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取決于他是否犯錯 犯了多大的錯
在滄山魔窟那些年, 鳳珩曾無數次身陷險境,甚至有好些次險些喪命,因此到後來他磨練出了極高的警惕和極強的耐性, 也學會了即使被折辱, 也能忍下來, 然後蟄伏着,靜待今後借機報複。
而這只獓方撲過來時,他最本能的想法的确就是殺了它, 可因着鳳鳶和洛迦在, 他本是想克制住自己的想法, 但對上獓方的目光那一刻,他卻像是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一般, 全然只能憑着自己心底最真實的想法行事。
毫無疑問, 這只獓方有異!
電光火石之間,鳳珩腦海裏有無數個念頭一閃而逝,可又是很突兀的, 他竟驀然地想起了那日晚霞裏墜落的鳳凰木花和那雙溫柔蠱惑的眼睛。
而這個人此刻就站在他身後。
有那麽一瞬間, 鳳珩掐着獓方的手略松, 而本是驟然暴戾的識海, 也因着再次對上洛迦的目光而平靜。
但旋即,他又立即強迫自己清醒。
而後,他遏制住獓方咽喉的手再無片刻遲疑的收緊, 直至那嗚咽越來越微弱,最後斷了氣, 他也未曾有半分憐憫與後悔,甚至臉上依然是天真無邪的笑意,唯獨眼裏盡是濃得化不開的殘暴血腥。
事情不過發生在一瞬之間, 若非鳳珩手中還有那只已經咽了氣的獓方,鳳鳶根本無法相信自己所看見的。
見着往日裏乖巧聽話得不像話,完全無害的小白團子在眨眼之間就毫不遲疑地掐死了一只獓方,甚至就是此刻,方才她還感嘆極為可愛、和自家小白團子很是相配的獓方就安靜地被鳳珩掐着。
軟軟糯糯的小白團子捧着一只同樣軟糯的毛茸茸,小白團子臉上都是乖巧的笑意,那獓方也像是睡着了般安靜漂亮。
分明該是能萌到讓人心都化了的畫面,鳳鳶卻是狠狠地打了個寒顫,久久回不過神來,就連對上了鳳珩那依然澄澈,卻又交織了暴戾、畏懼、絕望種種紛雜情緒的眼睛,前些時日還心疼得不能自已的她都無法作出任何反應,并非是她不心疼了,而是她已經震驚到不知該如何。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片刻間,也許是很久,直到洛迦的靈息湧入她的體內,她方才感覺自己冰凍冷寒的身體漸漸和緩,意識也随之緩緩歸了位。
然後她便發現,在自己震驚着的這些時間裏,小白團子手上被獓方咬的傷早已消失不見,可小白團子卻是一動不動的站着,甚至連掐着獓方咽喉的動作都沒變一分一毫,殘暴嗜血至極,卻又天真無邪至極。
驀然間,憐惜之下,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意陡然自心間升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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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她看向鳳珩的臉時,便又對上了那雙眼睛。
那雙澄澈之下,卻還交織着絕望、恐懼、希望種種情緒的眼睛。
眼前的一幕再次與那日暗牢裏,無數魔獸啃咬着八歲孩子的身體,那孩子卻只能絕望承受的畫面重合。
暗牢大門打開,她便是在那一刻對上了鳳珩的眼睛。
光亮驟然闖入不見天日的暗牢,屬于孩子的眼睛裏,深埋的卻是無邊無際的恐懼苦痛,可畏懼之下卻又随着光亮的蔓延而生出了微弱的渴求,是人骨子裏,本能的對生的渴求,然而那絕望與渴求之下,埋得更深的卻是深不見底的絕望,是早知道不可能逃得掉的絕望。
又仿佛很是突兀的,鳳鳶眼前浮現出了那張與鳳珩容貌相似、卻恣意張揚的少年面容,那張縱使魂飛魄散前依然含着笑的面容。
鳳鳶阖了阖眼,遮住滿眼紛雜情緒,掌心卻控制不住的握緊,她一直知曉阿珩心中有恨、有怨,畢竟被那樣對待過,縱然是還年幼的孩子,又如何能不恨不怨?
