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月蝕(七)(顯性遺傳
疊戈先生話音未落,車廂外傳來一段綿長的狼嗥。
“嗷嗚嗚嗚――”
那狼嗥幽怨、凄厲,又近得}人,緊接着,是野獸與車廂并肩狂奔的踏雪聲。
安吉洛汗毛直豎,下意識地拎起黃銅手爐估算重量,爐子沉重、堅硬,又燒得滾燙,朝神經密布的狼鼻子狠砸,必能瞬間使其脫力……安吉洛盤算着,咽了口唾沫,神色緊張:“疊戈先生,這座山上有狼嗎?”
疊戈細長微彎的眼睛掃過安吉洛緊攥爐把的手,在領會到安吉洛的意圖後,他的神色瞬間變得比安吉洛還慌亂。
“不!”疊戈簡直像在驚呼,他語速飛快,“不不,那是伯爵大人心愛的獵犬,它有四分之一紐芬蘭白狼的血統,因此模樣與叫聲與狼類似,但它的性情相當溫順,待人友善,請您千萬不要攻擊它,這座山上沒有狼,我向您保證……”
“呃,好的,抱歉,我不會攻擊它的。”安吉洛讪讪地放下手爐,繼續用它烘腿。
車廂外,獵犬喘息聲愈來愈清晰,它撲擊車廂,利爪撓過光滑的鍍金外壁,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聲。
“……您确定它是那條獵犬?”安吉洛面露忐忑。
“哈,是的。”疊戈僵硬地笑了笑,拉開車窗滑板,探出半個腦袋,恭敬道,“去,去,請您去吧,請您離馬車遠一些。”
安吉洛一時啞然:“……”
這顯然不是呵斥獵犬的口吻。
當然,他明白貴族愛寵的地位常常會比仆人還高,或許管家不敢對伯爵心愛的獵犬無禮。
“嗷嗚――嗷……汪!汪汪!!!”那獵犬狂吠不止,且吠聲嚴厲、暴躁,似乎在對随從下命令。
“呃……”疊戈舔了舔嘴唇,“我猜它想上來,外面太冷了,您怕狗嗎?”
“不怕,我喜歡狗。”安吉洛微笑着搖了搖頭,在确認了外頭奔跑的是那條獵犬後,他的不安消失殆盡。童年時,他的父親養過一條通體雪白的大狗,它陪伴他長大,他在醫科學院念書的時期那條狗自然老死了,因此他很是低落了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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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戈松了口氣,打開車廂門。
一道白色的影子瘋了一樣蹿進車廂,帶着一股沁涼的霜雪氣息。
那是一條身長和重量都相當于成年男子的巨犬,若不是疊戈先生事前解釋過它擁有四分之一狼的血統,安吉洛一定會認為這是一頭巨狼。它的吻部尖而長,獠牙粗壯,胸部寬闊,毛發蓬松,毛質較家犬粗糙,略顯灰暗……可下一秒,它熱情地撲向安吉洛,兩只沾着雪沫的巨爪摁住安吉洛肩膀,搖頭擺尾地舔舐安吉洛的臉,粗壯的尾巴瘋狂拍擊着車廂壁,騰起一片白毛。
疊戈像是生怕安吉洛對伯爵的獵犬動粗,一疊聲道:“它不咬人,您放心,它老實極了,這只是向您表示友善,您一定很讨小動物們的喜歡……”
“哈哈……夠了夠了,好啦,哈哈……”安吉洛笑得露出兩枚小酒窩。
他喜歡這只毛絨絨的、熱情的大家夥,可他簡直招架不住這攻勢。臉蛋上被糊滿了口水,安吉洛不得不掏出手帕擦臉并一把捏住巨犬的吻部,禁止它朝他甩舌頭。
巨犬不滿,狂擺狗頭,想掙開安吉洛的手好繼續舔他。
“咳。”疊戈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文雅地向狗暗示,“我想安吉洛先生已經得到了足夠熱情的歡迎,再糾纏下去恐怕會給安吉洛先生帶來困擾……”
或許貴族們的狗也格外有教養一些,那些巨犬竟當真停止了攻勢,戀戀不舍地蹲下了。
安吉洛凍得冷鐵一樣的靴筒不慎碰到了巨犬的肚皮。
“嗚嗚。”巨犬谄媚地哼了哼,趴到安吉洛靴面上,用它熱烘烘的肚腹溫暖安吉洛的腳。
“不行,這樣會凍壞你的腸胃……”安吉洛想抽腳,可巨犬死死壓住它們,安吉洛求助地望向疊戈先生,卻見對方流露出一個慈父般欣慰的古怪微笑。
“喔,它的腸胃很健康,它不怕凍。”疊戈沉穩道,“它喜歡趴在人腳上。”
熱度自巨犬肚腹熨熨地傳來,絲絲縷縷地,驅散了刻骨的陰寒。
安吉洛一下下揉着巨犬的腦袋,時不時俯身摟住它的脖子,親親它前額潔淨的短毛,每當他這樣做時,那巨犬就亢奮得像發了羊癫瘋,渾身抽搐,而疊戈先生不斷解釋說這是由于它的天性太過熱情。
……
雪路難走,足足一小時車程後,馬車終于行至峰頂,停在古堡內門前。
兩位受派遣來搬運行李的年輕男仆已垂手侍立在那了。
兩名男仆皆長有霜霰般純白的短發,或許是長期在古堡內部服侍,少見日光的緣故,他們膚色亦蒼白如石膏,虹膜呈淺琥珀色,整體缺乏色素,淡白得幾乎與鞯難┖禿n砣谖一體。
