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3
“一幫廢物！！！”安娜斯特尼亞王後尖叫着，一巴掌扇在侍衛的臉上。
安東亞特從身側摟住發抖的王後，不斷安撫她，“母後，您冷靜！”
安娜像是被抽掉了渾身的力氣，痛哭着伏倒在王子的肩上。
“為什麽，為什麽？”女人微弱而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響起，“為什麽不肯聽我的話？”
昆特不拿羅納爾當兒子，可以把他送到這場有去無回的戰争中。
但她不行，那是她的血骨，是她懷胎十月從身上掉下來的肉。
王後知道羅納爾不可能對戰争坐視不理，那孩子表面上将她安撫地很好，其實卻早早做好了參戰的打算。
所以她派人将羅納爾囚禁起來，沒想到那幫沒用的家夥竟然讓他跑了，并且沒透任何消息給她。
如若不是王後今日想來看看他，都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發現真相。
安娜心裏清楚，除了羅納爾一心想要離開，昆特大概也在這件事裏伸了手。
“請您冷靜，”安東亞特勸她，“區區一個多倫圖亞，羅納爾不會有事的。”
“你不懂，”王後碧綠的眼珠開始顫動，仿佛回憶起了什麽可怕的事情，“你不懂，喬伊夫他……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安東亞特沉默了，他的母親從未在他面前提起過她的這個弟弟，每次談論到與之相關的事情，王後總是不着痕跡地回避。
況且，一個和絲毫不顧慮姐姐的感受，就同艾斯洛德宣戰的國王，安東亞特可不覺得他是個好心腸的家夥。
“事情不會這樣簡單的，”安娜抖得越發厲害了，“你不了解喬伊夫……他就是個魔鬼……跟他對着幹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王後失聲痛哭，尖利的指甲在掌心留下深刻的痕跡，“羅納爾，我的羅納爾……”
“昆特這個惡魔，他和喬伊夫一樣的冷血，”她不知想到了什麽，轉頭望向了黃昏中的白色巨塔，面色忽然扭曲了起來，“憑什麽！！他和那個賤人的孩子就是寶貝，我的孩子卻要被随意踐踏！！”
“為什麽，你們都要毀了我？”王後喃喃自語，“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她仇恨地望向那裏，似乎想将裏面的人釘死在十字架上，“你們這些魔鬼，全都不得好死。”
夕陽的餘晖灑落在白色的高塔上，點燃了王後的碧綠雙瞳，塔身瘋狂地燃燒起來，在那片熊熊的烈火之中，只剩一點黃昏的餘燼。
琥珀高塔之中，希爾維亞的心髒突然開始狂跳。
她站起身，凝眉眺望烈焰焚燒的天際。
鎖鏈摩擦地面的聲音窸窸窣窣地響起。
公主擡手掩住了心口。
—
長劍刺進腹部。
“休！”羅納爾大吼，他兩眼猩紅，劈開身邊的人向那邊沖去。
中劍的男人死死扣住馬鬃，鮮血染紅了馬背，他還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就被人一劍斬在腰上。
馬受傷嘶鳴，将男人甩到了地上。
塵土混着血，覆在因疼痛而猙獰的臉上。
休的最後一眼，是平原之上昏黃暗淡的天空。
羅納爾眼睜睜看着自己侍從被不斷湧來的敵人所踐踏，面前的土地上還有更多更多同樣的無名者。
王子憤怒地吼叫着，嘶啞的嗓音中混雜着無法分辨的血與淚。
他的精神早已麻木，仿佛不知疲倦地拼殺着，只會機械地将敵人砍翻在地。
身邊的人一個個地倒下了。
戰線已經推至後方，副将勉力在身後掩護着羅納爾，他帶來的那一隊親兵已經所剩無幾。
銀甲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鏽跡斑斑地沉默着，被風悄悄地埋進土中。
羅納爾倒下了。
敵人的歡呼聲和副将急切的呼喚在他耳邊模糊不清地響着，王子強壯的身體從馬上栽下。
