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縱容 他只是怕得到後又失去
他緩緩地、慢慢地傾身過去, 抱住她的同時,雙手也仿似不經意間掐在她脖頸間。
殿外夜色濃稠如墨,殿內明亮的燭火搖曳進了他晦澀難明的眼裏。
他的掌心裏便是她一身最脆弱的地方。
他側耳靠去, 兩人溫熱的肌膚相貼, 他似乎還能感受到她肌膚之下滾燙炙熱的血液在翻騰着, 這樣鮮活的氣息清晰地告訴他,她還是活着的,不是在秘境裏時無聲無息的模樣。
想起在秘境裏自己因為她而陡然間生出的驚慌絕望, 他掐在她脖頸間的手在不自覺間一寸寸收緊, 她的确還是活着的, 可只要他手下的力道收緊,收緊, 再收緊, 即便是洛迦趕來,只怕也再難救得活她。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為什麽要舍命救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毫不設防?”他問。
“你難道真的看不出來我根本不會感激你嗎?”他複又問。
鳳珩感受着掌心的溫熱,無聲地自言自語着, 像是在問鳳鳶, 又像是問自己, 只可惜無論他是在問誰, 都得不到答案。
寂靜的殿中,唯有燭火燃燒的細微聲響。
鳳珩長久地保持着擁着鳳鳶的姿勢站着,久到渾身寒涼, 卻還是不懂。
即便她如以往那些人一樣,是真的對他有所求, 或是真的想捧殺羞辱他,也不該這樣對他毫無防備,更不該在明知道他算計她性命之時還舍命救他。
這樣的代價未免太大, 若是他真的沒有催動靈虛佩,喚來洛迦救她呢?她這樣遷就、迎合他,又該如何自保?
是,他是故意的。
從第一次催動靈虛佩喚來洛迦,他就是故意的,到後來要她把他放到陸承見身邊,也是故意的,故意在她要轉身的時候捏着靈虛佩,更是他從第一次知道靈虛佩的作用後就開始算計好的。
他這樣的步步算計,即便是再謹慎,卻也從沒想過能瞞得過她。
畢竟這麽些時日以來,他也已經明白,她并非是如陸時非那樣的人一樣蠢鈍,很多事情她只是懶得計較,或許該說,也不想計較。
Advertisement
而且他也好奇,若是她知道他就是故意在算計她呢?她還會對他那樣好嗎?
所以他從一開始也就沒想瞞她,更沒想瞞過她,只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他故意在最初喚來洛迦時裝作那時的自己是不開心的,裝作那是暴戾的自己做的,而不是她喜歡的“他”做的。
也還好他還給自己留下了退路。
那日裏,她把他放在陸承見身邊那時深深看了他許久,他便知道她已經明白了他的算計,他讓她不要救他時,她言語間的停頓更是說明了一切。
可縱然如此,她卻還是縱容了他。
為什麽?
鳳珩不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
若是她不知道他是在算計他,因此願意舍命救他,也對他毫無防備,這都是正常的。
可她分明知道他在算計她的性命,卻還是甘願讓他算計,還以命搏命地救他,甚至到如今都還對他毫無防備。
即便是方才,她也沒有質問他為什麽要這樣算計她,只是從醒來就一直安撫着他,甚至還在閉關前都要撐着滿身的傷為他準備好膳食。
這是為什麽?
鳳珩扣着鳳鳶溫熱脖頸的手不停地收緊,你到底想要什麽?
她養他不過寥寥數月,又如何會有這樣深刻的感情?
深刻到她竟然真的願意為了保護他而舍棄性命,深刻到明明清楚他要的是她的命,卻把命都親手交到他手裏後還要舍命救他!
夜色無聲蔓延間,她的呼吸聲平緩也微弱,他卻仿佛聽到了那日夜裏她擲地有聲的話。
她說,“阿珩別怕,師父說過會護你安然無恙,那便是舍了性命也一定會做到的。”
她說,“師父說過會保護你,怎麽會食言?”
哪怕是他驚懼惶恐于她的傷勢時,她凝視着他的目光都是溫和安撫的,似乎無論何時她都是那般溫柔的模樣,能護他免受這世間的一切風雨。
舍命護他。
她的确說到做到了,可當時的惶恐絕望是真的,悸動依賴是真的,只是他到底還是不敢相信她,因為他找不到她對他這樣好的理由。
僅僅是可憐他嗎?
