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幻象 為師并非斷情絕愛之人
仙鶴清越長鳴間, 鳳鳶的話音都被震得微顫,霜白枝頭的細密松雪也一直簌簌落下。
鳳鳶周身都盈滿了洛迦渡過來的暖意,那足以折竹的千丈銀沙飄落她肩頭後便消散無蹤了, 連絲毫的濕意都沒留下, 可墜落在洛迦衣袍發間後, 雖遜了那一襲勝雪衣袍三分顏色,卻不消不融,仿若歸于混沌虛曠般靜止無聲。
風雪越來越大, 洛迦注視着鳳鳶迷惑不解的目光, 緩緩道:“為師并非斷情絕愛之人。”
洛迦的确并非是斷情絕愛之人, 只是他生而為這蒼生,是堅如磐石的世間秩序,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牽動起他的喜怒哀樂。
刻意養成的斷情絕愛尚可誘之惑之, 可根本不會有情緒起伏的無情無欲卻無可撼動。
不是斷情絕愛,卻比斷情絕愛更甚。
他道,“人人都會犯錯, 我既非斷情絕愛之人, 亦非無‘我’的木石, 又如何料定自己不會犯錯?即便我為人師, 為衍蒼閣之主,也醒悟己身,可并非如此做了, 便一定不會犯錯,或許有朝一日我也會有無法公允, 行差踏錯之時。”
他看着她,“也許真的會有那一日,只是為師也不知道那一日何時會到來, 所以現在為師能做的,也唯有在能大公無私之時盡好當下之責,而後防患于未然。”
鳳鳶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當年洛迦凝視着她時的平靜慈悲神情。
她本是一直以為如師尊這樣的仙門之首,便該是斷情絕愛且絕不會犯錯的。
可師尊卻告訴她,世人皆無法斷情絕愛,世人也皆會犯錯,而這世人之間,甚至也或許會包括師尊自己,所以即便他從未錯過,也要防患于未然。
可這麽些年歲以來,她卻又越發覺得當年師尊會這樣告訴她,為的其實不過是教導她而已,畢竟師尊何曾真正動過七情六欲,又何曾行差踏錯過?
他就仿佛是仙門之中最不可撼動的規儀所在,即便為仙門蒼生敬仰,卻也永遠嚴于律己,持身守正,永遠不會犯哪怕是絲毫的錯。
可也正是因為這樣,師尊注定會過得很累的吧。
不過是思緒沉凝的眨眼之間,鳳鳶眼前的景象已經如浮光掠影般一晃而過,等再次清晰時,她看見的,已經是幼時的她正在吃力地攀爬皚皚白雪覆蓋的登仙梯。
洛迦早已收了鳳鳶為徒,那日裏他本可以直接帶她踏過問魔鏡入玄天宗,然而他卻帶着鳳鳶到了玄天宗登仙梯之下,為的便是要她親身經歷一遍宗門收徒大測的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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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洛迦帶着鳳鳶到了登仙梯之下,解答了她的疑惑後便離開了,只留下她一人過宗門考核,爬這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階登仙梯。
宗門收徒大測裏的每一關考核測驗的都是弟子的耐力和心性,而非修為高低,因此那時鳳鳶雖是修為低微,卻也并不難過這些考核,不過是比修為高的修士多耗費些時辰而已。
只是這登仙梯共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階,她吭哧吭哧地爬到後來,真的累到就差手腳并用了。
但當她趴在登仙梯上望到了越來越清晰的雕梁畫棟時,周身的力氣就仿佛瞬間恢複了,師尊說了,他會在登仙梯之上的登仙臺等她,而後便帶她回衍蒼閣見師兄和師姐。
已經過了問心石等諸多考核,只要她爬過最後這些階梯,就能見到好些時日沒見的師兄和師姐了!
雲蒸霞蔚間的亭臺樓閣如雪雕玉砌,虛無飄渺到不真切。
檐牙鈎心鬥角的廣闊登仙臺之上,便是洛迦青山覆雪般的端肅靜穆身影。
此刻已又是旭日初升的時候,雲霧缭繞在漫山的雪色間,寒風拂過時偶有松雪自枝頭散落,旋入了漫漫霧色之中。
洛迦便立在那朦胧霧色之後,一身氣息厚重巍峨如不朽山岳,他喚她:“阿鳶上來了?”
