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真之下 暴戾冷酷
“高興。”小白團子安分地呆在鳳鳶懷裏,兩只白軟的小手搭在鳳鳶的肩上,比起前幾日只能落寞地站在殿外看着她離開,此刻的小白團子眼角眉梢都含了天真無邪的笑。
鳳鳶頓時更覺愧疚,連本來想着一定要帶小徒弟去的收徒大典都不想逼他了,就怕她這麽多日沒陪他,驟然又讓他見到那般多人,會讓他好不容易對她生出的親近消失無蹤,畢竟收徒大測後雖有宗門收徒大典,但也并非是只有在收徒大典上拜師才能成為玄天宗的弟子。
因此她想了想,決定問鳳珩:“阿珩想去收徒大典嗎?雖然可能會有很多人,但阿珩能在很多人面前拜我為師,不過呢,如果阿珩不想去也無妨,不去收徒大典,所有人也會都知道阿珩的師父是我的。”
玄天宗閣主及其親傳弟子所收的弟子,都是會昭告天下的,因此阿珩不去也無妨。
一提到人多,鳳鳶便感覺到小白團子那兩只本只是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小手微微地收緊了,抓住了她的衣衫。
看來還是不行,阿珩還是不太能适應人太多的場面,她暗忖。
然而就在她想找個由頭把這話遮掩過去時,卻聽到了懷裏小白團子軟軟糯糯的聲音:“想去。”
小白團子的聲音很乖很輕,又帶着些可能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害怕恐懼,可卻很是堅定。
鳳鳶一聽這聲音,便低下了頭,恰好和鳳珩仰着頭看她的目光對上。
小白團子的容貌極為漂亮,而且是濃烈的美,但她最喜歡的還是自家小白團子的這雙眼睛,很大很漂亮,滿是屬于孩子的澄澈無瑕,又像是盛滿萬千星辰,璀璨奪目。
每次對上這樣一雙眼睛,她都會有片刻愣怔,可這次她卻從這雙一向天真無邪的眼睛裏隐約讀到了絲絲縷縷纏繞着的恐懼。
若是這樣的恐懼再擴得多一些,便像是她尋到他那日,他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不見一絲光明,可縱使是不見一寸光明的黑暗裏,鮮紅的血卻在蔓延着。
她闖進牢房時,見着的便是這樣一雙眼睛,澄澈、恐懼、希望、絕望種種情緒交織纏繞。
鳳鳶忽然覺得心口窒息的疼,她壓下那陡然升起的疼痛,嘴角扯出一抹笑:“阿珩,你不想去的,是不是?”
你只是為了讨我歡心,所以才騙我說想去,是不是?
八歲的孩子該是正有強烈的“本我”意識,甚少會懂得顧及他人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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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珩卻是已經學會了看人臉色和言語行事。
懷裏的小白團子卻不懂她為何突然又這樣問,只是乖乖被她抱着,又笑着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阿珩想去。”
明顯更乖了。
若非是揪着她肩上衣衫的手越發收緊,若非到底年紀還小,掩藏得并不算深刻,鳳鳶又仔細地觀察着,只怕她不會察覺得出來這樣笑着的小白團子其實根本不想去收徒大典。
想到這裏,她本就沉重的心更像是覆上了一層沉甸甸的陰霾,小白團子看起來是開朗了,可卻還是沒有相信她、依賴她,沒有真正将她當作可以撒嬌的長輩。
她停下了步伐,放下鳳珩,自己也蹲下|身來:“方才師父只是問你想不想去收徒大典,并不是逼你一定要去,也不是你不去,師父就會不開心、懲罰你。”
她對他道,“阿珩,你要記得,無論何事何物,你若是不喜歡、不想接受,不要害怕,一定要告訴師父你是如何想的,你大可放心,師父不會因此而罰你,師父只會重新幫你找你喜歡的、你想要的,知道嗎?”
