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第21章 章節

則一個勁清嗓子。

“校長，您不用對崔副主任擠眼神，他沒戴眼鏡，看不到。”方孟敖不客氣地說。

“大少爺，”崔中石想說話，卻被方孟敖打斷。

“崔副主任，你眼睛也不方便，讓長武先送你回去。”

崔中石清楚方孟敖的意思——這場面他的身份尴尬，回避更好。但方孟敖成功點起了火，也要注意不能燒過頭。

“王副校長和您的立場，是一致的。”他提醒道。

“我明白。”方孟敖微點頭，随即，口氣稍稍放緩，但仍是咄咄逼人。

“我方孟敖雖然放肆，但事都做在明面，話也都說在自己地盤。如果航校內部的事情動辄就被捅到上面，無中生有小事化大，我們航校臉面何在？空軍臉面何在？諸位領導的臉面又何在？”

“這不是為我，而是為全校師生要個态度。”

崔中石在心裏輕笑了一下，男孩子很聰明，把自己站在學校高度，卻又強調了這是內部的事，不會擴大。

這裏，的确已經不需要他了。

陳長武将崔中石送回教官宿舍，就急着回去。屋子裏瞬時只剩了崔中石一個。

從沒這麽久地離開過眼鏡，就像魚兒乍離了水一般無措。之前只覺得心焦，現在踏實下來，突然就覺得這屋子裏，安靜得空落落的。

無事可做，索性打開格子本，沾了新買的筆和墨水，給伯禽打字頭，這個倒是用不着眼鏡。

下一學期伯禽就要從鉛筆轉到鋼筆了，做父親的打提前量，早做準備。崔中石的字很秀，不露鋒芒卻又不失骨架，穩穩的一筆一劃，很适合給孩子做典範。

“大羊大，小羊小，跑上跑下吃青草。”

然而，只寫了一行，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崔中石長嘆口氣，扔下筆，把頭伏在書桌上。屋子裏沉寂無聲，只有桌上一盞臺燈相伴，遠遠的，辦公區鬧到如火如荼，他卻只能徒勞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結果，世界在眼前是一片氣悶的，時間幾乎停滞了的漫長。

漫長到他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

在合攏的眼睛中，依舊感覺得到臺燈的暖色，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明。他的思維在這樣的世界裏游走，遠勝過肉體的自由。他覺得有別人的靈魂在他身邊，靜靜站着，靜靜等着，靜靜陪着。即便他的思維飛到再遠，那靈魂總是在不遠不近，他夠得到的地方。于是，他就不再孤獨一人了……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戶外的昏黃，如同望着将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開花。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枯死。

……

崔中石猛然從瞌睡中清醒，擡頭，有一瞬間他以為方孟敖回來了，但環顧四周，屋子仍是空落落的。看看桌上的鬧鐘，已過了一點鐘。

後續談話要這麽久嗎？

崔中石心中略有不安，或者，事情早已經結束，但那男孩子并沒想回來？

他坐不住了，猛然站起身，忽然，肩上有什麽東西滑落。下意識抓起，是毯子。

方孟敖果然回來過！

可，只是回來過。

崔中石心中怦怦跳起來，扔下毯子向門外走去，遠遠的，他看到教學區那邊燈火通明，似乎熱鬧非凡，不由又停住了腳步。

也許，方孟敖只是回來告訴他結果，然後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那個世界不屬于他，還是別去打擾的好。

轉身想回去，一掃眼的瞬間，忽的又愣住。

不遠處的大樹下，隐約有紅光明滅。

因為不是路燈下，樹影背遮着月光，純乎黑暗的。那點光在他的視力範圍中，幾乎微不可見。剛才眺望遠遠的燈光，就完全忽視掉了，這會兒回轉身，背對黑暗處，才剛剛注意到。

“孟敖？”一邊慢慢走過去，一邊輕聲問了一句。

有好一陣對方并沒開口，沉默到崔中石以為自己搞錯了。但當走近時，他聽到方孟敖低沉的回應：“是我。”

“怎麽樣？”最懸心的是結果。

“談得挺好的，那邊，在慶祝，王副校長請客，請大家。”

“那你怎麽回來了？”

——你是主角呀！

男孩子的雪茄已經吸到了尾聲，他将雪茄慢慢碾滅了。

“本來，我是想先回來告訴你一聲，但是進屋時，看到你睡着了。”

