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7
中午的時候，維克多醒了。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天花板，燒糊塗了的大腦費勁地轉了轉，才想明白自己在哪裏。
他“蹭”地一下坐起身來，把正端着水杯進來的安妮絲太太吓得飙起了高音。
于是整座城堡都知道維克多醒了。
帕特最後給他做了一次檢查，往小王子的嘴裏塞了兩片藥，笑眯眯地告訴他沒事了。
安妮絲太太舉着掃帚，用杆子戳着埃裏克的後背把他叉到門口，嘴裏不滿地嚷嚷着：“小可憐千裏迢迢跑來看你，你怎麽這樣冷漠無情！！”
埃裏克的臉冷得像冰櫃裏的凍魚，藍眸中閃過一絲不耐煩，邁步走進房裏，差點和正往外走的帕特撞個臉對臉。
醫生被這張又冷又硬的臉吓個半死，慌忙跳到一旁，用後腦勺接下一記死亡凝視，揪着安妮絲太太趕緊溜了。
房間裏重新恢複了安靜。
維克多自從看見埃裏克走進來，眼睛就像兩枚小燈泡似的“噔”地亮了起來，先前礙于門口的兩個人不好意思開口，這會等不相幹的人走光了，他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維克多很高興。
小王子偷偷地瞄着埃裏克的表情，好久不見，感覺他比在艾斯洛德的時候更不好相處了。
想到艾斯洛德，維克多瞬間從見到埃裏克的興奮中脫離，記起來意，臉猛地白了。
他顧不得那些期期艾艾的別扭，張口就對站在床邊的人喊道：“埃裏克！快跟我回艾斯洛德！”
埃裏克冷冰冰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維克多急得不行，掀起被子就要下床，“艾斯洛德戰敗了，敵人打進城裏，死了好多人！”他扯住埃裏克的衣袖，“我們要快點回去！”
“那又怎樣？”埃裏克甩開維克多的手，語氣毫無波瀾，“關我什麽事？”
維克多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可是……可是……”他磕磕絆絆地“可是”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小王子急得想哭，抓住埃裏克的胳膊不放手，眼裏的神色近乎哀求，“埃裏克……埃裏克你跟我回去吧……”
埃裏克彎下腰湊近維克多，面無表情地掰開他的手指，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聽好，我不管艾斯洛德怎麽樣，也不想知道你為什麽來這裏，我不會跟你走，別白費力氣。”
“等……等等……”維克多還想說什麽，但埃裏克卻已經轉過了身。
他怔怔地望着埃裏克離去的背影，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一句話脫口而出：“我有你母親的消息！”
埃裏克的手搭在門把上，腳步卻頓住了。
“啊……不、不是……”回過神來的維克多連忙擺手，“不是我，是安東，安東有你媽媽的消息。只，只要……”他卡了一下，忽然有些氣弱，“只要你跟我回去，安東就告訴你……”
維克多眨巴一下眼睛，惴惴地望着門前的那道身影。
“不需要。”埃裏克的嘴角扯起一個冷漠的弧度，“不過是個死人罷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徑自拉開門出去了。
是的，不需要，我已經有家人了。
莉莉……
—
“小姐，小姐？”
“啊……”
羅切特夫人将托盤裏的茶放在蒂芙洛面前，笑道，“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蒂芙洛接過茶杯，垂下眸子，“也沒什麽，在想艾斯洛德的事。”
羅切特夫人頓了頓，才輕聲問道：“希爾她……”
蒂芙洛搖搖頭，“希爾……不在了。”
羅切特夫人一嘆，轉移了話題：“聽帕特說，埃裏克好像不願意和維克多回去。”
蒂芙洛的手指無意識地摳了摳杯底，“嗯……”
羅切特夫人看出了她的猶豫，奇怪道：“怎麽了？”
蒂芙洛擡起頭，聲音輕輕的：“按理說，我不該管這件事的……埃裏克回不回去，都是他自己的意願。希爾把他托付給我，就是希望他能夠脫離那個讓他痛苦的地方。”
“可是……”蒂芙洛垂下眼簾，“我昨天晚上，聽到了很多事情。艾斯洛德是無辜的，百姓也是無辜的，那是希爾深愛的國家和人民，她原本可以離開，可還是為此獻出了生命。”
“我不能出手，否則就相當于将龍谷也綁上了戰車，”蒂芙洛咬住下唇，聲音中有不易察覺的顫抖，“只有埃裏克才救得了艾斯洛德……”
“那就讓他走，”羅切特夫人在她對面坐下，“小姐是對的，戰争不是可以拿來任性的事情。埃裏克是魔法師，不說能徹底扭轉局面，但有他在便能多一分勝算，”夫人認真道，“多一分勝算，就能拯救無數的……”
“我知道！”蒂芙洛猛然打斷她的話。