但自她養他以來,他最開始雖是不善言辭,也不願意接近她,可卻也是極為聽話的。
而到最近,阿珩都已經變得開朗,也黏她了,她以為這是有所好轉了,卻忘了考慮經歷過那樣折磨的阿珩會不會可能養成嗜殺的性子。
是她疏忽了對他的關懷。
良久之後,她阖着眼,在鳳珩眉心輕輕一點,本還僵硬站着的孩子便倒了下去,她到底是在他落地之前接住了她,可心底卻還是不無茫然,只是看見了面前那抹雨過天青色的身影,她下意識地便拽住了他:“師尊,阿珩他怎麽會......”
“他在騙你。”洛迦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聞之便教人連識海都是一片寧靜。
鳳鳶的心緒因此稍稍平複了些,可卻還是不明白:“師尊是如何看出來的?”
她始終不明白師尊為何仿若什麽都能看清一般,當初能看清小師妹的心思,如今不過見了阿珩一面,便看出了阿珩的異常,直接就用獓方試探阿珩。
本是被阿珩掐得斷了氣的獓方卻是在從阿珩手中掉落時便活了過來,若是這般她還看不出師尊是有意用獓方試探阿珩,她也便是蠢到無可救藥了。
鳳鳶因着沉入思緒裏,拽着洛迦衣袍的手越收越緊,洛迦卻是至始至終都神色淡然,也并未制止她:“鳳珩若是自出生後不久便被抓去了滄山魔窟,本性初開時所能接觸的皆為世間之惡,而無人與他為善,耳濡目染之下,他不辯善惡、生性暴戾本為尋常,我不過推測而已。”
師尊是這般推測出的嗎?
她初見阿珩時便生了憐惜之情,後來阿珩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都是生人勿近的畏懼,以致于她甚至完全沒有往師尊所說的方向去想:“那......您這般試探阿珩是?”
除卻鳳珩的暴戾是鳳鳶沒有預料到的之外,洛迦如此直接的試探也是她意料之外的。
方才獓方突起傷人,洛迦卻沒有阻攔,鳳鳶整個人都是懵的。
似是聽出了鳳鳶話裏的意思,洛迦這才微垂下了視線,清淡如水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他沒受傷,你的所見所聞皆是獓方由鳳珩心中所想而幻化出的景象,獓方只是和他對視了,撲向他是幻境,咬傷他也是幻境。”
他看着她道,“獓方能由對上它目光之人心中所想而煉化出幻境,鳳珩認為獓方會傷害他,因此想殺了獓方。”
洛迦的本意也不是要将鳳珩如何,他會用這般直接的方式試探,一則不過是為了讓被蒙在鼓裏的鳳鳶明曉真相,二則是要敲打鳳珩。
若是他真的要想将鳳珩如何,以洛迦的心智謀略,完全可以教所有人都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
鳳鳶只覺渾身一片冰涼,她也想起了那只獓方方才的異常。
獓方是上古仙獸,按理來說不會被毫無修為的鳳珩抓住,即使抓住了,也不會毫無反抗之力,然而那只獓方卻是被阿珩抓住後就只是掙紮,再無別的動作:“阿珩心性真的這般壞嗎?”
她說不出更糟糕的、能形容鳳珩的話來。
洛迦道:“獓方的确喜善厭惡,但它當年沒有對你師姐布下過幻境。”
會被獓方煉化幻境的人,只會是心中沒有一絲一毫良善之人。
鳳鳶呼吸一窒。
洛迦這話幾乎就是告訴她,鳳珩在滄山魔窟的耳濡目染之下,已經養成了性本惡的性子。
對于蒼栩之事,鳳鳶是略有耳聞的。
當年蒼栩還未被洛迦收入門下之時,也曾受過非人的折辱,甚至因着那些年的折辱而險些入魔。
用她曾經的世界的話來說,那時的師姐就是妥妥的厭世且暴戾之人。
可師尊卻沒有放棄師姐,耐心教導師姐百餘載,重引師姐入正途。
那阿珩呢?阿珩不可以嗎?
