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那聲音總是正好就能很清楚地傳到樓上的辦公室內。
“大少爺很好,比上次看還胖了一點。”
“雖然時局不好,但他們航校的夥食放在軍隊裏也是最拔尖的,完全無需擔心。”
“大少爺煙瘾有些大,為了身體,最好家信中提一下。”
“那我現在就去寫!”方孟韋立刻就要站起來去找鋼筆信箋,被崔中石用眼神制止了。
“不忙這一時,家信,總是大家都在的時候寫才好。”
方孟韋立刻領悟,這樣的信,當然要由父親來定基調,自己草率了。他想了想,突然又問。“崔叔,那據你看,我哥哥,有沒有女朋友?”
崔中石微微有些錯愕,随後立刻明白過來,這話其實是孟韋替樓上方行長問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所慰天下孝子心呢!
“依我看似乎還沒有。”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飛行大隊好像有規定,不到28歲不準結婚,大少爺為人師表。”
“大哥當然不可以有!”謝木蘭急忙插話,“他可是和孝钰訂了娃娃親的!”
一瞬間崔中石有點失神,急忙掩飾地低下了頭。他努力回想何教授那個美麗女兒的形象,可不知怎麽,腦海裏出現的竟全是自己妻子的模樣。
“大少爺——還送了我一張唱片。”他借着低頭,從旁邊的皮包中掏出唱片。
“我來放!”手快的謝木蘭已經一把搶了過去,崔中石一愣,手本能地微微探了一下,但立刻又收斂回來。
方孟韋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對木蘭輕訓了一聲:“別鬧,那是大哥給崔叔的。”
“沒關系,大家一起聽吧。”崔中石微笑地說,已經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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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嘛!”木蘭這會兒看清了封面,嘟着嘴巴失望:“又是《月圓花好》,還以為大哥能帶回來什麽美國唱片呢!”
話雖這樣說,但還是将唱片放到了唱機上,周璇的金嗓子立刻在房間內萦繞起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樓上,謝培東的眼神不易覺察的一亮。他接收到了崔中石傳遞過來的信息。
興奮起來的不止謝培東一個人,方步亭也猛地坐直了身子,滿臉都發出光彩來。
“剛才小崔怎麽說的?這是孟敖拿回來的唱片?”
“是的,行長。”謝培東恭順而又置身事外的口吻回答。
“這是,他媽媽生前最喜歡的歌……”
謝培東心中一酸,可是又不能不硬起心腸掐斷幻想。
“行長,這唱片,是送給崔中石的。”
“哦……”方步亭臉上的光彩驟然消失,又慢慢坐了回去,那副失望而頹敗的傷感讓謝培東不忍看。
“我讓他們關了吧。”他說。
方步亭搖搖頭,但馬上又點了點頭。
“讓小崔早點回家休息吧,這幾天也夠他累了。”
“他回不去。”謝培東說,“等會兒我還需要讓他平幾筆賬。”
方步亭當然明白謝培東在說什麽賬,臉上頓時露出憎惡的表情,剛剛的柔情轉瞬間消失無蹤。
“這群貪得無厭的東西!”他冷哼了一聲,慢慢站起身,“你們,看着辦吧。”
西交民巷,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值班室內。
崔中石臉色蒼白,眼中卻幾欲噴出火來。
他實在很希望有一把火,能把眼前這些賬本燒個一幹二淨。
“襄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那個儒雅的崔中石不見了,他薄薄的嘴唇微微顫抖,手指點住一個個數字。“這意味着,在這些蛀蟲的貪婪下,年初開放外彙市場并抛售黃金來平抑物價的措施已經完全失敗。而金庫裏的黃金反而從國有一筆筆變成了個人的。”
“那又怎麽樣?”謝培東的聲音裏波瀾不驚。
崔中石的眼神中滿是痛苦:“這意味着,剛剛回落了一點的物價馬上就會狂漲,北平絕大多數人,就要開始餓肚子了!”
