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月蝕(六)(異常增生
或許是激烈跑跳導致繃帶松脫,纏繞十一號面部的繃帶散亂地懸垂着。
安吉洛能看清他被撕裂傷貫穿的右臉,疤痕處皮膚組織增生隆起,本該英俊的左臉輕度形變,像張戴歪的人皮面具。
――它猝然闖入視野。
又離得那麽近。
“呃――”安吉洛驚恐得倒抽一口冷氣,氣流擠經狹窄僵硬的喉腔,音色尖銳滑稽。
十一號摟住他,手掌沿脊骨捋下,嚴絲合縫地扣住那截清瘦的yao。
為牢牢鉗住安吉洛,十一號手掌出現畸變,長度和寬度皆相當于常人兩倍不止。這只大手銜接在十一號暫時正常的小臂上,看起來無比詭異畸形,更不必提他指甲處異常增生的厚硬角質與指背粗韌油黑的狼毫……
這只巨大的手像握一枚細腰花瓶般輕巧地握住了安吉洛,大拇指與其餘四指分別勾住安吉洛髂骨的左右骨嵴,另一只手則将安吉洛雙臂緊箍在體側,使安吉洛無法揮動鐵棍。
“恩主,”十一號口齒不清,将輕微形變的臉埋入安吉洛肩窩,嗓音粗粝難聽,“愛人,香……香……”
“呼哧呼哧……”
“不……放開我!”安吉洛恐懼得牙關打顫。腎上腺素飙升使他爆發出遠超平時的力量,可十一號青筋微凸的小臂硬逾鋼鐵,他竟不能撼動分毫。
十一號将臉貼得更近,舌頭整條探出,迷醉地、眷戀地舔吻着安吉洛,猶如在享受一塊甜美的硬糖。
涼滑猩紅的長舌一下下卷過面頰……安吉洛的臉都吓青了,他拼命仰頭躲閃,卻換來了更令他難以接受的對待。
頸部……
……
“滾!滾開!嗚……放開我!”安吉洛被抵在牆角,像只濕漉漉的、無助的雛鳥,絕望的淚水奪眶而出,柔如青空的淡色虹膜水光閃爍。十一號微怔,舐去那些淚液,畸怪的巨手卸了勁,縮小回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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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十一號松懈的當口,安吉洛毫不猶豫地掄圓了鐵棍……
十一號英挺眉骨下的左眼稍稍睜大,幽怨但馴順地望着緩慢逼近的鐵棍,他沒躲,任由它擊中他的左側颞骨。硬物相撞,覆蓋颞骨的皮膚傳來軟組織挫傷的微痛,骨骼完好無損,鐵棍倒是産生了人眼難以分辨的形變。
“恩主……?”十一號呢喃。
見十一號模樣呆滞,安吉洛又是幾棍子狠狠揍了下去。
十一號一動不動地挨了幾棍子,終于知道躲了,他朝值班室門外退了幾步,直勾勾地盯着那根棍子與一頭黑發翹得像只小瘋烏鴉的安吉洛。
“為什麽……”十一號含糊地問,他的身材那樣結實悍利,骨架整整比安吉洛大了一圈,可他毫無還手的意思,甚至都不擡胳膊擋一擋。不止如此,他還微微弓起腰背,向內側夾着肩,一副決意隐忍承受的模樣,像條甘做主人出氣筒的忠犬。
安吉洛舉着棍子,沒再落下去,只氣喘籲籲地哭吼道:“滾!!!”
那句滾他吼得太用力,破了音,聽起來像是“嘎”的一聲。
他很确定十一號在聽見那聲“嘎”後輕輕扯了一下嘴角,笑了。
“你這個不知廉恥的混賬!敗類!變态狂!”安吉洛抹着眼淚,理智盡失,帶着哭腔咆哮,“從我面前滾開!滾出去!!!我不會再為你治療!你這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壞家夥!”
十一號的左臉笑意盡失。
“滾……?”他重複了一遍,口齒不清地問,“你不要我……不要我?”
“不要你!我當然不要你!”安吉洛高聲重複,他可能是快被氣得精神失常了,險些神經質地笑出聲。
難道這家夥得了狂犬病就真的以為自己是條狗嗎?!