正在鳳鳶沉思間,便聞得洛迦道:“阿栩與鳳珩曾經所經歷的,并不全然相似,阿栩年幼時曾有一個一心教導他向善的母親,他能領悟善惡是什麽,縱然曾行差踏錯,但他始終是曉悟善惡之別的。”
鳳鳶是第一次知曉還有這麽一段往事,不由得有些訝異。
洛迦只微頓了片刻,便又道:“可鳳珩自出生便長在滄山魔窟之中,性子已然養成,要教導他向善很難,若你一直未曾發現他的本性,縱使你一心教導他,最後養成的也可能不過是皮囊之上的性子,而即便是如今知曉了,要引導他向善,也很難,甚至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教他能領悟真正的黑白是非。”
鳳鳶只覺得心裏更涼了,拔涼拔涼的,養成皮囊之上的性子?
那不就是個白切黑嗎?!
她本以為自己這麽多日的教導已是有了起色,沒想到其實根本就是在原地踏步,一丁點的進步都沒有。
甚至師尊一席話還把她養阿珩的難度給拔高成了珠穆拉瑪峰!
她忽然覺得很累,若非今日帶阿珩來見了師尊,她不知道還要被阿珩騙多久,也許連真的養大了個白切黑,自己都不會有所察覺。
思及此,她不由得問道:“師尊,那我該如何做,才能教導好阿珩?”
她沒有養徒弟的經驗,所以連這麽多日了,連阿珩在騙她都沒看出來,可她沒有養徒弟的經驗,師尊總有吧?
鳳鳶一向跳脫,大多人、大多事都不會放在心上,即便是有人招惹她,她很多時候也是一笑了之,根本就不會計較或是在意,這是随性,也是薄涼。
即便是被洛迦、曲桑這些長輩責罰,看似是口中哀哀地喊叫,其實心裏也完全是不在意如何的。
可此刻的她卻像是真的極累了,眉眼間都盡是疲倦。
這樣的情緒出現在鳳鳶身上,似乎是很是突兀,又似乎再正常不過。
洛迦太清楚鳳鳶為何如此,秦氏一族滅門之禍的愧疚與悔恨在她心裏積壓了太久:“為人師這一途之上,為師真正能教導你的很少,當年我是如何教導你的,你或許可以試着用在鳳珩身上,只是你在教導鳳珩時,要記得由他所思所想去引導他,而最重要的是,無論他看起來多良善,你更要始終記得,能明曉黑白是非,卻并非一定能領悟世間善惡。”
衍蒼閣雖無四季,但此刻該是快要正午了,漸暖的光線自微開的窗牖穿入殿中,卻也未能驅得散殿中籠罩着的那一層寒意。
鳳鳶站在那光亮之下,身體卻似乎越發寒涼。
師尊要她記住的那句話她明白了,也就是說,很可能無論她如何教導,阿珩也許會明白是非黑白是什麽,也可能會裝得光風霁月,其實卻也僅僅是裝得像而已,他的心裏也許永遠都不能感悟到善惡有何差異。
“若是他始終不能領悟善惡呢?”
她仰了頭看向洛迦。
洛迦本是微垂着目光,看着鳳鳶,鳳鳶這一擡頭,便恰好對上了洛迦的目光。
洛迦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是溫和的,映着自罅隙裏穿入的暖陽,鳳鳶的身體似有回暖,便越發無意識地攥緊了洛迦那一截廣袖。
而後,她便聽到他道:“這便取決于他是否犯錯,犯了多大的錯。”
即便是說着這話,洛迦的目光依舊是悲憫的,可鳳鳶本已回暖的身體卻在剎那間退盡溫度,直至抱着鳳珩回到知晚殿,她都還久久回不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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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珩醒來時,已是入夜了。
因着昏睡多時,他醒來時腦海都還陣陣地發暈,身體也因着深沉的黑而止不住的顫抖,可多年來養成的敏銳,讓他幾乎是在醒來的同時便察覺到了這看似黑暗、毫無聲響的寝殿裏,不止他一人!