那種銀白發色大約是一種顯性遺傳,不,不止發色……難道是一種特殊的輕度白化症?安吉洛默默揣測。
在冬日雪原中倒是極佳的僞裝……這個荒誕的念頭在安吉洛腦中一閃即逝。
當然了,男仆們無需僞裝,他們身着純黑色侍者馬甲與長褲,恭敬地接過安吉洛手中的小行李箱。
若“亞利基利血脈”等于天生銀發的話,那麽他們大概也是家族成員。
安吉洛知道在那些“枝繁葉茂”的貴族家庭中,真正有資格繼承財産與爵位的唯有長子,落魄的貴族後代并不少見,可讓親屬擔任低階男仆實屬罕見,哪怕僅僅是血脈稀薄的遠房親屬。
但安吉洛的困惑并未持續太久,他出身平民家庭,對貴族階層的了解僅限于道聽途說,遑論亞利基利這種高貴古老、傳承數百年的大家族,想必亞利基利們有自己的內部規則。
巨犬尾随安吉洛躍下馬車。
古堡外牆由黑石砌就,破敗處蓄有雪粒,牆體黑白斑駁,籠在海霧中,朦胧黯淡,建築頂部僅僅是一個灰鞯撓白印
建築的各種凹陷與縫隙中被見縫插針地築了不少烏鴉巢,那些漆黑狡黠的生靈撲翅來去,叫聲聒噪。
此地海拔已超出樹木生長線,四周呈現為凍原地貌,成簇的灰綠苔藓成了方圓幾弗隆內的全部色彩來源。
安吉洛進入古堡。
古堡內部構造繁雜如迷宮,牆紙、地板色調皆晦暗沉郁,仆傭無論男女老少皆為天生銀發且身材高挑,疊戈在前方引路,帶好奇得忍不住四下張望的安吉洛進入客房。
客房壁爐燒得極旺,那條巨犬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
應疊戈先生要求,安吉洛先換上了一身幹燥且不沾狗毛的衣物,随後才去伯爵的卧房報到。
之前參與職位遴選時安吉洛聽其他醫師談論過阿昂佐伯爵,他是一位相當神秘的貴族,或者不如說亞利基利家族整個就頗為神秘,這個龐大的家族極少接納外姓者――有過,但極少,他們好像對血脈的純淨程度十分重視――他們主要采取“三代以外旁系血親”通婚制,主要選擇血緣關系淡薄的家族內部成員作為配偶,這不難找,畢竟他們家族的人丁太興旺了。
除此之外,亞利基利家族成員從不在貴族們的社交場所中出現,用克希馬的話說,每年的社交季他們都像冬眠的蛇一樣蟄伏在他們的巢穴中,連王室成員的婚禮與葬禮都無法驚動這群隐世的貴族……這相當無禮,但王室對他們極為容忍,據傳這與亞利基利家族的家徽有關――盾與狼牙。
他們是王國的守護者,他們的先祖曾為王國立下赫赫戰功。
安吉洛回憶着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
回過神時,他已被疊戈引到伯爵卧房中了。
厚重的猩紅色絲絨窗簾直直垂向地面,隔絕光線,卧房華麗而陰晦。
一個身材挺拔的銀發男人正病恹恹地坐在輪椅上,兩條獵豹般修長結實的腿無知無覺地癱軟着,耷拉在地上,紋絲不動……是下半身癱瘓的阿昂佐伯爵。
這太可惜了,安吉洛心想。
“伯爵大人您好,我是新上任的私人醫生……”安吉洛溫聲道,視線上移,掃向伯爵的臉。
那是一張英俊如神祗的面容。
幾绺銀色額發淩亂垂下,搭在英挺的眉骨上,或許他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梳頭。眉骨下,一雙熔金色的眼睛嵌在大理石般蒼白的眼窩中,正瞥向安吉洛,眸光灼亮,仿佛亢奮至極,可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繃得死緊,又不像是高興的模樣……或許他的眼眸天生就是這麽灼亮,淺色虹膜總會給人以“明亮”感。
伯爵輕輕“唔”了一聲,示意他聽見了。
他的唇角不友善地微微下墜着,猶如在刻意宣布“我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顯然管理一個龐大的家族并不容易,他時時刻刻都在維持家主的威嚴。
安吉洛好奇地端詳着伯爵。
伯爵的臉帶給他一種奇妙的熟悉感……
安吉洛怔了怔,他從某段模糊的記憶中挖掘出了一個與伯爵五官輪廓肖似的人……當然,論總體,他們并沒有那麽像。
發色、瞳色、膚色、氣質……這些完全不同。
況且,伯爵那張英俊的臉上沒有絲毫瑕疵,更別提貫穿右臉的傷疤與失明的右眼了。
那一抹模糊的懷疑像條濕冷的泥鳅,滑溜溜地鑽入思維的孔隙中,倏然不見了。
“把我抱到床上去,”忽然,伯爵命令道,“我要休息。”
他的嗓音低沉磁性,予人以中音提琴的細膩感,毫無聲帶受過重挫的痕跡。
“呃,好、好的。”安吉洛本來想問“可是護工在哪”,但又怕這會顯得他懶惰多事,遂咽下疑問,朝伯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