有人狂笑着抓住他金色的頭發，用劍割破他的喉，拎走了那顆頭顱。
副将目眦欲裂，奮力追來，卻一個不防，被身後的敵兵掀翻下馬。
利刃的冰冷觸感在身體裏炸開，他痛苦地仰起頭，對上了羅納爾的藍眼睛。
—
月影隐現在薄霧之中。
萊特在書房中找到了莫利特。
銀鏈落在老狗的手中，上面那枚小小的鑰匙閃過一點亮光。
莫利特那張陰沉刻板的老臉上皺紋愈發深刻，他什麽也沒說，轉身走進裏間，取出了書架上的世界史。
被夜明珠照亮的樓梯出現在眼前。
老狗走得很慢。
一貫筆挺而傲慢的姿态在他身上一點點抹去，無人看見的地方，他像個普通的老人一樣，微微佝偻起身體。
他最終停在了門前。
小巧的機關鎖因為經常的開關并沒有落上灰塵。
莫利特混沌而吃力地運轉着他作為一個優秀的總管平日裏完美無缺的記憶力。
二十多年了，這大概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那位公主殿下了。
老狗的手落在鎖上，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
他重新直起腰，板起臉，恢複成那個一絲不茍惹人嫌惡的總管大人。
他是陛下最忠誠的狗。
鎖發出一聲輕響，在安靜的樓梯間裏分外刺耳。
莫利特推開了門，從未有過驚愕浮現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
窗前的地板上，一對斷裂的鐐铐安靜地躺在朦胧的月光下。
城門外，一列列黑色的軍隊悄無聲息地撲來。
安娜斯尼亞特站在城牆上，火光将她美麗的面龐映成橘紅色。
王後的手按在城牆的石磚上，指甲因為過度地用力而泛起白色。
“母後，您先離開這裏，”安東亞特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他注視着遠方的軍隊，冷靜地開始部署，“讓凱爾來保護您。”
“護衛隊帶人去疏散百姓，召集剩下所有兵力，跟我留在這裏。”
“誓死守衛艾斯洛德！”
“是！”
城牆上的銀甲軍整齊劃一地回答，分出兩隊開始向不同方向迅速行動。
王後松開了手，在梅奧地攙扶下離開，她輕輕閉了閉眼睛，最後轉頭向城堡的方向望了一眼。
王後的目光凝住了。
她看見了莫利特，和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那是埃裏克的貼身侍從，萊特。
三天前的早晨，安娜斯特尼亞親眼看着他同國王一起出征。
王後的理智瞬間崩塌了。
她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白色巨塔的陰影浮現在她的心中，是這麽多年來，她怎樣也逃不過的噩夢。
安娜碧色的眼珠染上一抹血色，她推開了梅奧，重新回到城牆邊。
“打開城門。”她說。
“母後？”安東亞特驚訝地看向她。
安娜斯特尼亞冷冷地注視着護衛隊長，“打開城門。”
“殿下，恕我不能從命。”護衛隊長直視她。
安娜笑了。
“凱爾。”她吩咐道，“殺了他們。”
留在城牆上的人本就不多了。
血在王子震驚的目光中飛濺開來。
“您瘋了？！”
王後沒有看他，轉過身給了凱爾一個手勢，面向城外。
強壯的劍士走到了城門控制閥前。
“滾開！”安東亞特抽出佩劍，咬牙切齒地劈向自己的仆人。
凱爾輕松地擋下，擊在他的膝蓋上。
王子跪倒在地。
軸承開始轉動，大門被漸漸放了下來。
兵臨城下。
黑色的雲遮住了月亮。
“帶他走。”王後垂眸看向城外。
凱爾應下，單手縛住安東亞特，強迫他離開。
“母後！”王子難以置信地望着她，劇烈地掙紮着，被凱爾拖着離開。
“梅奧，你也走。”
梅奧跪了下來。
王後不再看她。
敵軍湧入城中。
震天的厮殺聲在城中猛然爆發，到處都是尖叫和哭泣聲，無辜彷徨的人們四處躲避着逃離着。
艾斯洛德仿佛化為煉獄。
王後安靜地看着。
看着那些黑色的騎士向她的噩夢不斷地進發。
她露出一個仿若少女的微笑。
Special
羅納爾是城堡裏最大的孩子，他有兩個弟弟。
安東小他一歲，埃裏克和安東一樣大。
