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崔中石:“內人做的小點心,帶過來給你嘗嘗。”
方孟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修長的手指輕輕撚起一塊。
小點心本來的樣子也不太好看,一路颠簸更有些凄慘。崔中石有點不好意思:“手藝不好,見笑了。”
方孟敖咬了一口點心,慢慢細細地嚼:“挺好的。”
頓了一下,又補充:“有家的味兒。”
崔中石愣住,他看着這男人孤獨地吃着點心,突然有點心疼。
“喜歡這個口味的話,我下次再給你帶。”
方孟敖停止了咀嚼,眼睛不看着崔中石。
“和口味無關,我只是喜歡這樣的感覺。”
“其實,你也可以讓家裏人給做……”
“我沒有家!”方孟敖斷然截住崔中石的話,又開始吃點心。
崔只好閉上了嘴巴。
也是,這麽多年的隔閡,又怎麽可能一兩句話輕輕解套?
兩個人各自陷入各自的沉默之中。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差勁?”方孟敖突然開口了。
“啊?”崔中石有點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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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點燃了一支煙,目光恍惚眺望着窗外。
“在你心目中我是個什麽樣的人?粗魯的美國大兵,還是不孝的孽子?”
崔中石搖搖頭:“我從沒那樣覺得。”
“往下講,但別只撿好聽的說,我不愛聽。”
崔中石看着他,斟酌了一下,慢慢說出來:“我只是覺得你心裏有一團火,不知道該燒向哪裏。”
方孟敖拿着煙的手不易覺察地抖了一下。
“你憤怒,覺得世間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可又不知道如何去改變。最初你相信自己的憤怒是因為侵略者,所以你投身沙場,可抗戰勝利後,很多東西仍然沒有改變,憤怒的一切仍然沒有随着日本侵略者的消失而消失,但是你又沒有改變它們的能力,甚至連奮鬥的戰場都失去了,所以你郁悶,你憤世嫉俗,你痛恨一切。”
“說句冒犯的話,你對家庭,對你父親的苛責,實在只是一種遷怒。”
方孟敖猛轉回頭盯着崔中石,眼中透出兇氣:“你的話就像個共/産/黨!”
崔中石無懼那種兇狠,反問:“難道只有共/産/黨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方孟敖看着崔中石的眼睛深邃,涵義不明。
“你是銀行副主任,卻甘于清貧。”
“在中國絕大部分的老百姓都是清貧的,那不是甘于清貧,是只有清貧。”
“可是你對國家的未來擔憂,對老百姓的命運擔憂。”
崔中石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這樣就會被認為是共/産/黨,那黨國豈不是太悲劇了?”
第 5 章
只是一盒點心,最後竟變成這樣的話題。無意也變成有心了。
看着方孟敖再次沉默的表情,崔中石決定把話題重新帶回來。
“我跟了你父親快十年,不能說了解,至少是理解。我就想說一句,別恨你的父親,要恨,就恨迫他抛妻棄子的那些人吧。”
方孟敖眼神中略過一絲迷茫。他站起身,從書架上翻出一張唱片,放在唱機上。
周璇的嗓音自唱機上旖旎地流瀉滿屋:“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我最喜歡這首歌,”方孟敖悶悶的聲音,“是因為我母親生前最愛唱它……被日本人飛機炸死的頭一天晚上,她還在我床邊,給我哼過……”
崔中石看到方孟敖按在桌子上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關節都泛白了。
“我就是這樣的性格——要是害死我最愛的人,無論他是誰,無論多久,我都絕不寬恕!”
“我說的是你父親。”
“他們是一路人。”
崔中石垂下了眼睛,半晌,他才溫和地說:“你恨誰,都無所謂,只是別再讓自己這麽痛苦了。”
方孟敖的目光一下子就軟了,軟得整個屋子在他眼前都模糊起來。
甜柔的歌聲在兩個人之間纏繞着,纏綿着:這園風兒,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這次,也留下來吧。”良久,方孟敖突兀地說。
“可是沒有陳納德呢。”崔中石開了句玩笑。
“那我現在就去把猴子抓來!”
“!?”
看到崔中石錯愕的表情,方孟敖忍不住大笑起來,剛才那股激憤和陰郁都在笑容裏散了,崔中石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這才是全家福上那樣美好的方孟敖啊!