她又一次盡量放柔自己的聲音,似乎每次和自家小白團子說話,她都習慣了要溫柔一些。
小白團子雖然被鳳鳶放下了了,可是卻是一動不動地站着,似乎不明白鳳鳶為何會突然放他下來。
此刻聽了鳳鳶的話,那雙眼睛裏也滿是略微的茫然無措。
鳳鳶知道這是鳳珩害怕的毛病又犯了,也不逼他太緊,只是柔聲道:“阿珩可以不用急着告訴師父,自己好好想一會兒,等一會兒之後再告訴師父。”
小白團子還是沒有反應,鳳鳶卻只是摸了摸他的頭,耐心地等着他,看着他微微垂着頭。
等到她覺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她越發矮了身,目光與鳳珩平視,輕聲誘哄:“現在,阿珩看着師父的眼睛,再告訴師父一遍,想不想去收徒大典,不要騙師父,阿珩若是騙師父,師父會很傷心的。”
鳳珩曾無數次與鳳鳶對視,可這次對上鳳鳶那雙溫柔且誘哄的眼睛時,恰巧有鳳凰木花從樹梢墜落,重重地砸到了他的手背上,那朵火紅色的鳳凰木花仿佛是灼燒着的。
幾乎是本能的,他開口了:“不想去。”
小白團子的聲音雖然輕,但是卻很是清晰。
鳳鳶不由得笑開了:“好,那我們便不去!”
鳳珩也跟着笑:“不去!”
火紅的鳳凰木花墜落于鳳鳶發間,映着天邊漸濃的霞光,映亮了她眼角眉梢的笑意。
方才那朵鳳凰木花從手背滑落了,鳳珩又在無意中接住了一朵,握住,血紅色的花汁自他掌心滑落。
**
鳳鳶發現,自從那一日她告訴自家小徒弟若是不喜歡什麽都要告訴她之後,這只小白團子明顯更加開朗,而且隐隐約約有開始黏她的跡象了。
這可高興壞了鳳鳶。
于是雖然收徒大典不能去了,但她卻是拉着鳳珩在宗門兜了一個圈,于是整個宗門都知道了鳳鳶收了個小徒弟。
有純粹震驚的,有替鳳珩惋惜拜了這麽個廢物師父的,有成群結隊來送禮的,總之千奇百怪,但好在都對鳳珩沒有惡意,畢竟這麽一個小白團子,又有誰讨厭得起來呢?
就連一貫清冷的蒼栩和曲桑都來了。
但讓鳳鳶悲傷的是,師姐倒是送了阿珩禮物之後便離開修煉去了,但是三師叔不僅給了阿珩禮物,還給她帶來了《天爻劍法》,要不是看在她要養徒弟的份上,三師叔估摸着會直接拎着她到她的玄機閣去修煉。
五冊書還沒領悟完,鳳鳶又榮獲《天爻劍法》,她覺着自己簡直是天選之子!
人家主角還要千辛萬苦地找絕世劍法,她這是人在家中坐,劍法天上來!
這運氣,誰能比得過?!
約莫是鳳鳶一臉欲哭無淚太明顯,曲桑便又想起了那日玉桦所言:“阿鳶......”
然而她才一開口,鳳鳶便立即道:“師叔,我一定會好好修煉,不負您的期望!”
十成十的誠懇又乖巧。
因着鳳鳶如此乖覺,又因着今日本是來看鳳珩的,曲桑本是到了嘴邊的話便又咽了下去,只道:“修煉一途,萬不可懈怠,更不可心懷雜念。”
鳳鳶一聽,虎軀一震:“阿鳶一定謹記師叔教誨。”
師叔這是在發現小師妹傾慕師尊後,為了以防萬一,又來告誡她了。
倒也是,有小師妹的前車之鑒,師叔怎麽會不擔心?
曲桑看了鳳鳶良久,才從她身上收回目光。
師兄的三個女弟子裏,阿栩性子冷,南枝乖巧,阿鳶則是最矛盾的,看似是個溫柔端莊的模樣,實則性子極為跳脫。
她也并非因此而不喜阿鳶,只是阿鳶身為師兄的弟子,這性子,總歸該是要壓一壓的。
何況有南枝在前,她也的确憂心阿鳶對師兄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記得便好,我便先回玄機閣了,改日再來瞧你和阿珩。”她也并未過多提點,物極必反,何況那日在藏雲閣裏,南枝欺師犯上的後果,阿鳶也是親眼瞧見了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曲桑,鳳鳶險些抱頭痛哭:雖然這次您沒有抓我去修煉,但師叔您還是暫時別來看我了吧,我怕了,來一次就是給我帶假期作業來,人生太難了!