到底是她瘋了,還是他太不相信她了?
鳳珩腦海裏仿佛有兩道力量瘋狂地撕扯着,心神也動蕩得越發厲害。
霎時間,他喉口湧出一道腥甜,恍惚一片的視線裏這才清晰了,也是這時,他才發現他竟然把她脖頸間都掐得起了一片烏紫。
鳳珩幾乎是在看見那道刺眼的烏紫時便顫抖着收回了手,低下頭便翻找着她給他的封靈袋。
他跟在她身邊不過寥寥數月,但是她卻是幾乎将自己的家當都給了他,所有她有的,他都有。
甚至她沒有的,他也會有,所以要找一瓶療傷膏藥再簡單不過。
可也正是因為這種簡單,才讓他的手越發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連抹在她脖頸間的膏藥都會因為手的顫抖而抹到傷處之外。
他的确是才跟在她身邊不過寥寥數月,可她卻将自己所有都悉數給了他,甚至願意舍命救他,又為什麽不能信她一次呢?
他什麽都沒有了,這場豪賭,本就是他賠上自己的命贏來的。
他賭了命要算計的,不就是她的真心嗎?
他都知道她是真心護着他了,為什麽又不能相信她一次?
他問自己。
何況即便是不能信任她,他又為什麽要對她起了殺念?
他方才做了什麽?
他分明是因為不敢相信,想要殺了她啊!
剎那間的清醒讓鳳珩的手陡然脫了力,踉跄着後退了好些步才穩住了身體。
瓷白的藥瓶滾落在地,砸落一片沉悶的聲響,四分五裂的碎片散開滿地,也刺痛他的知覺,但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踏着那細微的碎片,重新靠近了她。
他走過的地面都拖曳出長長的鮮紅血跡,他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了她身邊,無聲地問道:“為什麽,不如您告訴我為什麽,好不好?”
他只是想要一個原因。
一個心安的原因。
因為他害怕。
他不怕從未得到過,他只是怕得到後又失去。
世間種種,但凡從未有過奢望,從未得到,便不會絕望,可若一旦有了奢望,一旦曾經得到,再失去,不如舍了性命來得更容易。
得到又失去的滋味他嘗過太多太多,一次次充滿希望,又一次次地絕望。
從未有過例外。
身處無底深淵之中的人努力地想要抓住黑暗裏的那一抹光芒,為此拼盡了全力,甚至為此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可努力到最後,才發現那光芒不過是一抹幻象,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又如何能不絕望?
他實在太害怕了,怕終究有朝一日她會變得不在乎他,更怕終究有朝一日她還是會抛棄他。
直至天邊卷起微微的白,他卻未曾動過一分一毫地凝視着她,像是固執地要她給他一個答案,卻又像只是守着她,守到她醒來。
**
鳳鳶沒料到自己突破竟然用了七月之久,從閉關前的還是寒冬,轉眼便到了将要入秋時節。
她分明已經因為怕自己閉關太久會引起小白團子的擔心而竭力壓制時間了,可竟然耗了這麽久的時日。
小白團子最是喜歡多想,她閉關那日是實在沒有力氣更多囑咐他些什麽了,也不知道她一閉關就是七個月,小白團子有沒有又多想些什麽。
思及此,她當即便要去找這只小團子,然而她才睜眼,正要動作,便感知到了身側的氣息。
她順着氣息看去,竟然便見着了趴在她身邊的小團子。
許是還在晨間,小白團子又才修煉不久的緣故,他竟然是趴在她身邊睡覺。
鳳鳶微蹙眉,這孩子,怎麽睡覺都不乖乖去床榻上睡覺,就這麽趴着睡?
她起身,輕輕地抱起小白團子,要把他放到了床榻上。
她以為她的動作已經很輕了,可沒想到她才一碰到他,他的眉心便蹙了蹙,竟是有要醒來的跡象。
她想起自己還要先去找師尊一趟,便當機立斷地掐了個訣,讓他直接昏睡了過去。
她輕手輕腳地安置好他後,這才有了時間好好看看自己已經七個月沒見到的團子。
到底是七個月了,小團子都快大了一歲了,師尊也把這只團子照顧得很好,他都肉眼可見的高了不少,五官更是明顯的越發精致潋滟了。
這張臉太顯眼了,鳳鳶想忽視都難,她忍不住地感嘆,小團子的這張臉要是繼續這樣長下去,等長大了,只怕真的會禍害整個宗門的小姑娘啊。
她頓時頭疼起來。
不過頭疼了不過須臾,她便選擇性放棄了,左右團子還沒長大,她慌什麽?