鳳鳶下意識地要走過去,可也是在她邁步的同時,便見着年幼的自己已經欣喜地奔向了洛迦。
視線裏,洛迦蹲下|身,輕笑着接住了撲過去的小鳳鳶。
見狀,本是已漸漸沉溺其中的鳳鳶不着痕跡地退後一步。
不。
這不對,很不對勁!
她一向不怎麽喜歡回憶往事,更不會在這樣危險的秘境裏回憶起過往。
更何況這并不是她的過往!
那時她尚且年幼,會貪戀長輩的誇贊與寵愛,也會想要像尋常人家一樣和師尊親密,因此她爬上了登仙梯後,也的确沖過去了,她想要師尊接住她,誇贊她。
可其實,當時師尊雖是誇贊了她,卻并未這樣接住過撲過去的她!
眼前這一切都只是她當年幻想的複拓!
她想起自己方才是在和陸承見互相試探時,忽然天色就大亮了,然後她就看見了年幼時的自己和師尊。
最初時她是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可漸漸地卻被眼前的景象帶偏了思緒。
眼前這一切都是幻象!
她還在秘境裏!
鳳鳶瞬間清醒過來,看向抱着小鳳鳶的洛迦的眼神陡然淩厲。
可隔着一層薄薄的斑斓霧色,洛迦卻仿若未曾瞧見她眼底的森冷,眉目間滿是溫柔又慈悲的笑。
他輕聲喚她:“阿鳶。”
這個模樣的幻象的确像極了師尊。
可這畢竟不是師尊!
鳳鳶眉目徹底沉了下去,淩厲的劍光出鞘,燕霄劍快如閃電地朝巍然而立的洛迦刺去。
眼看着鳳鳶手中的劍便要刺傷洛迦,可洛迦卻從始至終都沒有半分閃躲,只是抱着懷中的小鳳鳶,低聲地誇贊着她。
就連方才那一句“阿鳶”,其實也是喚小鳳鳶的。
這樣溫柔至極的洛迦的确是鳳鳶曾經所希望的模樣。可越是這樣,她便越是明白這不過是幻境,也便越是冷靜。
冷靜到了極致,她就眼睜睜看着冷白的燕霄劍刺入了他心口。
然而直到她徹底貫穿那邪物幻化的洛迦的心口,幻境卻都還未消失。
鮮紅的血自冷白的劍刃間不斷溢出,染紅了他雪色的衣袍,更染紅了她素白的手,可即便是此刻了,他的眉目間卻還是含着一如既往的笑,甚至迎着那刺穿他心口的劍,更近一步地走向她,輕聲喚她:“阿鳶,該随為師回家了。”
回家?
随邪物回什麽家?
簡直可笑至極!
鳳鳶望着與洛迦一般無二的面容,絲毫不為所動,眼底的冷寒更甚,毫不猶豫地便轉動燕霄劍。
洛迦的眉目間是始終不曾變過的慈悲笑意。
鳳鳶也笑,就仿佛是回應着他對她的笑,只是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因面容間的笑意而有哪怕片刻的遲疑,她面上笑着,眼睛卻自始至終都冷靜地注視着他,讓貫穿邪物心口的燕霄劍在他心口翻轉絞動。
也是在她真正轉動燕霄劍的那一刻,幻境便逐漸開始斑駁脫落。
鳳鳶面含笑意地看着邪物幻化的洛迦寸寸潰散,直至潰散無蹤,她才收回了視線,也斂盡眼底冷色。
光亮散去後,僅餘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還好她此前在兩人手腕間綁了縛魂繩,而且又特意抓住了小白團子衣衫下的手,小白團子現在就躺在她身邊。
她先仔細确認了一遍小團子是真的無恙之後才轉頭看向其他人,然後才發現,所有人竟然都還迷失在幻境之中。
其他人會被幻境迷惑倒是不稀奇,但這和尚怎麽也被幻境迷住了?不是說好了是六根清淨的嗎?