他雖無修為,本也不該能察覺到鳳鳶這樣高階修士的存在,但很是意外的,他似乎生來就對氣息尤其敏銳,這也是他這般多年能在滄山魔窟那樣的地方護着自己活下來的原因之一。
他本能地便要轉頭去看那人,但回籠的思緒讓他突然間又意識到,他已經不是在滄山魔窟,能在這個時辰出現在殿中的,除卻鳳鳶不做他想。
意識到這裏,他便不着痕跡地收斂了自己還未怎麽露出的所有狠戾痕跡。
鳳鳶是在鳳珩醒來時便察覺到了,以她的修為,即使是在黑夜裏也能毫無阻礙地視物,因此她從下午坐在這裏之後,便一直沒有動過,也沒想過點燈。
她一直在想一個因着小師妹出事而被她擱置了很久的事情——到底應該如何養鳳珩。
她想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卻還是不能得出一個清晰的、完整的、滿意的答案。
鳳珩醒後,她本是想坐在此處看看他醒了之後會如何做,會不會因着自己白日裏掐死獓方而後悔或是害怕。
可看着他醒來後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便跌跌撞撞地要去點燈,又因着黑暗得不見天日,他撞倒了好多次,但他至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哭的跡象,只是在跌倒之後又爬起來繼續走。
鳳鳶便坐在暗處看着鳳珩跌倒又站起,站起之後又跌倒。
她本是告訴自己不要動,只是看着鳳珩那跌跌撞撞卻又堅持着根本不肯喚她的身影,又無法不心疼。
是即使腦海裏明明浮現着他毫不猶豫掐死獓方的殘酷狠辣,卻還是忍不住憐惜的心疼。
也就是這片刻的猶疑之間,她擡袖便拂亮了滿殿燭火。
本是黑暗一片的殿中驟然亮如天明,也映亮了鳳鳶的身影。
她分明還是如往日一般,着一襲親傳弟子的月白衣衫,甚至是坐在暖色的燭火映襯之下的,可卻與以往溫柔含笑的模樣全然不同,一身冰寒冷然的氣息,凜然不可侵犯。
跌坐在地上的鳳珩看着這樣的鳳鳶,袖子下的手微動了動。
鳳鳶看見殿中亮起時,許是太刺眼,跌坐着的鳳珩本能地擡袖捂了捂眼睛,适應了好久才緩過來,然後放下袖子便看見了她。
鳳珩跌坐在地上,眼角因亮光驟然的刺激而泛着淚光,甚至臉上還因方才黑暗裏不知磕到了何處而留下了一片淤青,映在那張嬰兒肥又極為漂亮的臉上,極為駭人,也格外惹人憐惜。
若是往常,鳳鳶一早便心疼得趕緊去抱起他了,她怎麽舍得自己心疼着的小白團子臉都磕得淤青?
可今日她卻完全沒動,只是冷然地看着他。
而鳳珩一對上她的目光,那本是因着剛睡醒而略顯呆萌的大眼睛裏卻是驟然含了驚喜:“師尊?”
