當年風流人物更成黃土,頓感蒼涼。
這麽想着,便有些意趣缺缺,随便尋了個路人詢問,說是現下最受考生青睐的客舍名曰登雲居,坐落在曲水之畔,離二人所在之處并不很遠。于是二人便安步當車,頂着料峭春寒,一路走了過去。
客棧內果然人來人往,操着各色鄉音的讀書人濟濟一堂,有風華正茂者,呼朋喚友、高談闊論,仿佛萬物皆不入眼,有青蔥不再者,郁郁無言、潦倒蹉跎,還未下場就已灰心短氣,真真的世間百态。
“這兩位客官,可是要在小店打尖兒?”小二見他二人都是粗布衣衫,慵懶地問了句。
孫熊也不在意對方冷待,淡淡問:“你們這可有二人一間的?”
小二不耐道:“要麽通鋪,要麽一人一間,要是你想二人一間的話,可以加個床鋪,比原先價錢再多收三成。”
周儉昌本想說自己住大通鋪即可,又想起先前賀熙華囑咐他好生保護孫熊,将話咽了回去。
“那就來間地字房,務必清幽些,我要在這一直住到三月底。你算算需多少銀兩?”
小二的神色終是變了,拿出算盤算了算,試探道:“三兩銀子?”
孫熊一笑,“你算錯了吧?應是二兩五十錢,我說的可對?”
小二悻悻一笑,假模假樣地又打了遍算盤,作恍然大悟狀,“客官您說的極是。”
周儉昌見他做買賣不誠信,難免有些不喜,剛想說換個客棧,就見孫熊掏出二兩六十錢銀子,“這十錢算小爺賞你的,只是爺的吃穿用度,你可得仔細些。”
小二想不到他出手還挺闊綽,立時換了副嘴臉,鞍前馬後地一路帶着他們去房間,又擡了熱水給他們沐浴更衣,換了亮堂的燈盞,還額外多拿了幾根蠟燭。
孫熊對他也客氣,笑眯眯地送他下樓,方合上門,對滿臉不茍同的周儉昌道:“常言窮家富路,出門多花些銀子打點,總沒錯。”
周儉昌挑了後加的小床,将高床讓給孫熊,單手鋪床躺下,“只是覺得秀才你……不,舉人你這般的人物,何必要給他這麽個小喽啰好臉色?”
孫熊也躺在榻上,只覺一路征塵洗去,說不清的舒爽,困意也慢慢席卷上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些人,若不打點好,便會盡其所能讓你不舒服,可若是給他們點小恩小惠,不論是打點還是探聽消息,他們都得用得很。”
周儉昌點了點頭,見他困了,也不再多言,閉上雙目。
“周叔,”孫熊的聲音在暗夜中顯得格外低沉,“你我是過命的交情,想怎麽叫我就怎麽叫我,別說我如今只是個舉人,就是我中了進士、當了大官,哪怕是當了皇帝,你喜歡叫我秀才,對你,我就永遠是孫秀才。”
雖然皇帝雲雲是僭越的胡言亂語,周儉昌仍覺得心頭溫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