“你給我蓋了毯子，這樣，我就知道你回來過了？”崔中石猜測。

男孩子默認。

“那你怎麽還沒走？”

“因為……”年輕軍官低了頭，“不知怎麽，最初開心興奮到想和你分享的心情，再看到你的時候，一下子消失了，我突然覺得那一切都沒什麽意義。甚至，經過了今天這麽多的事情，我都不知如何來面對你……”

“所以後來，我就躲到這裏，一直抽着煙，一直去想，想了很多很多。想到最後，那些都變成了一個念頭——”

“——如果你醒了，會出來找我嗎？”

崔中石看着方孟敖，對方低垂着頭，只能看到那頭打理整潔的短發，但他仍是盯住着看。幾個小時前，他剛剛見識到那樣意氣風發，那樣充滿自信，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卻只是個小孩子，垂了頭低低訴說着，帶着無可安慰的惶然。

“你看到的，我出來找你了。”他想了又想，最後才如是回答。

“可是我差點又回去了，因為那時我以為你已經離開。而那邊的世界——好像離我挺遙遠。”

“所以，當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時，我真的很高興。”

男孩子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我還可以……抱抱你嗎？”

“當然。”崔中石仍是那樣輕聲的，回答。

——我曾經以為，我們的鐵軌交錯開，就分離了。

——我也曾經以為，我們只能像刺猬，刺到彼此傷害。

——現在我知道，雖然經歷了這麽多，其實，我們還能擁抱在一起。

第 35 章

長夜将盡，航校很多地方，卻是徹夜未眠。方孟敖的房間內，也燈火不熄到東方魚肚白。

“今天正式下發通知，我早晨去談完飛機的事情，過了今天休息日，周一便可以繼續上課，但是關于三個戰場的說法不準再提。”說到此處，表情鄙視了一下，“國防部二廳的通知如果下來，學校會以并無審查必要的理由回絕，王副校長承諾課堂上再有類似事件，一概不準以赤化嫌疑處理，校內事務如果再有外界幹擾，校長會親自去作戰部面呈抗議書。确保校內純淨。”

“王副校長能這樣說實屬不易。他一貫圓滑避事，如果不是昨天那麽多人的逼迫表态，只怕還是要拖延了事。”想一想，該提醒的還是要提醒。“只是，有些事可以像你那麽做，有些事不能。下次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應該先商量一下。”

方孟敖搖頭：“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有些事情，一商量，士氣就餒了。必須借着那股沖勁才能成功。”

崔中石一時不知怎樣回答，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戰場實踐？方孟敖處理事情憑的是直覺，要是硬要他套用自己的，似乎倒成了經驗主義。

也罷，總要先肯定鼓勵才是，其它的，等以後慢慢再說吧。

“這樣也好，不然也是用錢去買來這樣的結果，還未必如願。欲壑難平，無底洞總歸是難以填飽。”

方孟敖輕蔑地一笑：“他們之前撈的太多，心都是虛的。所以遇到事情只會私下裏鼓弄，見不得光！猝不及防，突然亮一下，就慌了——惡人就要惡人治，你這種好人的路，反而走不通。”

“我算好人麽？”崔中石對這個無心的用語，竟是搞得微微觸動了一下。

好像——已經不算了。

方孟敖卻沒留神，因為這時他的注意力被桌子上攤開的格子本所吸引。

“這是給伯禽練字用的嗎？光是中文怎麽行？”

不等崔中石回答，已經抓起筆，立刻在下面加了一行流利的英文花體。

“用格子本寫英文？”崔中石要攔沒能攔住，一時間啼笑皆非。“再說，伯禽還沒學英語呢。”

“五年級總要學的。”方孟敖不以為然，“在上海那會兒，我記得孟韋就學了。”

“因為孟韋上的是私立小學。”大少爺再怎麽也是大少爺，很多老百姓的事情并不懂。“而伯禽在普通的公立小學，不開英語課。”

方孟敖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放下本子，不吭聲了。

崔中石就有幾分後悔，他确是無心，卻反而讓對方有意。

微抿了一下嘴唇，他翻開格子本的最後一頁，沾了鋼筆，寫下一行字。

壓着那行字，慢慢推到了方孟敖的手邊。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