他也不等她來抱他,也沒有像一般小孩子一樣摔得疼了就哭,而是在看見她的瞬間就自己爬了起來,走到她身邊。
但也僅僅是走到她身邊,不吵不鬧不哭,卻也不開口。
雖然鳳鳶養了鳳珩已經好久一段時日了,鳳珩也逐漸願意親近她了,但每次都是鳳鳶主動抱鳳珩。
因此這次鳳鳶沒主動抱他,他雖是不明白為何,可也只是站在她身邊,固執地沒有開口問。
鳳鳶知道鳳珩性子別扭又偏執,若是以往,她會無條件地慣着他。
可今日不同。
今日她才發現自己錯了,他也錯了。
她縱使心疼,也不能就把今日的事情輕描淡寫地揭過去。
尤其他從醒來到現在,根本沒有任何意識到自己錯了的意思,還依舊是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樣。
小白團子就固執地站在鳳鳶身邊,鳳鳶也打定了主意要看他會不會自己認錯。
兩人便一直這樣僵持着了。
鳳鳶坐着,不說話。
鳳珩便站在她身邊,不開口也不說話,只是偶爾會看向她,目光裏浮現着懵懂的茫然。
到最後,還是鳳鳶敗下了陣來。
因為她坐了整整一個時辰,坐得自己都僵了,站着的小白團子因為昏睡,快一天沒進食了,又這樣整整站了一個時辰,臉色都變得蒼白而毫無血色,甚至嘴唇都因為殿內的冷寒而泛起青紫,襯着那張嬰兒肥的臉頰,可憐又讓人心疼,可又偏偏那樣固執,固執到她不開口,他便不動。
鳳鳶雖然生氣,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疼,不忍心自己好不容易養起了點血色的小白團子這樣被餓出毛病,被冷到生病。
她到底是抱着小白團子先上了藥,然後去進了食,才抱着他回了寝殿。
但期間她冷着臉沒開口,小白團子便滿臉茫然地望着她,好幾次似乎有開口的跡象,可看着她的臉色,似乎又被吓着了,最後也沒敢開口,只低下自己的小腦袋吃飯。
鳳鳶将進了食,又梳洗好的小白團子放在榻上,自己才在他面前也坐了下來:“阿珩,你知道方才師父為什麽不跟你說話嗎?”
小白團子是真的不知道,只得老老實實地搖搖頭:“不知道。”
“那你覺得你今日的所作所為,有做錯的地方嗎?”鳳鳶看進鳳珩的眼裏。
小白團子看着鳳鳶還是很冷的臉色,頓時更加茫然,但他會察言觀色,知道鳳鳶現在就是覺得他錯了,因此他立即點點頭,生怕他說得晚了鳳鳶的臉色便會更冷:“有。”
鳳珩分明一副茫然的模樣,卻是在她一問他就開始認錯,鳳鳶立即便想起了她問他想不想去收徒大典時,他也是琢磨着她的語氣,根據她說的話,選擇讨她開心的答案。
這一時間,她氣極又心疼。
即使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錯了,但既然他肯認錯,又為何要跟她僵持那一個時辰呢?
鳳鳶壓下自己心裏翻滾着的情緒:“好,你既然覺得你錯了,那你告訴師父,你覺得自己哪裏錯了。”
他不是想蒙混過關嗎?
那她便看看,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裏錯了!
鳳鳶深深看着鳳珩。
小白團子卻是因着鳳鳶這句話愣住了,久久看着鳳鳶,像是認真的在想自己到底是什麽地方錯了。
鳳鳶便認真地等着小白團子。
半晌後,小白團子問鳳鳶,言語間滿是小心翼翼:“......師尊,是我睡太久了嗎?”
