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想看看你
段旭中午回來沒看到林過。
中考這兩天是雙休日,林過平時也沒地兒去,段旭姑且認為他是又挨打跑出去了。
下午考完回來還是沒見着人,段旭一邊複習一邊聽着外面兒的動靜。
爸媽回來的比平時晚些,段旭沒問,但是去外頭取東西的時候看到他爸略顯凝重的臉色時,他動作停住了。
“爸,出事兒了嗎?”段旭望着他爸。
段旭爸擡了擡眼皮,看他一眼,又嘆了口氣。
思來想去還是說:“你先專心考試吧,不是啥要緊事兒。”
段旭就沒繼續問下去。他一向聽話,成績還好,這片兒典型的「別人家孩子」,從小就沒挨過打。
跟林過完全是兩個極端。
中考段旭不慌,只是對于爸媽瞞着的事兒心裏沒底。
第二天中午回來他又在林過家門口看了看,依然沒人。
林過不在,林建義也不在。
兩天了。
最後一場考完段旭一路跑到爸媽所在的工廠,工廠裏聲音嘈雜,段旭不得不提高音量問:“爸,到底怎麽了?”
段旭爸摘下手套把他拉出去,走到廠房外,拍了拍段旭的肩,“果子讓他爸打壞了。”
段旭瞬間呼吸一窒,眼睛不自覺地瞪大,“打壞了?什麽意思啊,現在怎麽樣了?果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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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旭爸低了低頭,聲音有些低啞,“別讓你媽知道,你媽不讓我跟你說。”
頓了頓,他說:“昨天早上,不知道咋了一大早就開始打,過了陣兒突然就沒聲兒了,我出去看了一眼,林建義跑了,進屋一看果子就躺地下,腦袋下面全是血。”
“在哪兒?果子現在在哪兒?”
“市二院。”
段旭把書包塞給他爸,“爸你幫我拿回去,我得去看看他。”
段旭爸接過,知道攔不住,索性告訴他病房號。
這片兒離市區很遠,要跑二十分鐘才能到車站,坐一個小時才能到地方。
段旭到的時候林過正一個人躺着發呆,周圍也沒個人照顧,小孩頭上纏着一圈紗布,小臉慘白慘白,嘴唇一點顏色都沒有。
就呆呆地看着窗外,一動不動。
“果子……”段旭喊了一聲。
林過立刻轉過頭,動作太快牽動了傷,疼得臉都皺起來了。
“段旭哥,你咋來了?”
段旭走過看了看他腦袋,纏得嚴嚴實實啥也看不見,但怎麽看都覺着疼。
一股子怒氣突然湧了上來,段旭問:“林叔呢?”
林過輕輕眨了下眼,“沒見……”
“一直沒來過?”
“沒有……”
兩天了。
親手把兒子打成這樣,一次都沒來看。
段旭拉過來一個椅子坐在床邊,他望着林過,臉色不太好看,但他不說話林過就不敢問。
林過沒見過段旭生氣,周圍鄰居也沒見過,可能他爸媽很少見。
“疼不?”段旭問。
林過摸了一下紗布,“不疼……”
“真不疼?”段旭盯着他。
林過不說話了。
疼,疼死了,咋不疼呢。
就是說不出口。
段旭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淡淡的,卻又很堅定。
“你等我高考完,我帶你走。”
林過說好。
其實壓根沒過心。
林過隔天就出院了,住不起。
就這兩天的花銷也夠他慚愧,都是段旭爸媽給出的錢。
這片兒誰過的容易?大家都難,稍微能掙到點錢的人,誰還住這兒?
家裏都水泥地,外邊兒是土路,一個又大又髒的垃圾桶常年散發着讓人窒息的味道。
仿佛過着上世紀的日子。
林建義是某個夜裏回來的,彼時林過頭上傷還在,他睡得淺,一察覺到就下意識地縮了縮。
段旭也聽到了些動靜。
酒瓶子在門框上撞了一下的聲音。
他悄悄坐在床邊等。
隔壁一有響動他馬上就沖過去。
還好這一夜風平浪靜。
段旭的中考成績是七月中旬出的,加體育總分800,段旭742。
可以進這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
林過可高興了,看着那個數字就樂。
段旭沒忍住捏了捏他耳朵,“瞎樂……”
林過更高興了,“沒瞎樂,哥你要考清華北大。”
段旭挑了一下眉頭,“萬一考不上咋辦?”
這把林過難住了,思考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說些啥。
段旭又在他臉上掐了一下,“行吧,那哥努力考清華北大。”
高中很遠,比市區更遠。
段旭問:“我要去上學,萬一你三年都見不着我咋辦?”
林過這次知道要說什麽了,“那不能,我中考完就去找工作,我去你學校附近。”
段旭笑了,“真的?”
林過撓了撓頭,“但是打擾你學習。”
段旭笑得眼睛彎彎的,林過都快看進去了,段旭說:“不打擾,你來我就能考清華北大。”
夏天要過去了。
段旭八月十七號要去軍訓,眼看日子要到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林過。
他不在,就徹底沒人護着了。
林過媽還是沒有回來。
段旭能感覺到,最近這小孩悶悶不樂。
段旭準備去學校的前一天林建義又發瘋。
拿拖鞋打林過,打不盡興就拿皮帶。
林過跪在地下挨着,咬緊了牙,疼得渾身都顫抖。
“你他媽的再給老子亂跑試試!”