羅切特夫人看着面前低着頭的蒂芙洛怔住了，“……小姐？”
“我……我知道……”少女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緊緊捏住裙角，語氣中竟帶上了一絲哽咽。
“羅拉……我知道的……可是，可是，”蒂芙洛擡起頭，漂亮的眼眸中閃着盈盈淚光，“如果埃裏克走了，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小姐……”羅切特夫人驚呆了，她全然沒有想到，埃裏克對蒂芙洛的影響竟然如此之深。
“他回去當了國王，就、就再也不能做、做我的、哥、哥哥了……”少女說着說着，鼻尖一酸，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撲進羅切特夫人的懷裏，泣不成聲，“羅、羅拉，我一想到、一想到、我就好難受……”
蒂芙洛越想越難過，抱着羅切特夫人放聲大哭起來，“我、我不想讓埃裏克走！！”
夫人被她哭得心裏發酸，眼眶也紅了，她心疼地摟住蒂芙洛，心裏把王子殿下罵了個狗血淋頭。
“莉莉不哭，”羅切特夫人一邊哄人一遍替她擦臉，恨不得立馬沖出去一劍劈了埃裏克。
蒂芙洛哭了半晌，終于覺得累了，漸漸歇了聲。
這麽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爆發出這麽激烈的情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埋在羅切特夫人懷裏不願起來，耳尖悄悄紅了。
羅切特夫人見她平靜了，不由松了一口氣。
“對不起……”蒂芙洛小聲道，“我也不知我為什麽會這樣……我一想到這個，我，我就……”她扁扁嘴，又想哭了。
羅切特夫人閉了閉眼，心知這是個好時機。
她原就未料到埃裏克在蒂芙洛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重，也不知如何開口提醒她，生怕一個不小心便弄巧成拙。
可事到如今，她若再不做點什麽，只怕這孩子就得鑽進牛角尖了。
她一貫聰慧，并非愚鈍，只因接觸的人少，顯得心思格外單純。
“莉莉，”羅切特夫人溫柔地推開蒂芙洛，直視她略帶茫然的眼睛，“莉莉為什麽這麽舍不得埃裏克？”
蒂芙洛的眼神不自在地閃了一下，有些別扭地說道：“因，因為埃裏克是我的哥哥啊。”
“是嗎？”羅切特夫人笑起來，“那帕特呢？帕特是家人嗎？”
“是。”蒂芙洛點頭，有些疑惑地望着夫人。
“如果現在是帕特要回艾斯洛德呢？”她明明在微笑，語氣卻無端讓蒂芙洛感到緊張，“莉莉是會祝福還是也不想讓他走呢？”
“我、我不知道……”蒂芙洛磕巴了一下，挪開了視線。
奇怪……臉上怎麽有點熱？
她咬了下唇，突然想起了那個早已消散的牙印，有意伸手摸摸臉，最後還是忍住了。
羅切特夫人看着面前的少女，目光裏有感慨，有心疼，還有一絲幾乎捕捉不到的欣慰，“莉莉長大了。”
夫人摸了摸蒂芙洛的頭，柔軟的發絲襯得她手上的褶皺越發明顯，“長大了，所以有喜歡的人了。”
“羅、羅拉……”蒂芙洛吃了一驚，臉熱得更厲害了。
“但是，莉莉，”羅切特夫人收了笑容，定定地望進少女的眼裏，聲音緩慢而有力，“他是人。”
咚———
仿佛一口銅鐘在腦海深處被撞響。
雪中的花園，熱鬧的酒館，藏書閣的陽光，溫暖的擁抱，還有埃裏克握緊她的手。
記憶交錯重疊，又于在鐘聲中寸寸碎裂，蒼白的碎雪紛揚而至，是寒極一成不變的風景，浮現着空洞的白茫。
皚皚原野上風卷殘雲，一切的一切都緩緩消散，最終只餘下三字的悲涼。
他是人。
“我知道了……”蒂芙洛垂下頭，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我知道了。”
她當然知道，她怎麽能不知道？
“羅拉，我有點困了，我想睡一會……”少女閉上眼睛，喃喃說道。
“睡吧。”羅切特夫人親親她的額頭，替她帶上了門。
臨近中午，安妮絲太太一嗓子響亮的高音宣告了維克多的醒來。
蒂芙洛睜開眼睛，看到雪飄落在窗沿上。
—
莉莉……
埃裏克關上維克多的房門，擡眼便見到了站在走廊拐角處的少女，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溫柔的淺笑。
“埃裏克。”少女喚他的名字，聲音清冷如冰玉相擊，漂亮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埃裏克眉心微擰，旋即又很快松開，他壓下心頭竄上的輕微異樣，微笑着走過去，“怎麽了莉莉？”
離得近了，埃裏克這才注意到蒂芙洛蒼白的臉色和沒有血色的唇。
銀發的少女定定地望着他，緩緩開了口：“回去吧。”
“回艾斯洛德去。”
埃裏克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