小的時候，羅納爾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帶着兩個弟弟一起在城堡裏瘋玩。
沒人管得住他，虎頭虎腦的羅納爾成了城堡裏的小霸王。
弟弟們最崇拜羅納爾哥哥，安東亞特整天拖着小短腿的埃裏克跟在他的身後撒野。
小壞蛋們在城堡裏四處調皮搗蛋，活生生三個人嫌狗憎的熊孩子。
那時年輕的安娜王後還很少管他們，二十多歲的豆蔻少女天真而爛漫，仍然沉浸于昆特的溫柔之中。
安娜不喜歡埃裏克，但因為國王對他的冷漠态度，安娜對這個孩子倒沒有産生很大的怨氣，反而還有些同情他。
羅納爾年紀小，對這個乖巧的弟弟沒有什麽特別的看法，只是作為大哥，身後有兩個跟屁蟲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
但是後來，情況變了。
羅納爾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一貫早起的安東亞特并沒有按時來到花園，于是羅納爾領着小埃裏克去找他。
順帶在路上伸腳絆倒了一位侍女，辇跑了安娜養的小白貓。
破壞王大搖大擺地領着小弟來到城堡大廳，準備去安東亞特的房間裏喊他起床。
大廳的螺旋樓梯上晃晃悠悠地走下來一個低着腦袋的孩子，他擡起頭，面色白得可怕，藍色的眼睛仿佛失去焦距，失魂落魄地游離着，最終定在埃裏克身上。
小埃裏克懵懂地望着他，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
安東盯着他，童稚的小臉突然擰起一道猙獰的紋路，他向埃裏克撲了過去，擡手給了他一個重重的巴掌。
埃裏克被他扇倒在地上，呆呆愣愣了一會，猛地大哭了起來。
羅納爾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哭聲引來了侍從們。
休和凱爾面面相觑，猶豫不前。
只有萊特大步走了過去，少年清秀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彎腰抱起了嚎啕大哭的王子，離開大廳。
“安東……”羅納爾糾結地看着安東亞特，“你為什麽要打他？”
安東亞特漂亮的臉蛋一片陰郁，“這個家夥，是魔鬼。”
“什麽魔鬼……”羅納爾被他的表情吓到了，吶吶地說道。
“埃裏克他，根本不是我們的弟弟，”安東亞特看着哥哥，狠狠地咬住嘴唇，“他是破壞我們家庭的賤種……”
羅納爾愣在原地。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樓上就傳來安娜王後歇斯底裏的尖叫。
安東亞特的眼眶紅了，陰毒地瞪着埃裏克離開的方向，“那個雜種……”
安娜像瘋了一樣砸爛了房間裏的所有東西，國王在書房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整個城堡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氛圍，每天都充斥着王後絕望而痛苦的哭泣聲，人心惶惶。
羅納爾被吓到了。
他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但安東亞特告訴他，這都是因為埃裏克。
羅納爾因此而厭惡他。
他開始欺負這個孩子來發洩自己的憤怒和恐懼。
正像安東所說的那樣，羅納爾将埃裏克當作魔鬼，通過折磨他，得到理所當然的安慰。
漸漸地，單純的拳打腳踢已經不能滿足他們了。
暴力開始升級。
“只要他不死掉，怎麽樣都可以。”安東冷笑着，猛地将埃裏克的頭按進水裏，掐好了時間把他從撈出來，摁着脖子将人掼到地上，“你要是敢多一句嘴，明天可就不止這麽簡單了。”
小王子的嘴巴和鼻孔汨汨地流水，湛藍的眼睛泛着猩紅的血絲，他想哭，但是哭不出聲，只得徒勞的長大嘴。
窒息的感覺還未消散，一陣陣惡心在喉間翻滾。
埃裏克用力地點頭，淚水混着口涎粘到了安東亞特的手上。