“狗雜種命真硬啊,老子怎麽就還打不死你了!”
這種話林過天天聽。
說實話,都快聽膩了。
完全麻木,一點兒反應都不給。
“你那婊子媽跟人跑了。”
“臭婊子都快爛了還他媽能找到男人。”
林過仰頭看他,“你別說我媽。”
林建義火燒得更旺了,一皮帶打在林過臉上,鼻血瞬間湧出。
“還他媽敢頂嘴?你再說一句?再說!你他媽沒長嘴啊老子他媽讓你說話!”
臉上疼得發麻。
眼睛也疼。
鼻子最疼。
林過感覺自己鼻梁被打斷了。
他看着落在地上的鼻血,擡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滿手都是紅。
“你他媽——”
林建義手中的皮帶再次揚起,還未落下就被一股力擋住了手腕。
眼前瞬間多出一道白色身影,少年人總是清瘦,力量終歸敵不過成年人,段旭也不例外。
皮帶雖然減了不少力,但最終還是落下來了。
打在了段旭背上。
段旭沒忍住悶哼了一聲。
“別打了。”段旭說。
做鄰居這麽些年了,這是段旭第一次掙脫爸媽的阻攔來直面林建義。
段旭爸媽就跟在身後,站在門外看着林建義的皮帶落在兒子身上。
“段旭?給老子滾,我打我兒子輪不着你管!”林建義瞪着他。
林過推了推段旭,“你快走,不用管我,你扛不住他打。”
段旭媽走過來,聲音尖銳地對林建義說:“你打我兒子?呵,我和老段這麽些年都沒舍得動過段旭,你說打就打?”
林建義眼睛都氣充血了,“臭婆娘,這沒你說話的份,這狗崽子自己跑過來要挨,老子就打了,能怎麽樣!”
段旭媽擡手就是一巴掌,“把你嘴放幹淨一點,一天到晚嘴裏噴糞,忍你多少年了?你真當我們都沒脾氣,就你有氣性你就有火?”
林建義受不得氣。
一點點氣能把他點燃,氣多了整個人都發抖,眼底一片赤紅。
段旭把林過帶回家,幫他收拾鼻血。
段旭媽坐下,“個不要臉老東西,一天就知道打個娃娃,咋不打我呢?啊?咋不給我也來一皮帶?”
段旭爸揉着腰笑了一聲,“你可行了。”
轉頭就看向林過,“咋樣能止住不?”
林過一邊擦一邊匆忙轉頭,“能!”
剛一說話又流出來不少,趕忙低頭繼續擦。
林過臉上還斜着一道寬寬的皮帶印。
鼻子都擦疼了血才止住,段旭蹲在他面前用打濕的紙幫他擦臉。
“疼?”段旭問。
林過緊緊抿着嘴,就是不說話。
“你跟我走吧。”段旭說。
這回不等林過有反應了,段旭媽先說:“那不行,你要學習呢,我和你爸照看着點就行了。”
段旭雖然也是窮人家孩子,但從小也算捧着長大的,聽說住宿條件不太行,段旭爸媽二話不說就在學校附近租了房。
五十來平米,一月九百。
他們工作忙,能過去的時間很少,但對段旭放心。
現在段旭說要把林過帶過去一起,那不能。
林過可憐,他們也覺得可憐,可是再可憐也不能耽誤自己兒子的前程。
人總是自私的。
合乎常情。
林過也笑說:“謝謝段旭哥,我還是把初中念完吧。”
高中學習壓力很大,段旭一去就一個月都沒回來過。
段旭媽想兒子了就周末去看看,回來偶爾會給林過帶點小零食,說是段旭給買的。
林過從小沒吃過什麽零食,五毛錢一包的辣條他都買不起。
邊吃邊哭,被林建義看到了還得挨頓打。
林過一連半個學期都沒見過段旭了。
林建義自從上次被段旭媽說過之後會稍微收斂一點了,但沒有持續多久。
有次打麻将輸得太厲害,把全麻将館的人都打了,回來就打林過。
一邊打一邊殘忍地告訴他:“你媽不會回來了。”
其實夏天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林過心裏已經沒什麽期待了。
只是這僅有的希望被林建義這個施暴者這樣直白地說出,林過忍不住開始發抖。
“你那婊子媽不要你了。”
“狗雜種。”
林過早就知道,他媽不要他了。
要他怎麽能一年就回來半個月。
現在徹底沒了影子。
“隔壁那小子也走了,我看現在誰能護你。”
林建義大笑着。
他常年抽煙喝酒,聲音早就渾濁不堪。
林過呼吸有些上不來,他猛地站起來推了林建義一把,拿起桌上的十塊錢跑了。
林過兜裏一直塞着段旭寫給他的紙條,上面是個地址。
他快把紙條揉爛了,上面蒼勁有力的字顯不出一點兒味道了,模糊不清。
但林過認得。
他每天都看一遍,早就已經背下來了,今天天氣不好。
打雷又閃電。
半路就下起了雨,天一下子就黑了。
林過坐了一個半小時公交,倒了兩趟,花了三塊錢。
一路跑進樓裏,敲響了那扇陌生的門。
“誰?”
林過不應。
段旭脖子上挂着毛巾推開了門,對上林過的目光時他愣住了。
林過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一路跑過來,這破勇氣一點都不持久,一見到段旭就散了個幹淨。
他局促地扯着褲縫,“哥我……我想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