他微微有點眩暈的感覺,不由閉上了眼睛。
“這眼鏡得換個度數了。”崔中石在心裏對自己說。
已是夜深。
月圓,星稀,浮雲恬淡,夏蟲呢哝。
幾個學員的腦袋從窗子外很隐蔽地探出,小心翼翼不發出一點聲響。
為首的就是那個陳長武。
方教官房間的燈光一直亮着,吸引得這些好奇心旺盛的半大小子們心癢難耐,特別想知道那個弱不經風的銀行小會計能有什麽談資,竟引得方教官徹夜未眠?
窗簾拉開,但櫃子擋住,從窗口看不到人,只能聽到他們教官那慷慨激昂的聲音不時傳出來,有時是痛斥,有時又是諷刺。
幾個學員詫異地互相看了一眼,他們的方教官在說眼下時局,甚至還有禁忌的赤色話題!這可與他們心目中的旖旎月色下該說的內容相差甚遠。
偶爾的,崔副主任輕柔的吳侬軟語會插上一兩句,聲音隐約到不知說了什麽。但方孟敖的激烈話語就會一下子戛然而止。
“我保留意見。”好久才會底氣不足地這樣反駁一句。
“我怎麽有種孫悟空被唐僧收服了的感覺?”陳長武忍不住小聲嘀咕。
“笨!”另一個叫郭晉陽的學員不樂意了。“你這樣說,豈不是在罵我們幾個是小猴崽子?”
其他幾個學員悄聲捂嘴樂起來。
屋內的談話突然停住,随後傳出方孟敖的暴喝:“你們幾個,滾進來!”
別人也就罷了,方教官是何等耳聰目明,這樣的鬧騰還聽不見?幾個學員頓時洩了氣,抱怨的目光一起對準陳長武。
陳長武急了:“看我幹嘛,郭晉陽的聲音比我大好不好?”
郭晉陽馬上撇清:“我也壓低說的,是你們笑聲太大。”
剩下的幾個人當然更是不服:“怎麽成了我們……”
“陳長武!郭晉陽!邵元剛!怎麽?還要我繼續一個個點名字!?”
聲音已經非常嚴厲。大家哪裏還敢耽擱,你推我擠地搶進屋內。
屋子裏風扇開着,但方孟敖仍是熱的只穿着軍背心,他臉上還留着剛才情緒激動時留下的漲紅和汗水。一旁的崔中石雖然也脫了西裝外套,但雪白的襯衫卻仍是工整的,連一顆扣子都沒解開。也看不出他有熱的感覺。
方孟敖板着臉:“你們挺出息啊,訓練不怎麽樣,倒學會扒牆角啦?”
郭晉陽一個立正:“報告教官!我們沒扒牆角!”
“沒扒牆角,那蹲我窗根底下幹什麽?”
郭晉陽張張嘴巴沒說出來,陳長武慌不擇言:“我們,我們起夜!”
此言一出全屋震驚。
方孟敖瞪了他們半天,才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行啊,起夜起到我窗子底下來啦?你們幾個,死定了!”
“這是陳長武舌頭抽風,不幹我們事!”幾個學員頓時争先恐後地劃清界限。
“少廢話,全都出去給我跑圈!”方孟敖大吼:“我不喊停,誰也不許停!”
“是!”幾個學員立刻齊刷刷立正,居然真的不再求情争辯,而是轉身沖入外面的茫茫夜色。
崔中石本來是笑的,這會兒卻不禁有點動容:明明只是個玩笑一樣的小事情,可是這些學員竟會當成命令去絕對服從!
“你在他們心中,一定是個神般的存在。做教官威信至此,也是頂點了。”
方孟敖的臉上卻絲毫不見得意之色,相反,看着外面的眼神卻是憂郁的。
“如果有一天,他們從天之驕子堕落成我們剛剛說過的那些污濁鼠輩,我再有威信又能如何?我能阻止他們不貪不腐不做違心之事嗎?”
崔中石沒有回答,他只是走到洗臉盆邊,擰了把毛巾,轉身遞給方孟敖。
方孟敖不吭聲了,他将濕毛巾從臉上慢慢抹下,崔中石剛好能看到那雙凝視着自己的眼睛,溫柔。
第 6 章
從崔中石去給方孟敖送東西伊始,方家就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回來後,崔中石必會到方家親自彙報過程,而方孟韋必會坐在沙發上頗為鄭重地接待,木蘭必會親自奉茶後找個最舒服的角落聽着。
謝培東和方步亭肯定是不下樓的,似乎這些都是小輩自己的事兒,與己無幹。但辦公室的門,卻必然是開着半扇的。
這一切非常默契而且自然而然地進行。
崔中石聲音軟糯,似乎沒拔高調門更沒有故意要人聽見,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