小白團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裏不再有笑,而滿是拘謹和害怕。
鳳鳶心裏的心疼頓時間便占了上風,可一聽到他說他是因為自己是睡太久而錯了,那本就翻湧着的怒意就在頃刻之間壓下了心疼。
“所以你想了這麽久,就是覺得自己是睡太久就錯了嗎?”她質問他。
鳳鳶明顯一身的怒意,小白團子抿着唇,沒敢開口。
鳳鳶又看了鳳珩很久,見他始終不肯再開口,不由得怒從心起:“既然你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錯了,今晚你再好好想想,為師明日再來問你。”
說罷,她也不再看鳳珩,揚袖揮滅了燭火便阖上了寝殿門。
她本是準備直接離開了,可因着生氣沒得到鳳珩的認錯,又遲遲沒有動身,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寝殿外。
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渾身都起了霜霧之時,她才邁步準備離開,然而寝殿中突兀的聲響卻傳入她耳中。
這聲音不大,像是一聲細微又隐忍的悶哼,因着修士五感極為敏銳,所以她不用仔細辨別便能察覺到,尤其這聲悶哼極像是鳳珩的聲音。
她想了想,雖然覺着知晚殿不會出現什麽意外,但到底是擔憂鳳珩,便隐去了自己的身形,重新踏入了寝殿之中。
但踏入寝殿之後,她便愣住了。
本是該睡在軟榻上的鳳珩竟然抱着被子蜷縮在牆角的桌案之下,身體不停地顫抖着,手中還捧着一只本是在桌案上擺着的琉璃兔。
方才那聲悶哼應該便是鳳珩被琉璃兔砸到後的呼痛,可卻被他咽住了。
縮在牆角的小白團子看見鳳鳶時也愣住了。
一時間,偌大的寝殿靜寂一片。
唯有小白團子微弱又尤為急促的呼吸聲。
好半晌之後,鳳鳶才反應過來,連人帶被地把鳳珩抱了起來,抱回了床榻上,揮亮了殿中燭火:“你怎麽不睡在床榻上?”
鳳鳶離開時本就一身怒火,現在又被鳳鳶發現睡在地上,小白團子頓時更不敢作聲了,只瑟縮着抱着被褥,縮在床榻上,耷拉着小腦袋,像個被遺棄的小孩,似乎在乞求憐憫,又似乎倔強着不肯承認自己被遺棄了。
本來的問題就沒解決,現在又發現小白團子半夜蹲在角落裏顫抖,還固執着不肯告訴她原因,鳳鳶只覺得問題就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多。
他不肯說,她便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所見。
她進來時,他是抱着被子蜷縮在角落的,應該是想在那裏睡覺。
可他又沒睡着,還渾身顫抖。
“你在害怕?”鳳鳶只能想到這一個可能。
而且因為這個可能,她腦海裏又延伸出以往的記憶——以往她都是安置阿珩睡下後便離開了,阿珩也從沒有表示過他對睡覺有什麽害怕,若是他真的在害怕什麽,那是不是也能推測,其實以往他都是蜷縮在那裏睡的?
一想到這個可能,她更覺得頭疼。
她一直覺得自己養這只小白團子已經很是順手了,也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可今日一發現阿珩其實是在裝天真騙她,就接連又發現了他根本不好好在床上睡覺。
她注視着團成一團的小白團子,發現她說出那句他害怕時,他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看來是真的害怕。
可下一刻,她又想起之前他一直在騙她。
但不等細想,她便立即反駁了自己,他這次應該沒有機會騙她,他沒有修為,怎麽可能知道她是不是離開了?