金發的王子嫌惡地踩在他的小腹上，面目猙獰地大喊起來，“你這條狗！！誰讓你搞髒我的手？！”
羅納爾擰住埃裏克的頭發将他拽起來，哈哈哈地笑起來，“真是蠢得可以。”
埃裏克的頭皮傳來一陣陣撕裂的劇痛，他哀嚎着，祈求着，不明白為什麽曾經親密的哥哥要這樣對他。
可惜沒有人理會他，國王對埃裏克一向是任他自生自滅的态度，仆人們也不敢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
萊特保護他，卻被休和凱爾揍得鼻青臉腫。
孩子蔚藍幹淨的眼眸逐漸失去光彩，他越來越沉默，開始學會躲藏。
埃裏克敏銳地發現了那個高塔之下的禁地。
羅納爾不敢去那裏。
躲是躲不了一世的，埃裏克總有避不開的場合。
比如，狩獵日。
後來，昆特偶然發現了他們在毆打埃裏克，頓時大發雷霆。
羅納爾和安東亞特欺辱兄弟不對，埃裏克會讓他們欺負一定也有錯。
于是，三人連同三個貼身侍從統統被狠狠地處罰了一頓。
所以，所有人都明白，無論私下如何，至少在國王的面前，必定要是兄友弟恭的模樣。
再後來，維克多出生了。
王後早已學會和國王和平相處，她放棄了那些虛無缥缈的少女幻想，開始學着努力做好一個母親。
羅納爾和安東亞特已經大了，王後将生活的重心都放在了維克多的身上。
她把維克多教得很好。
那孩子像安娜期待的那樣，逐漸成長為一個可愛的天使。
只是不知為什麽，他特別喜歡粘着埃裏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羅納爾長得越來越高，有了健美的肌肉和低沉的嗓音。
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對折磨埃裏克的游戲逐漸失去了樂趣，只有安東還樂此不疲。
羅納爾有了進入議事大廳的資格，慢慢開始接觸到國家的政事。
就算偶爾犯犯蠢被安東嘲笑，偶爾暴躁發脾氣被王後臭罵一通，羅納爾也仍舊是那個不愛動腦筋的無憂無慮的熊孩子。
直到他率軍東征。
戰争的殘酷遠超羅納爾的想象。
昨天還在談笑風生的朋友第二天就可能變成一具冰涼的屍體。
許多年輕人還沒來得及遇見喜歡的姑娘，就早早被埋葬在戰場之上。
生生死死之間，羅納爾想通了很多事，也改變了很多。
他以為他終于能夠正視埃裏克，沒想到卻始終沒法面對自己卑鄙而怯懦的內心。
他出賣了埃裏克，指着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個少年代替他被抓走了。
後悔嗎？
羅納爾問自己。
當然後悔。
這是他一生無法洗刷的恥辱，是午夜輾轉反側的煎熬。
不知道多少次偷溜到懸崖邊，卻對那令人絕望的深淵束手無策。
安東罵他罵到煩，幹脆不再管他。
在維克多期待的眼神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落荒而逃。
從夏至冬，由冬到夏。
戰争再次爆發了。
安娜不讓羅納爾參戰，派人将他囚禁了起來。
他被鎖在房間裏，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羅納爾的腦子一向不太靈光，猜不透這些事情，他只是覺得，有他在，艾斯洛德的勝算會大一些。
門被悄悄打開了，外面沒有守衛。
羅納爾知道，這是昆特的意思。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城堡，催馬踏着夜色離開。
沒想到，一去便是永訣。
休死了，很多很多人都死了。
他殺紅了眼，渾身機械又麻木。
直到血從頸上噴了出來，羅納爾才感覺到痛楚。
那時候他在想什麽呢？
他其實什麽都沒想。
只是覺得，隐隐約約還有什麽事情沒有完成。
是什麽呢？
他記不起來了。
那雙合不上的藍眼睛，倒映出修羅地獄般的慘狀。
悲憫，又無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