十一號面色灰白,目不轉睛地盯着安吉洛,他似乎沉浸在某種激烈的精神鬥争中,眼神時而癫狂,時而頹喪,像是既想撲上去逼安吉洛就範,又心灰意冷得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趁十一號原地發癫的當口,安吉洛疾步退回值班室,關門上鎖,又急忙拖來書桌和單人床抵住門板。
走廊寂靜無聲。
……
那一夜十一號離開了病院。
事後,安吉洛才知道那些材料結實的束縛帶全被蠻力掙斷了。
确實有一些狂犬病患者在發病時會展現出超乎尋常的力量,可那絕不至于超出人類的界限……這件怪事被添油加醋,傳出醫院,為《半月奇談》小報增加了一則聳人聽聞的報道。
又過了兩個月,此事再無人提及,唯獨安吉洛會偶爾為自己下場可憐的初吻哀悼。
而且……
安吉洛得承認,十一號離開後他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他悄悄在醫院附近找過十一號幾次,貧民窟、救濟院,他都看過,沒有十一號的蹤影。他明白這是因為十一號帶給他的恥辱感與憤怒在時間的沖刷下褪了色,導致他又開始同情心泛濫,若是十一號真的回來了,而且再對他做那檔無禮之事,他鐵定還要狠狠地揍他,揍到他求饒認錯……可是十一號離開時天氣正轉涼,他沒有披走一件衣服,只纏着一身繃帶,帶着一身傷。
“呼――”安吉洛輕輕籲出一口氣。
記憶中十一號微微扭曲的左臉已出現了少許模糊。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已經徹底結束了,它走得就像它來時一樣突兀。
皇家醫學院仍然在調查源頭,避免其卷土重來,可安吉洛覺得他們調查得相當敷衍……
他只能默默祈禱。
初雪來臨。
墓園染上了銀白色。
……
又是一個月後――
山中冷林。
馬蹄與車輪艱難地碾過新雪,“咯吱”作響。
馬車廂中,安吉洛坐姿別扭,他渴望能把身體蜷成一團,又不肯失禮。
他太冷了,那張頂好看的臉蛋凍得青白,柑橘瓣般肉感柔軟的唇緊緊抿着,牙關戰抖。
他身處一座海島中。
這座海島是阿昂佐?亞利基利伯爵那廣闊得令人咋舌的封地中頂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島嶼距離海岸線僅有四分之一裏格,底部與陸地相連,沃夫曼峰拔地而起聳立在島嶼正中央,峰體尖刀般淩厲,直刺向穹頂由海霧凝結而成的晦暗陰雲。
亞利基利家族世代傳承的古堡就修築于沃夫曼峰頂,古堡三面皆為懸崖,壁立千仞,絕無通行可能,唯有一條崎岖扭結的盤山路連通着城堡與海岸,渡船每半個月向島內運送一趟物資。
前段時間,城堡的新主人阿昂佐伯爵在狩獵時因不慎落馬受傷骨折,骨折部位在腰椎處,他因此喪失了行走能力,需要一位醫療經驗豐富的私人醫生上門幫助他複健并支使那些護工。
這份工作薪水高昂,若是能做滿一年,能抵得上尋常醫師二十年的收入。伯爵不肯聘用來路可疑的游醫,堅持要在正規病院的醫師中進行選擇,為此他向病院負責人支付了一筆可觀的酬金。安吉洛受到推薦,參加遴選,并在回答了管家幾個簡單得堪稱愚蠢的問題後意外中選。
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被天降餡餅砸中後,安吉洛當天便按管家疊戈先生的要求匆匆收拾出一小箱行李,渾渾噩噩地被疊戈先生塞進了一艘渡船,若是治安官逮捕罪犯時能有疊戈先生一半的效率,那泰蒙王國大約就不會再發生犯罪了。
……
“阿――嚏!”安吉洛不住打噴嚏。
這座島,這座山……它們留給安吉洛的初始印象是“陰寒”,極度的,陰寒。
海風怒嘯,自東岸襲卷而來,雪粒、冰珠與烈風如鐵拳般擂向車廂,使得安吉洛随車廂微微晃動起來。
安吉洛冷得恨不能并攏每一條骨縫與關節腔,好把那附骨之疽似的陰寒擠出去。他不大理解那位伯爵為何會在入冬後堅持居住在海島山巅的古堡中,王都許多貴族會在冬季遷往王國南境,在他們的私人莊園享受溫潤和煦的陽光……況且這海島比城中還要冷出一大截。
“我為方才的意外向您道歉,先生,這個或許能讓您好受一些。”管家疊戈先生向安吉洛遞去一個黃銅手爐,化學炭餅将它燒得滾燙。
“不,您不必為意外之事道歉,非常感謝您的周到。”安吉洛哆嗦着客套道,獲救般接過手爐,用它烘烤小腿。
駝色長氈靴箍出兩截勁瘦修長的小腿,靴筒內灌飽冰冷的海水,安吉洛稍一動腳,裏頭便是一陣濡濕的“叽叽”聲。
――登島前,他們乘坐的擺渡船慘遭巨浪拍擊,安吉洛自腰際往下浸得透濕。
他凍得像只冰雨中的雛鳥,可他堅持拒絕在馬車廂中褪下冷鐵般的鞋襪,因赤裸雙足太過失禮。
疊戈先生靜靜打量着他。
安吉洛被他看得發赧,不自在地朝他笑了笑。
疊戈先生的面容大約三十出頭,身材高瘦。他看起來明明相當健康,卻長着一頭銀白色的短發,不知是天生發色如此還是過早衰老的征兆……雖然這種銀色挺好看的,但出于職業本能,安吉洛會下意識地往健康問題的方向思索。
“您在好奇我的發色嗎?”疊戈先生忽然道。
“呃……是,抱歉,我無意冒犯。”心裏的想法突然被戳破,安吉洛結巴了一下。
“無妨。”疊戈先生挑了挑嘴角,不知為何,安吉洛覺得那笑容中有一絲狡黠的味道。
或者不如說疊戈先生整個人都透着股狡詐滑頭的味道,那稍稍凸出的颚面、尖瘦的下颌與微彎的眼睛……有些像是狐貍。
這個念頭太不禮貌了,安吉洛急忙揮散它。
“許多擁有亞利基利家族血統的人都會天生呈現出這種發色。”片刻安靜後,疊戈先生似笑非笑地說道,“伯爵大人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