而且他方才明顯是在被琉璃兔砸到之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是害怕發出聲音,尤其她闖進來也很突然,他不可能有機會僞裝。
——除非他從一開始就為了引起她的同情心而睡在地下。
但鳳鳶不覺得是這樣,因為鳳珩方才的恐懼太真實,何況若是真的要布局騙她,就要每日睡在地下,因為一旦被她發現他有一晚是睡的床榻,那麽這種害怕便不成立了,最重要的是,即便是他僞裝了,還不知道何時才能被她發現。
這樣損傷自己的身體,未免代價太大。
“阿珩,你方才在害怕什麽?”鳳鳶放輕自己的聲音,柔聲詢問鳳珩。
然而本已經養得乖巧開朗的小白團子卻沒有回答她,只是一直低垂着頭,明顯的還殘餘着畏懼,甚至因此而有些怕她。
這般久以來的努力都在今日白費了。
也是在發現鳳珩竟然開始害怕她的這一刻,鳳鳶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方才所有直接的、滿是怒意的質疑,其實都是錯的。
她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覺得是阿珩欺騙、隐瞞了她,又因為驟然得知阿珩性情殘忍暴戾,且阿珩醒來之後完全沒有她想要看到的懊悔,因此便直接發作于他。
可她卻忘記了師尊吩咐的要由阿珩的所思所想去引導他,忘記了這些年來阿珩也許一直便是這樣僞裝着自己,甚至僞裝成了習慣,更不會意識到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
因為在他的世界裏,殺生再尋常不過,何況從他的視角來看,本也是那只獓方要傷他,所以他反手傷它更沒有任何不對。
而她方才這樣的質疑,不會讓本就覺得自己沒錯的阿珩意識到錯誤,只會讓他更加想掩藏起真實的自己,更加疏遠、害怕她而已。
想通了症結所在,鳳鳶所有的怒意都煙消雲散了,甚至是覺得愧疚,愧疚自己對阿珩莫名其妙的發火,現在錯得最厲害的是她,而非阿珩。
她不再坐在床榻上,該而蹲在了鳳珩面前:“阿珩,首先,師父要跟你說道歉,師父不應該什麽都不告訴你,就無緣無故地對你生氣,還讓你站了那般久,還不理你。”
因着她蹲得極矮,因此可以對上鳳珩低垂着的目光,也就更加看清了他眼裏的畏懼和茫然,于是她越發放軟了語氣:“你想怎麽罰師父都可以,但不要不理師父,不要害怕師父,好嗎?”
她試着去摸依舊團成一團的小白團子的頭,見他雖然沒有像以往一樣笑,但也沒有退縮的意思,便輕撫了上去:“師父做錯了,阿珩想怎麽懲罰師父?但是要答應師父,懲罰了師父之後就不要再害怕師父了,可以嗎?”
她怕又吓到小白團子,盡量把他當作是和一般年紀的人,用商量的語氣和他說話。
但小白團子明顯是已經被她方才的舉動吓到了,只是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鳳鳶越是被看着,越是覺得愧疚,又說了好些軟話,然後才看見小白團子微微動了動,可依然沒有說話。
鳳鳶眼裏浮現略微的失望,但也不敢着急,只繼續哄着他。
哄到她都覺得今晚是哄不好這只團子了,軟糯的聲音卻突然出現在了耳邊:“我沒有怪師父,也沒有怕師父。”
小白團子的聲音很低,低到鳳鳶都險些以為自己幻聽了,好半晌才不敢肯定地問:“真的沒有怪師父嗎?那為什麽不肯和師父說話呢?阿珩可以告訴師父原因嗎?”
鳳鳶一問起這話,好不容易開口的小白團子便又消音了,過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道:“我不知道哪裏錯了。”
過了這麽久,小白團子竟然還真的在想自己到底是哪裏錯了。
鳳鳶忽然間又覺得,教導小白團子向善應該也不會那麽難,只是方才她才因着獓方兇了阿珩,不知道現在又提起獓方,會不會引得阿珩對她更抗拒。
她仔細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今晚和小白團子直接說了,不然按照小白團子這固執的模樣,今晚估摸着也是睡不好了:“那你還記得今日師父帶你去師祖那裏時,師祖送你那只獓方嗎?”
“記得。”小白團子沒有遲疑地點點頭。
“你是不是看見它瞪着你,就覺得它是想要傷害你?”她引導着他。
小白團子抱着被子又點點頭:“它好兇。”
“阿珩覺得它兇?”鳳鳶問。
小白團子繼續點頭,“好兇。”
鳳鳶想了想,問:“所以你是因為覺得它兇,也覺得它想傷害你,然後就在它撲過來,咬了你一口的時候,掐死了它嗎?”
她沒對鳳珩提幻境的事情,畢竟在他看來,那不是幻境,那就是那只獓方想傷害他。
她說完便仔細地看着鳳珩,可本是一直點頭的鳳珩這次聽了她的話後眼裏卻盡是茫然:“......我沒有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