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居所
狹窄、破舊、黑暗,這便是麥克斯對這件房屋的第一印象。
屋內雖然已經被主人打掃得整潔、收拾得很有條理,也難掩陋室寒酸。饒是如此,過慣了貴族生活的麥克斯卻并未産生“厭惡”或是“同情”這樣的心理。
是因為有那個相貌娟好、倔強冷淡的少年嗎?他一出現,這個灰蒙蒙的地方瞬間就有了明快的色彩。
他在第四區幫家族處理事務的過程中,已經充分地了解到,四區人絕對不是想象中的那麽軟弱無用;而這個黑發少年對他來說,無疑是最非比尋常的一個。
到了這時,麥克斯才驚覺自己竟連那黑發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意識到對方進內室取東西的時間過長,他便打算出聲詢問。然而,一陣本不該出現在民宅中的聲音讓他警覺起來——那是屬于魔獸的低沉吼聲。雖然聲音被刻意地壓抑了,但以他的耳力仍是聽得分明。
在有人居住的地方怎會出現魔獸?第四區的軍衛竟然松懈到了這個地步?那少年知情嗎?麥克斯腦中閃過無數問題,卻在透過內室半掩的門看見一只巨爪時,腦中一片空白。
地獄犬!
對身體機能最強的一區人來說,他們的力量與速度對付絕大多數魔獸都是綽綽有餘。不幸的是,地獄犬比起尋常魔獸要更快、力量更為強勢;至少,以麥克斯一己之力,是絕對無法應付的。
他只冷冷地看着地獄犬慢慢踱近,始終與那露着兇光的獸眼保持對視;雖然不曾有過獵殺魔獸的實戰經驗,但他接受的家族訓練已能讓他冷靜面對強敵。
首先,不能輸了氣勢,尤其是面對這種在魔獸中也可為王稱霸的生物。其次,絕對不能正面攻擊——當地獄犬行動的時候,就算一區人也很難用肉眼捕捉到它們的行動軌跡;只能先行躲閃,而後側面進攻。
他仍保持着先前端坐的姿勢,但全身肌肉卻已繃緊;一手慢慢探向後腰、取出貼身攜帶的軍刺,上身微微前傾,等待攻擊的最佳時刻。
——若是帶了槍支出來就好了。這個想法在麥克斯腦海中閃現,随即又被他抛開;作為一個将要成為戰士的人,必須将冷兵器變為最合身的武器,絕不可以依賴那種投機取巧的熱兵器。
一人一獸對峙,彼此都尋找着行動的最佳時機;正在這可稱劍拔弩張的時刻,忽然響起極輕的一句話:“媽媽,他是我的客人,不是食物。”
媽……媽?
這個稱呼讓麥克斯吃驚不小;然而更讓他吃驚的是,那只地獄犬真的收了即将發動攻擊的架勢,轉而快步朝着走出內室的黑發少年而去。
“忘了介紹,‘她’可以說是我的‘母親’。雖然您送我回來我很感激,但如果您傷到了‘她’,不管有意無意,我一定會和您拼命的。”說着,艾賽爾就要去擁抱那只巨大的魔獸。然而這只魔獸卻不領情,一轉頭避開艾賽爾的動作,轉而去舔舐他帶傷的右臂。在“食物的味道”與“親情”之間選擇,魔獸顯然更傾向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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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上的傷口被粗砺的舌頭舔過、摩擦,艾賽爾卻是渾不在意:這點小痛比其他從前受過的大小傷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相較之下,還是稍微滿足一下“母親”的需求更為重要。反倒是麥克斯看着地獄犬舔舐艾賽爾手臂上皮肉微有外翻、仍在滲血的傷口,眉頭深深地皺起。
“如你這樣小心的人,本不該将地獄犬養在身邊的。這種……”也許是因為看到艾賽爾與這只地獄犬的親密,麥克斯将原本将要脫口而出的負面形容詞換成了一個相對溫和的字眼:“不太友好的生物,放在身邊太危險。”
你從前可不是這樣說的;第一世,你說的分明是“像你這麽惡毒的人,也就配與這些肮髒又邪惡的生物為伍了”。想到這兒,艾賽爾微垂眼簾、遮去眸中的冷意,平靜地說:“我不管地獄犬的本性是怎樣的;我只知道‘她’照料我長大、絕不會傷害我,這就足夠了。怎麽,你被‘她’吓到了?”
