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除夕???而目中之人卻渾然不知……
飲過臘八粥後,臨安城就有些年味了。
腌菜裝壇,醬鴨臘肉早早地被晾曬了出來,挂得門口樹枝豐茂,喜氣騰騰。
孫茹太醫将那得了疫病的宮人治愈後,坊間學着她的方子,幾位得病之人也在慢慢康複起來。而瓯江上下游的疫病卻開始肆虐,派去的欽差禦史也有疑似染上這場瘟疫的。是而太醫署裏擇了幾位有經驗的醫官一同趕去永嘉附近,以作支援。
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為王孫公子授課的資善堂內,也将此事作為考查。
太子太傅發問道:“溫州瓯海官府裏人手并不充分,眼下出了這事,無人收割稻苗,又擔憂第二年糧食的收成,怕造了天災人禍。疫病橫行,殿下該從幾方面考量?”
趙玠一時走神,回想昨日于父皇殿內聽議政事,一樞密院大臣道:“抽調近鄉衙役,鄰縣之間應當互助。”卻得相反意見:“鄰州鄰縣鄰鄉亦有人染病,人員流動,反倒助長鼠疫之勢。不若朝廷派兵援助。”
“派兵?”趙玠回來後與元望琛談及此事,只見他面上的贻笑大方。
少年于用兵一事耳濡目染許久,元太尉縱然再縱情于聲色,卻也時而商讨駐軍行兵。元望琛與趙玠道:“雖宋兵苦練多年,多為精銳之師,可能用的少之又少。然疫症并非敵軍,空有武力并不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殿下?”劉太傅敲了敲桌子。
元望琛咳了一聲。
趙玠這才回神過來,思及今日在課堂之上被再問起此事,心中猶疑道:“回太傅,如今并非農時,若來年開春疫情還未控制,此時才需朝堂派人代為收割。而今當務之急,是殺鼠與治病。既知疫病源頭為鼠患,需要有人力捕鼠,訓練有素者為佳。且器械用度要備齊,殺鼠後如何處置,也應當聽從太醫署的吩咐。”
“殿下此言偏頗,農時不可誤,此乃利民之本,更是一朝大事。未雨綢缪不可少,倘若春耕時還無法收拾。再做計劃就晚了。”太子太傅蹙眉道。
趙玠點頭受教,等聽完太傅備耕耘田的大道理,又看了一眼元望琛,不死心地将昨日他二人的相商向劉太傅提出:“若要論訓練有素者,宮中禁軍可用,而地方軍隊亦可用。只是就近來看,平南王的兵還在東海,遠西王則遠在川蜀,其餘零散分布在淮河境戍邊。因而還是臨安的幾支軍可用。可真要以禁軍殺鼠麽?抗金、擊寇的時候都未派兵,眼下不過爾爾病鼠,卻出動禁軍用之以武,那些親王、将士會如何作想?”
“地方有難,州府路皆亦自顧不暇。倘若殿下能兼顧那再好不過,若必擇其一,也應當分一分輕重緩急。金遼抗戰時多清城,百姓少有波及,而這疫症卻是發在平民布衣之中,事關自身安危。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太子太傅摸着胡子,沒看着趙玠,反倒是又瞧了一眼元望琛,語重心長地道:“再者,沒有什麽能比得上用骁勇禁軍來撫慰人心了。”
翌日,朝中便允了地方官的上書,遣派了樞密院下的百餘人禁軍隊伍,遠赴疫地殺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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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罄文回府提了一嘴此事。
“軍官将領不上戰場殺敵,卻在田間捕鼠。”李诏喝完臘八粥,放下碗來,只覺得是個笑話:“主和不主戰的道理竟是軍士不夠用,都去瓯海了。”她話中諷刺,聽上去極為不滿這一道令,又像是極為不滿李罄文的當年主和的主張。
李罄文對李诏這氣話不置可否,卻也沒因她非議而勒令禁止。
老夫人周氏也覺得此舉看似荒誕,憂慮道:“也慶幸如今還算太平年間,若朝堂與分地上下一心,中央與地方互不推诿,哪裏還需互相揣度心思,什麽事兒便都能辦成了。”
然趙家這幾位兄弟一心是難,牽扯到各自的封地利益,更是難上加難。
“我也覺此事奇妙,溫州知州前段時日來臨安時,篤定說了疫情并不危重,如今看來是滿口假話,分明是怕怪罪。”章旋月看着李罄文,又替老夫人盛了一碗粥,說,“刺史與監察禦史也去了那地方,怎麽還能瞞的過去?”