而事實證明,鳳鳶高興得太早,因為十日之後,曲桑便又來衍蒼閣了。
但好在這次并不是為鳳鳶而來,而是洛迦自清規殿回來了,她來看洛迦。
過了這麽些時日,師尊總算是從清規殿回來了。
她還記得師尊的吩咐,便估摸着時辰,在看見師叔要離開後,就抱着鳳珩去了問心殿。
然而她才到問心殿,便見着了一行人。
今日竟着一襲素白暈雨過天青色廣袖長袍的洛迦與曲柏舟、曲桑及諸位閣主一起從問心殿中走了出來。
抱着鳳珩的鳳鳶:“......”
說好的已經走了呢?怎麽不僅三師叔沒走,還多了掌門師伯與諸位師叔。
她現在轉身就走還來得及嗎?
曲桑本是的确已經離開了,但她才出去不久,便遇到了前來探望洛迦的曲柏舟和諸位閣主,就又跟着折身回來了。
“弟子鳳鳶見過掌門師伯、師尊,諸位師叔。”鳳鳶見一行人出來,便立即行禮。
曲柏舟走在最前,讓鳳鳶不必多禮之後便道:“阿鳶如何來問心殿了?”
玄微方才從清規殿回來,他們也不過才來,阿栩練劍去了便不說,鶴洲和阿況還未來,阿鳶如何這般快便來了?
又忽然想到了慕南枝,曲柏舟看向鳳鳶的眼神略帶審視。
若是往常,曲柏舟這話不過只是尋常一問,可才出了慕南枝一事,玄天宗裏,各大閣主雖因修煉多載,性子大都冷淡,也未如何議論此事,但微妙的心思卻是存在的,生怕洛迦膝下又出一個大逆不道的弟子。
因此一時間,便有閣主看向鳳鳶的眼神微妙了些。
曲桑也微蹙了蹙眉。
倒是玉桦,滿臉不以為意,慕南枝犯錯便能說明阿鳶便會犯錯嗎?也不見得。
氣氛罕見的微妙起來,微妙得遲鈍如鳳鳶都察覺到了。
洛迦卻是在鳳鳶回曲柏舟之前,道:“師兄,阿鳶是我喚來的,我在清規殿多日,還未來得及見阿珩,今日正好便喚阿鳶帶阿珩來問心殿了。”
而後,他又向鳳鳶囑咐道:“外面風大,阿珩年紀尚幼又未入道,你先帶阿珩進殿去吧,我過些時辰便進來。”
鳳鳶自然明白洛迦這是在為她解圍,畢竟洛迦雖是喚了她要帶鳳珩來問心殿,可卻并非是今日吩咐的。
因此她趕緊便道:“是,弟子這就進殿。”
曲柏舟倒不知洛迦今日是否真的吩咐了鳳鳶過來,但鳳鳶的确是抱着鳳珩過來的,何況他本也是見着鳳鳶這般急着來問心殿,才陡然生了些許疑慮,因此洛迦這有意的一開口,他倒是沒再問什麽,只道:“的确風大,阿珩還小,你便快些帶阿珩進去吧。”
又得了曲柏舟的開口,鳳鳶自然是給洛迦、曲柏舟一行人行了禮後便趕緊帶着鳳珩進去了。
開玩笑,還不溜是等着被涮嗎?
她又不是羊肉湯鍋!
**
鳳鳶才和鳳珩進了問心殿不久,洛迦便折身回來了。
洛迦一向是着一襲宗門閣主的雪色廣袖長袍,這一身素白暈雨過天青色衣袍,其實也是宗門閣主規制的衣衫,可她卻甚少見師尊穿過,今日倒是意外。
但繞是如此,鳳鳶也未曾過多置評洛迦的衣着,只一掃而過後便道:“師尊。”
“嗯。”洛迦揚袖揮亮了問心殿中的燭火,“那五冊書你取走了?”