麥克斯無奈地承認:“好吧,是有一點。”見對方如此誠實,艾賽爾不由微笑:“很好,我就喜歡和坦誠的人交往。”
艾賽爾早就知道這一人一獸對上,定然會是這種劍拔弩張的局面。正如他只對 “母親”的另眼相待、将地獄犬這一物種以外的所有魔獸視為獵殺試練的工具,這只魔獸也将藍眸四區人以外的所有人類視為食物。艾賽爾自然不會那麽欠考慮,讓一名一區貴族死在自己的居所裏;他冷眼旁觀,一來是想驚吓麥克斯,二來也是想看對方的格鬥技巧到了什麽地步。
反應足夠迅速、動作足夠隐蔽,身體姿勢的調整也恰到好處,防禦與接下來的進攻安排十分合理;雖然這家夥還沒入軍區進行系統訓練,但若是只論身手,已經到達了士官的級別。總體評定,很不錯——果然是自己認定的對手啊。
坐下來将繃帶與藥物遞給對方,艾賽爾将自己的名字道出:“艾賽爾,神歷853年生人,四區人。”麥克斯愣了一下,待意識到對方是在自我介紹,也就用了同樣的方式回應:“麥克斯,神歷850年生人,一區人。那麽,以後我們就不要用敬稱稱呼彼此了。”
“好。”艾賽爾擡頭,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他還記得,第一世在軍營裏互相自我介紹的時候,這人可是特意說了他是某個姓氏又臭又長以至于自己從來都沒記住過的家族繼承人。沒想到如今在第四區提前認識,這人竟然将貴族的優越感給抛到一邊了。
麥克斯一邊為艾賽爾臂上的傷口消毒、塗上傷藥,一邊将餘光瞥向與自己不逾半米之遙的巨大魔獸。只見那以兇惡着稱的地獄犬正閉着眼睛趴在地上、享受着被對面少年用左手順毛的過程,溫順得就像一區人馴養的寵物。他手上為對方處理傷口的動作不停,嘴上感慨:“這只……咳,你的‘母親’,很讓人羨慕啊。”
聽了這話,艾賽爾為魔獸理毛的動作不由停下了;思索了一會兒,他仍是無法理解對方話中的意思,于是直接道出疑問:“順毛這種事情,有什麽值得羨慕的?更何況,就算你羨慕的話,你也沒有足夠長的獸毛讓人來用手理順不是?”
麥克斯被對方這特有的毒舌幽默弄得窘迫,急忙解釋:“你誤會了。我是覺得,像你這樣溫柔的人,能做你的同伴該是件很幸運的事。”
同伴?艾賽爾忽然嚴肅起來:“我總會進入軍區的;到時候,我身邊不會有‘同伴’,只會有‘下屬’。我不需要有人和我并肩而行,我只需要他們站在我身後服從我的指令。”
“你的想法我倒是可以理解。”麥克斯并未表現出半點詫異,而是了然地嘆息:“知道嗎?你現在說話的語氣就像在軍區中摸爬滾打十年以上的軍官一樣。”
艾賽爾不置可否,只說:“你繃帶纏太緊了。”麥克斯臉上一僵,當即松了手勁,将纏繃帶的工序重新來過;這次他只專心為對方包紮,便也沒看見對方眼底的深思。
十年……還真是十年!第一世我十六歲進入軍區,到被你殺死的那一天,的确有十年之久。
“同伴”,是需要你挂心、也會挂心你的存在,牽絆太多,做決策時不免會猶豫遲疑;而“下屬”則要簡單得多,他們為你效命,你提供給他們作為長官應該提供的庇護。——我懂得這個道理不奇怪;奇怪的是,你竟然也懂得。
将繃帶從艾賽爾手臂兩邊拉緊、打了個結,麥克斯突然開口:“你不喜歡我。”
“謝謝你的幫助。”艾賽爾收回手臂,想了想,說:“這并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麥克斯居然搖頭:“不,我不是說這個。我知道,因為不公平的區別對待,絕大多數四區人都不會喜歡一區人的。但是,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不喜歡我,絕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艾賽爾原本正用左手安撫着因為被忽略而大聲呼氣表達不滿的魔獸,聽了這句話,手上的動作不由得停了;他覺得,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似乎小瞧了這位死敵。對方既然問得明白,艾賽爾索性承認:“你沒猜錯。你怎麽看出來的?”
麥克斯嘆氣,回答說:“直覺。”
作為一個軍人、或者注定要成為軍人的人,永遠都不應該憑“直覺”去判定一件事。艾賽爾本可以在心裏狠狠嘲笑對方一番,但他卻沒有——當你真的敗在敵人的“直覺”上,你就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第一世,自己與這個人的最後一場“戰争”,自己輸得極度慘烈。當自己不顧斷骨削肉的疼痛問出“你怎會知道從亡靈入手能夠擊敗我”的時候,麥克斯就是那樣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冷冷地吐出一個詞:“直覺!”
回憶完畢,艾賽爾側過頭來看向麥克斯,笑着說:“你是個很聰明的人。”麥克斯一愣:“這就是原因?”
有些人越是聰明,就越是惹人讨厭。顯然,麥克斯已經領會了艾賽爾不曾說出口的內容。
“正是。只不過……”艾賽爾低頭:“這也是件會讓人對你有好感的事。” 麥克斯恍然,繼而笑出聲來,問:“你的意思是,與我交談不會很累?”