“傷病之人皆藏于屋內家中,街上如何能看出得病之人的多少呢?”李罄文淡然笑道:“一葉障目,這是他們慣用的把戲。畏首畏尾,怕這烏紗帽掉了。”
周氏沉吟片刻,瞧了眼李罄文,又道:“如今擢升貶谪都經由你手,這萬事還需考量。”
李詢悶頭喝粥,不明白為何人人皆氣惱,便也一聲也不敢出。又看了一眼李诏,不曉得為什麽她近來少了和順,反卻鋒芒畢露。
老夫人接過臘八粥,看着左顧右盼的李詢的後腦勺,忽然道了一聲:“年紀大了,我這日子都過糊塗了,這粥還是翠羽從靈隐拿來的呢。說起要同畫棋一起去法華寺,她都回兩廣了,我竟把這事忘了。”
她面上有些無可奈何的悔意。
“那段時日臨安城內也稱有疫病,也幸虧沒往人多的地方去。娘的這番虔誠之心,佛祖菩薩不會看不見的。不如等除夕夜裏等宮中慶典散了後,我們一家子去靈隐去敲鐘,燒柱頭香。”章旋月寬慰道,“诏诏和詢兒也一起。”
憋了一晚上沒說話,李詢一聽有自己的用武之地,連忙點頭,見縫插針地道:“好哇!”
周氏笑笑,又欣慰:“這樣也好,旋月你去安排罷。”
每逢年關時宮中會在集英殿大擺宴席,今年是改了年號後的第一年,自然也不例外。
李罄文如今官拜參知政事,因而這席位安排得比從前更接近天子腳下。
楊熙玉坐在趙适邊上,一身繁複朝服,繡着彩鳳烈日騰雲,華美驚豔。她于誰都是寬和溫厚的和顏悅色,看向李诏亦是一臉慈愛,好似月餘前與之鬧得不快已經煙消雲散。
也幸虧禮部将坐席重新排列,否則李诏右手邊便仍然是那個不待見她的少年。而今他的坐席竟然未随着元太尉一起,卻是與趙玠挨着。恰好是李诏的正對面,單隔了一條走道。
頗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李诏輕輕嘆了口氣,即刻在面前又起了霧。她沒有擡頭,總怕自己對上不該對上的人的目光。披了一條狐裘大氅,李诏整個人裹緊坐在墊子上。而旁人逐次皆卸下披風或是大襖,她卻依舊将自己裹得緊緊的。
“阿姊你冷麽?”李詢懷裏抱着一個小暖爐,覺得奇怪,“殿內沒風呀。”
李诏承認自己掩耳盜鈴,掩目捕雀,不僅僅是因為冷,更因不想見到正對面的少年,以為縮在毛氅中便能擋住自己羞惱的臉頰。她将自己的手伸出來,搭在李詢的暖爐上:“待會上山了,風會更大的。”
“要是一路爬上去,大概也能熱起來。”李詢笑了笑,手舞足蹈了一番,“我們比一比誰跑得快。”
“等會再說吧。”李诏笑着道,沒有拒絕。
“等會再說就是不樂意咯?阿姊想要糊弄我。”李詢不依不饒地整個人趴在李诏背上,圈着她的脖子。
李诏笑嘻嘻地将他兩只手拿開,只好道:“要是祖母同意我就同你跑。”
“好呀!”李詢聽此言立刻跑開去讨好老夫人周氏。
看着李詢那眉飛色舞又撒嬌的模樣,周氏也被他逗得連連發笑。饒是李罄文的眉間都平添了幾分喜色。
而她坐在這裏,見此情此景,好似看着他人的故事。
瓯海封城後,這一場疫情方得以稍加控制,未似從前般肆虐。孫茹等一行太醫的這個年是在他鄉度過的。席上不見幾位太醫署的人的蹤影,趙适舉杯,頗有感慨,是以此酒敬天下仁心醫者。
席間沈池與沈绮看到李诏,立刻便拿着軟墊坐了過來,讓邊上人重新移出一張矮幾,接連着酒杯與碗碟也一道換了過來。
“你坐過來做什麽?”沈绮不滿地看向沈池,“我姐妹倆要說話呢,沈池你別湊熱鬧了。”
“爹那有大哥呢,我無事便不可坐過來了?”沈池雖說着這話,還是替沈绮倒了米酒,布了些她歡喜吃的菜。
沈绮撇了撇嘴,轉頭挽着李诏的袖子道:“等會筵席散後有煙火,我們晚些時候再走罷?”