“那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崔中石一呆,他的上司兼上級在不動聲色地提醒——“你失态了”。
辦公室裏一片寂靜。
謝培東自口袋中掏出懷表,看了一眼。
“給你五分鐘清醒一下,然後抓緊時間把賬弄好。”
崔中石沒有吭聲,只是木然推開賬本和鋼筆。片刻,他從皮包中摸出了那張唱片,用會計特有的修長手指輕輕撫弄着封面。
這莫名給他一種慰藉,會讓他暫時遠離這些污濁,想起那群朝氣蓬勃的毛頭小夥子,那些面包罐頭和紅酒,那些慷慨激昂的憤怒,當然,還有那個英俊的一直凝望他的年輕軍官。
他現在特別渴望再聽一次《月圓花好》。
“我可以把唱片帶回家嗎?”崔中石又恢複了溫文爾雅的嗓音,只是眼中那抹憂郁還未全散盡。
“當然可以,”謝培東還是不動聲色,冷淡地回答。“那是孟敖特意給你的。”
崔中石珍惜地把唱片放回皮包,又把皮包小心地扣好。謝培東看着。
“你做得很好。”他突然說:“只是小心些,別太感情用事。”
崔中石低下頭,半晌才用他一貫的細聲細語說:“只有,一點點。”
謝培東看着他赧然的态度,竟有一絲心疼,就像看到一個平素太乖的孩子,小心翼翼做一件自認有點不太乖的事情。
第 7 章
轉眼八月份已到,天熱人浮躁,稍停的物價再次飛漲,而且眼看不可收拾,整個北平城都陷入惶惑氣氛之中。
大清早,方孟韋把車停到胡同口,進去接崔中石,可是剛到大門口就聽見了崔嬸小母雞般地咯咯尖叫。
“出差出差,你幹脆死在外面別回來了!”
方孟韋頓時尴尬地站在門外,敲門也不是,不敲門也不是。
崔中石說了什麽聽不清,口氣低聲帶點哄慰的。
“堂堂副主任都混成什麽樣子了?還不如一個小會計!”崔嬸明顯不領情,調子裏帶着哭腔,“王會計家那小子故意拿着稻香村的點心饞平陽,你不要面子我還要呢!成天出門,也不管這個家,搬回來金山銀山的也就罷了,升官到現在我連個金邊都沒摸到!你知道米價多少面價多少?”
方孟韋已經在替崔中石汗涔涔——結婚真是件生無可戀的事兒。
大門突然開了,崔中石走出,看到方孟韋一愣。
兩個人說不好誰比誰更尴尬。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聽到這些。”崔中石最終苦笑一聲。
“哪裏,我們才真是不好意思。”方孟韋連忙說。“回來我和崔嬸解釋一下。”
崔中石輕輕搖頭:“不用了,其實也不全為此,你也不用多想。”
方孟韋低頭嗫嚅:“大哥的事情,我們家也只能都拜托崔叔你了。”
崔中石苦笑的意味更濃。
現在方家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希望他與方孟敖建立更深的聯系。
可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和現在一樣迫不及待地希望他遠遠離開方孟敖。
——那将是多麽大的諷刺。
這一次到杭州的時間很晚,火車到站時天已擦黑,可崔中石下車時,竟赫然看到方孟敖已經等在月臺。
方孟敖那身太過惹眼的空軍皮夾克,那張太漂亮的臉,那輛太招搖的軍用敞篷吉普,都足以成為目光焦點,早已習慣的他對此毫不在乎,但崔中石卻因為這份招搖而很不自在。
——這哥倆怎麽和商量好了一樣?一個送一個接。
畢竟職業習慣,崔中石第一個反應不是驚喜,反而是警惕,站在原地沒動。
方孟敖大踏步過來,走近時,崔中石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
——喝酒了,還喝得不少。
“你怎麽來了?”
“來接你。”方孟敖言簡意赅,非常熟稔地搬起紅酒雪茄的箱子,向吉普車走去,崔中石急忙跟上。今天的方孟敖看起來很陌生。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會來?”崔中石追問。
“看報紙呀。”
“?”崔中石不解。
“新聞說,中央銀行召開內部會議,各銀行派代表參加。今天會議結束,這趟火車是從南京來杭州最早的一班。”
說得理所當然,崔中石心中那份警惕有所減輕,但仍是追問:“即便如此,未必是我來開會呀?”
“你不是說找我一貫是公事順路嗎?”方孟敖已經坐在駕駛座,拍拍旁邊的座位,示意崔中石坐到副駕駛座位上。
崔中石小心翼翼上了車,他還是第一次坐吉普車。空間很寬大,座椅卻并不太舒服,他調整了好幾次才找到合适的姿勢。
“萬一我明天才來,或者直接回北平了呢?”
方孟敖扭過臉認真地看着他:“你會嗎?”
崔中石愣了愣——沒錯,他确實不會。
方孟敖開車有種開飛機的兇猛,這讓習慣了孟韋平穩開車的崔中石心裏沒底。
“開慢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