“弟子愚鈍,未能領悟書中深意,故而将書帶在了身邊。”
一說起這個,鳳鳶便慚愧,好在洛迦倒也未曾多問,只按例詢問了一番後便将目光轉向了一直在鳳鳶懷裏,很是乖巧的鳳珩。
鳳鳶這時候倒是不愚鈍了,立即就明白了過來,便把本是站在她身側的鳳珩抱到了身前。
鳳珩年紀尚幼,洛迦身量又極高,從他的角度看去,便只能瞧得見垂落在洛迦衣袍間那一枚閣主玉佩随着他的走近而微動,如霜霧掩映之下的青山起伏,端肅威嚴。
而後,他便見着他在他面前蹲下|身。
洛迦平視着,看向鳳珩。
鳳珩對上洛迦目光的同時,感受到了身後的溫暖和聲音:“阿珩,還記得師父的話嗎?要喚師祖。”
洛迦眉目間一片平靜,目光溫和安撫,一襲雨過天青色衣袍,似高山滄海般厚重端然,只教人頓覺寧靜肅穆。
鳳珩識海都仿似安寧了,所有喧嚣都消失不見。
他聽話地喚:“師祖。”
洛迦一直看着鳳珩:“阿珩來衍蒼閣許多日了,可還習慣?”
“習慣的。”鳳珩應道,眉目間盡是屬于孩子的、天真無邪的笑。
洛迦略微笑了笑,手掌之上便多出了一件法器:“師祖此前因着不在閣中,沒來得及見阿珩,這是師祖送給阿珩的賠罪禮,希望阿珩能寬恕師祖之過。”
這段時日裏,鳳珩收的禮物并不少了,但同時也給他送了賠罪禮的人,除卻容鶴洲,便唯有洛迦。
不過好在有個先例在,這次鳳珩也沒等鳳鳶開口,便乖巧地收下了:“謝謝師祖,阿珩知道師祖是忙于宗門事務,并非不想來看我,阿珩沒有怪師祖。”
鳳鳶聞言,頓時欣慰,這麽多天下來,自家小白團子果然更加開朗可愛了。
正欣慰着,她便見着洛迦又取出了一件......不,一只靈獸。
師尊要送阿珩靈獸?
鳳鳶仔細一看那雪白的小團子,竟然是只獓方?!
她不太敢确定,因為獓方并不是靈獸,而是活在修真界傳說裏的上古仙獸,從沒人見過,據說獓方出自仙界,最是喜善厭惡,若是遇見心性極惡之人,便會極其暴戾,甚至會兇狠到直接撕碎那極惡之人。
師尊送這樣一只上古仙獸給阿珩做什麽?
當仙寵嗎?畢竟聽說獓方的戰鬥力是極其強悍的。
不過如果這真是獓方,也太可愛了!
雪白的一小只,也就比巴掌還大一些,安安靜靜地團在師尊的掌心,若不是頭上長着兩只長長的角,簡直就像是無害的貓。
尤其是再仔細看看後,她竟然突然覺得獓方和小白團子還挺配的,師尊真是太會選禮物了吧!
鳳珩也看見了那只極其溫順的獓方,便在洛迦說過這也是送給他的之後就乖巧地笑着去抱在洛迦手心裏的獓方。
眼看着獓方就要被鳳珩捧在手裏,然而變故也是在這一瞬間發生的。
本是溫順得不像話的獓方,在鳳珩觸碰到它的那一刻卻是驟然瞪着與鳳珩對視了一瞬,伴随一聲憤怒至極的嘶吼,而後便猛然撲向了鳳珩。
幾乎是下意識的,鳳珩在獓方撲過來的同一時間便極快地遏制住了它的咽喉。
鳳珩的動作極快,極準,更是極為狠辣,不過眨眼之間,竟然是鎖住了獓方的咽喉。
可也是此刻,獓方尖利的牙齒便刺破了鳳珩的肌膚,不痛,只是鮮紅的血色卻深深地映入了鳳珩眼裏。
頃刻間,鳳珩臉上仍舊是乖巧天真的笑,可眼裏卻已盡數化為深不見底的暴戾森然,不顧獓方已經逐漸微弱下來、宛如孩童的嗚咽聲,鎖着獓方咽喉的手毫不猶豫地收緊,冷酷無情得好似他手裏鎖着的不過是一個物件。
但就在此時,他卻驀然撞入了一雙如見佛門慈悲的眼裏。
即便是在這時,那雙眼裏依舊是溫柔悲憫,眉目低垂間如佛像俯視人間,寬容仁慈卻又洞悉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