“祖母要我們一家門去靈隐寺燒香呢。”李诏為難道。
沈绮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個素春卷:“敲頭鐘麽?那不是還早着嘛?”
沈池也在一旁笑着勸,給李诏盛了一疊放在她面前:“焰火禮炮是禮部令工匠特制的,耗了整整三個月的功夫,不看可惜了。”
“然今日有德光禪師講經,特地昨日從徑山寺趕來的。”李诏有些為難,“今年焰火有什麽大不同麽?”看向沈池。
“這本是備在觀海潮時放的煙火,一炮有十響,比以往都更大,顏色也更豔。這一禮炮叫做‘火樹銀花不夜天’。”沈池笑着道。
李诏被這說法講得有些動心,又聞沈绮道:“佛經有什麽好聽的,李詢坐得住嗎?若他們先行,你等講完經再趕過去也來得及。”
于是乎李诏将目光投向了那還在周氏跟前說笑的李詢。沈池向他揮了揮手,站了起來又與沈绮一起過去問候老人家。
周氏擡頭看着這三人紮堆來拜年,笑着摸了摸李詢的頭,看向沈家兄妹倆,眼紋皆是溫柔。
李罄文與章旋月拿出了準備着的随意分發的小紅包,分別給到了他們手裏。
“我當你們得體識禮,原來你們是來讨分歲紅包的呀。”李诏說笑,看着沈绮将之塞藏好。
“我爹也準備好了,你待會趕緊過去,不然就分完了。”沈绮彎了彎眼。
而李詢見了沈池又驚又喜,磨蹭着挪了過來,硬生生地擠在三人中間。
沈池半蹲着看向他,還沒開口,就聽他道:“沈二哥哥,過年了就不要給我布置課業了罷。”
不是沈夫子,卻是沈二哥哥。
這小伢兒真會耍嘴皮子套近乎,李诏想。
聞言大家夥都笑了出來,沈池拍拍李詢的肩膀:“那怎麽成呢?新年禮可少不了。”
李詢一下急了,眼睛四處轉,趕忙求救找幫手。
身為姐姐的李诏見此,俯下身子,在李詢耳邊捂着手說了幾句話。
小鬼頭聽後連連點頭,似是與阿姊達成了一致意見,得意地看了一眼沈池,又跑開坐到了周氏邊上,纏着她說了好一會話。
沈绮三人歸位,各自動了自己的筷子,沈池不由得好奇地問李诏:“你與他說了什麽?”
李诏笑眯眯地道:“李詢出面同祖母說等會同我們一道看煙火,你屆時便叫他背背書,不必心軟。”
沈池笑出了聲:“可憐阿詢,被騙了還替人數會子,他方才那神色好似你會幫他推掉課業似的。”
“那他做夢。”李诏笑,“我不過是允他等會一道爬上靈隐罷了。”
“大晚上的爬靈隐,你也是好興致,由得李詢胡來。那不如我們也一起靈隐走走,北高峰就算了罷。”沈绮笑着看向沈池,“回晚了爹又要罵。”
“嗯。”沈池應了下來,看向李诏。
他目光流轉之處,是盈溢明朗的溫柔。
而目中之人卻渾然不知地低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