艾賽爾也微笑着回應:“既然明白,為什麽還要說出口來?”他并不怕在麥克斯面前将一些想法開誠布公;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說,對方也能多少領會到自己心情的。
他從來都知道這個人和自己有着極為相似的思考方式,第一世他與麥克斯互為對手、這一點只會讓他深感頭疼;如今一切權力争鬥尚未開始,與麥克斯并肩而坐、平和交談,竟能讓他感覺到一絲奇異的惬意之感。
雖然艾賽爾是個锱铢必較的人,但他對麥克斯卻是厭惡居多、仇恨居少。因為,麥克斯是他的“敵人”,卻不是他的“仇人”。
第一世,到争鬥最為白熱化的時候,艾賽爾與麥克斯可說是勢均力敵,幾番針對各有輸贏。後來總司令之位落定時,艾賽爾只覺得自己被不公平地對待了,于是使一切手段想要将對方拉下馬來。待他再度重生之後卻不得不承認,雖然麥克斯是因為血統優勢的加成贏過自己,但那也是對方固有的優勢;而且這人掌權後并沒有打壓自己,反而是将自己從執行官提升至副司令——竟然是惜才之心大過了昔日摩擦。
對方真的沒刻意做什麽對不起自己的事;雖然自己厭惡麥克斯到了骨子裏,但這些是非總要拎得清。反觀自己,借職位之便暗自訓練隐兵,以公事為由殺□兒使對方方寸大亂,更別提那之後為了篡權所做的某件“滅絕人性”之事了。這樣看來……艾賽爾心中感嘆:所以說你就是個絕頂的白癡,命定的仇敵,也值得你如此對待嗎?
他這樣想着,目光不由得就轉向了對方。待看清麥克斯注視着自己的眼神,艾賽爾心頭不由得一跳,不自然地轉回了視線:那樣的眼神太奇怪了,就好像放一張莎草紙在視線聚焦之處,不一會兒就能燃燒起來一樣。
“雖然你的視線讓人無法忽略,但你若不開口,我也沒法領會你的意思。”麥克斯會錯了意,先打趣了一句,而後正色:“我們也算得上是朋友了。有事就直接開口,不必猶豫。”
“沒什麽,我只是在發呆罷了。”艾賽爾回答,而後反問:“你盯着我看又是什麽意思?”
對方眼眸如海水之藍,說話時眼波流轉,那神采直讓人想将時間定格在這一刻。麥克斯頭腦一熱,立刻回答說:“也沒有什麽,我只是覺得……你靜靜注視着我的樣子,很漂亮。”
“你真會開玩笑。”艾賽爾整個人都為之一抖。他現在開始懷疑,這是“主角有效打倒反派”的新方法;像麥克斯現在這樣間歇性的不正常,即使不用等到日後二人步入軍區後明處使手段暗處使陰招,自己就已經要被擾得神經衰弱了。
麥克斯本想說“我是認真的”,又覺得這話太失身份,于是另起話題:“你今日去森林,是訓練格鬥技巧?”
“嗯。”艾賽爾點頭:“我聽人說過,實戰是提升實力最好的辦法。現在我還是太弱了,為了我自己、也為了第四區,我需要變得更強才行。”他這番話語氣雖然平淡,但眸色堅定、有如燃燒着火苗,瞬間也讓麥克斯得到了鼓舞:“你說得對,實戰的确是最好的訓練方法。這些日子我都會在四區,不如我與你同去?到時候我也可以将從前學來的格鬥技巧教你一些。”
……天,我不需要你這麽慷慨大方!主角你先去治療好嗎!
“這才是我們第二次見面,”艾賽爾将無比複雜且翻騰個不停的心緒強行壓下,淡淡地說:“你不覺得我們進展太快了?”
“完全不覺得。”也許是知道自己要說的話太過詭異,麥克斯連連咳嗽了好幾聲才進入正題:“不知為什麽,我一見你,就覺得你是值得我深交的人。”
讓我告訴你為什麽吧!因為你有病!這個扭曲的同人志世界讓你患上了精神病!
正要開口說些譏諷之語趕走對方,艾賽爾腦中忽然警鈴大作:同人志中的主角是因為自己長期的冷漠與利用欺騙才突然黑化的;為了防止這人從精神病進化成重度精神病,自己必須時不時地向對方示好才行!
經過幾世歷練,艾賽爾已經很擅于壓制掩飾自己的情緒了,此刻心中憤怒窘然交加,竟然也能還以微笑:“如果你不嫌棄我是四區人,那一起修行也未嘗不可。我也想看看,體能超群又從小接受系統訓練的一區人,到底是怎麽作戰的。”
将這番話說出口,艾賽爾已經下定決心:等着吧,為了拯救我們兩個,我會找到把你變“正常”的方法;到時候,我再與你堂堂正正一戰!
——神說,永遠不要安于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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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事實是後來反派也和主角一樣“不正常”了,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