何況就算是長相過于出色,只要自家小團子潔身自好,也絕不會鬧出什麽大事的!
鳳鳶瞬間就安心了,輕輕揉了揉自家團子的頭兩把,就放心地踏出了知晚殿,找師尊去了。
數十載對世俗界之人來說已經足以一個牙牙學語的孩童變得垂垂老矣,然而對于修仙之人來說,數十載不過彈指一揮間,因此七個月其實并不算什麽,鳳鳶這次會有這麽深的感觸,不過是因為鳳珩的變化這樣明顯。
他真的長高了好多。
但這樣起伏的心境,在甫一踏入問心殿時便平息了。
即便是快入秋的時節,但問心殿是沒有年歲與時節的,因此無論何時,問心殿都是冷寒一片,就仿佛時間都是靜止的。
鳳鳶一步步踏進去,年歲在師尊身上仿佛也是靜止的。
無論滄海桑田,時移勢易,師尊的模樣便似乎永遠沒有變過。
雖然修真之人的壽元綿長,但也不是沒有盡的,而且若是修為停滞不前,容貌也會随之老去,玄天宗裏其他數位閣主便是如此,他們修為雖高,壽元雖綿長,可容顏卻也不複年輕,但偏偏師尊不同,她聽人說,師尊似乎三千年前便一直是如今這般模樣,從未變過。
不知是不是小白團子長高的影響,她竟然突然有些好奇師尊到底多大年紀了,又為什麽一直可以維持這般模樣。
師尊身上的謎團真的好多。
不過她腦海裏的這個念頭也就一掠而過,便又想回上元秘境中的事去了,畢竟那才是正事。
她還沒出秘境便昏迷了,出了秘境後便又因為傷勢,不得不立即閉關突破,到如今都還不知道當時到底是怎麽個情況。
這也是她一醒來便來找師尊的原因。
只是師尊好像又不在?
鳳鳶點點眉心,離開了菩提樹下,轉身就準備去問心殿裏,師尊沒在菩提樹下,沒準兒在殿中呢?
不過她還沒走兩步,便見着了從殿中出來的玉桦。
“咦?阿鳶啊,才短短數月的光景,你這修為竟是又精進了,真是教身為師叔的我慚愧不已啊!”
玉桦一看見鳳鳶,便挑眉道,“看來師姐給你的那《天爻劍法》倒是不錯啊!”
玉桦不提還好,一提鳳鳶便想起了曲桑給她的那本《天爻劍法》,她咬牙切齒地笑着:“這不都得益于師叔您的那句‘修煉誠可貴,睡覺價更高,若為美食故,兩者皆可抛’嗎?”
要不是那日裏三師叔給她劍法的同時還提點她不可因睡覺和美食而懈怠了修煉,她都還不知道七師叔竟然向三師叔出賣了她!
她本來都已經忘記這茬事了,奈何七師叔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玉桦搖着折扇的手驀然僵住了,臉上潇灑的笑也維持不住了。
師姐真是個不靠譜的,她怎麽就跟阿鳶提及這茬事了呢?!
“我何時說過這話?這分明是師侄你說的啊!師侄都忘了?”
他讪讪地笑着,眼看着鳳鳶聽了他的話後,已經俨然是一副要把他切了吃了的樣子,他當機立斷地便開溜了,“師兄,阿鳶來找你了,我就先走了啊!鶴洲的事,等下次再來問你!”
話還沒說完,玉桦就已經腳底抹油的跑了。
玄天宗裏,除卻洛迦之外,玉桦的修為是最高的,他想開溜,以鳳鳶的修為是怎麽也攔不住的,因此她也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害她提早練了那麽久《天爻劍法》的“罪魁禍首”從眼前逃走。
不過七師叔是什麽意思?
大師兄有什麽事嗎?怎麽還要七師叔來和師尊說大師兄的事?
鳳鳶胡思亂想間,廣闊的問心殿前已經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身影。
洛迦立在問心殿前,看向站在臺階之下的鳳鳶,鳳鳶也在同一時間醒過神來,三步并作兩步便跑了過去:“師尊,原來您在呀!”
她看見菩提樹下沒人,還以為師尊不在問心殿,又去誨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