陷入幻境之中的人是喚不醒的,要麽他自己堪破幻境,要麽幻境之外的現實中有更能刺激他們的存在,否則便會永遠堕入幻境,耗盡一身修為而亡。
鳳鳶的目光緊緊盯着氣息越來越微弱的陸時非,又看了看其餘只是氣息略微紊亂,分毫未傷的幾人。
這秘境中的邪物好像特別想殺陸時非。
不,也不對。
這一行人裏,陸時非的修為最低,他陷入幻境後的确很可能是最先耗盡修為而亡。
她凝眉,其他人暫時是沒有事的,可照陸時非現在這個樣子,若還不能從幻境中出來,只怕就要喪命了。
她目光逡巡了一周,沒有發現任何能刺激人的東西。
眼看着陸時非的氣息越發地微弱,鳳鳶揚手一握,一把霜寒冷白的靈劍便憑空出現在了她手中。
極薄卻又鋒利至極的劍身之上浮動着淡淡的寒光,寒光之上是浩瀚壯闊的鋒利正氣。
即便是玄墨色的夜幕,也壓不住誅邪的浩然正氣。
劍身輕挽間,劍鳴清越铮然,劍氣勢如破空,不過瞬息,凜冽的銀光便已及陸時非眉心。
也是在冷寒的劍尖觸及陸時非眉心肌膚那一刻,陸時非身子軟下去的同時也陡然地睜開了眼,錯愕地看着眼前執劍的鳳鳶:“裴道友這是?”
鳳鳶見得陸時非醒來,便一個旋身就落了地:“你陷入幻境了,我只想到這種法子喚你醒來。”
本就重傷又受到驚吓的陸時非:“......”
他差點以為她要殺他了。
鳳鳶自封靈袋中取出一枚療傷丹藥遞給陸時非:“陸道友方才被幻境迷了心智,只怕心脈也受損了,我這裏有一枚修複心脈的丹藥,道友快服下吧。”
見陸時非還有些愣怔,又知曉他的性子,她略一思量便直接把手中丹藥抛向了他,“陸道友若是信得過我,相信我并非邪物所化,便先服下丹藥吧,我先去喚其他幾位道友醒來。”
螢光珠照亮了被抛向空中的灰白丹藥。
陸時非完全支撐不住身體,只能躺倒在地地接住了丹藥。
他捏着丹藥,遲遲沒有動作,除卻的确懷疑鳳鳶外,也是因為這修複心脈的丹藥實在珍貴。
鳳鳶卻沒再管陸時非,而是握着誅邪劍走向了其他幾人,既然今日她都已經用了誅邪劍,那就索性用它喚醒所有人也好。
陸時非眼見着鳳鳶用喚醒他的法子喚醒了所有人,對鳳鳶的戒備徹底放下了,若鳳鳶是邪物,就方才趁着他們陷入幻境的時刻,想要殺了他們簡直是易如反掌,又何必還要費勁把他們從幻境之中拽出來?
他捏着丹藥的手緊了緊,這丹藥珍貴,可他現在也的确需要它,他身上那些來自這秘境的丹藥裏本也有修複心脈的丹藥,可他現在又如何敢動那些丹藥?
陸時非服下丹藥後便去向鳳鳶道謝了。
陸承見等人紛紛清醒過來,也明白他們方才是跌入了幻境,互相确認并無大礙,又向鳳鳶道謝後,彭羅便問道:“不知裴道友可知我們在幻境裏滞留了多久?”
鳳鳶道,“我只能大致推斷我們在幻境中所滞留的時辰不算長,應當是沒有一炷香的時間。”
梅攬月疑惑地道:“雖然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可這秘境裏邪祟如此多,一炷香的時間也足夠他們動手了,他們竟然沒有動手?這是為何?”
“這秘境的确很是古怪,動手殺人毫無章法可言。”彭羅也很是疑惑這一點。
殺人毫無章法?
鳳鳶看向彭羅:“道友何出此言?”
彭羅本是懷疑鳳鳶的,但此前陸承見已經試探過鳳鳶,加之他能這般快從幻境中醒來也是鳳鳶,因此他也如陸時非一般,幾乎完全放下了對鳳鳶的懷疑。
他解釋了邪物好些次分明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掉他們所有人,卻又偏偏不動手的古怪跡象,而後反問道:“道友難道不覺得這些邪物殺人毫無章法?”
鳳鳶微蹙了蹙眉,她不确定她沒和陸承見一行人在一起的時候,那些邪物殺人是不是故意手下留情了,但方才她很确定那邪物是沒有時間動手的,因為幻境裏雖是過去了一日,但實則她陷入幻境的時間極短,邪物便是想做些什麽,也根本來不及動手。
但按照陸時非此前告訴她的話來說,那些邪物分明可以殺他,卻有意引誘他到曠野之後才動手,這些邪物應當是有所忌諱,或是真的在按照某種章法殺人,只是這章法他們還沒看出來罷了。
陸承見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和鳳鳶同時看向了彭羅:“道友此言倒是提醒了在下,這些邪物殺人看似沒有任何章法,可偏偏它們分明有能力,卻又不立即對我們趕盡殺絕,或許它們其實是在以某種我們還沒看出來的規章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