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未相識???“不過一只鴨子而……
本以為疫病是虛驚一場,哪裏料到坊間鬧得比宮內還要謹慎。
街上之人哄擡哄搶毒鼠藥也好,屠蘇酒也罷,皆是為了生存。
李诏乖乖地呆在府內,亦按尋常一般上下太學,回了府就逗鴨,等了幾日也不見臨安府尹的動作。
可今日回府,卻沒見到肥囡。
因那窩放在自己房門前的樹下,是以她也從未想着要拴住鴨子,以防它亂跑。
于是放了下書與筆墨卷,又開始尋那只不省心的鴨子。卻被李詢嘲笑:“前些天找鴨蛋,這兩天是孵出來了成小鴨了,于是阿姊開始找鴨子了?”
“閉上你的嘴巴。”李诏白了他一眼,将他從躺椅上拉了下來,“幫我一起找。”
李詢不情不願:“幫找回來一起吃麽?”
二人分頭,開始從角角落落裏搜尋起來,從廂房到夥廚再到庭院再到佛堂,只剩李罄文的書房沒再翻找。
兩次路過,李诏本想着肥囡如何也不會入這兒,且未經允許,如何好闖進這屬于她爹的重地。
“閑人免進。”李詢與她再次碰頭,望了一眼李诏,覺得不該這般。
李诏或是覺着唯有此處未搜找,心裏頭不踏實得很,即便有所遲疑,還是推開了門,低頭扯了李詢一塊兒:“我們一起進去。”
“阿姊你這鴨子平白無故地來爹爹書房做什麽?是要成精了嘛?”
李诏繞着書架與屏風來回走了兩圈,的确是未見到肥囡的蹤影:“它比一般鴨子有靈性。”
“要真這麽聰敏,不如找回來替我念書好了。”李詢坐了下來,不想再走動,擡頭看了一眼李诏,又掏出了自己藏在身上的九連環低頭開始解起來。
李诏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極為熟悉,似是原先發生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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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一滞,驀然煩躁起來,不得不回想起了某個人,以及那個人在馬車上的一句追問。
既然身處與此,李罄文的秘辛或觸手可及。眼下身周無他人,李詢還小亦不管閑事,不若趁着爹爹還沒回來,去找一些證據,為自己佐證。
父親是清白的。
耳邊是銅環碰撞的聲音,李诏心間微焦,回憶李罄文平日将公文放在何處,每日手劄放在何處,以及鎖着箱子的鑰匙又放在何處。
此時方如鬼祟,她心中惶恐不安,不僅僅是因自己的偷摸的作為。李詢手速逐漸加快,而金屬擊撞聲不絕入耳。
她終于找到編着年月的那一冊裝訂起來的手劄。随意一翻,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時而用朱筆做了标注,又将已經達成的用墨水劃去,偶爾還有幾頁夾着布軍圖。
倒見李罄文行事鞠躬盡瘁,仔細嚴苛。
李诏來不及細看,卻見其中有一張頗為陳舊的箋貼在上頭,分明是開禧年間的事兒,卻還未用墨筆劃去。
紙的邊緣已經泛黃,想來是捏着許久,思慮猶豫後還未棄,翻過來一看,卻見:
“韓廣無謀浪戰,不臣之心可誅。函其首送金請和。”
徹底陌生的字跡。
并非李罄文所書。
李诏的手幾乎是顫抖起來,心跳如鼓,不得保持一寸冷靜,趕緊将手劄阖了起來,卻因緊張而手心出汗,在扉頁落下一個指印來。正要放到書架上去時,忽聽銅環聲止,李詢馬上收起了手中動作卻還沒來及,書房門一下被打開。
頃刻半舍的陽光照入窗格擋住的屋內,在地上落入一個被拉長的壓迫至極的影子。
直直投射到她的腳下。
而她腦子空白,但聞李罄文聽不出語氣的平淡聲音:“詢兒、诏诏。”
李诏心中惴惴,與李詢交代了一聲,先讓他先出去。
而她看了一眼李罄文,便低着頭,小心地将書房門關上,一時之間竟然也沒了什麽情緒。
躊躇不安地坐到了李罄文的對面,思忖了半晌,卻還是不知如何開口。此時李罄文劃了火折子,點上了茶幾邊上的小火爐,卻先開口道:“方聽翠羽說你同詢兒滿府地在找什麽,找到了麽?”爾後吹滅了火折子,一陣青煙起。
李诏搖了搖頭:“是我這段日子養的一只湖鴨尋不見了,我同李詢幾乎每一處都去看過,還是不見影蹤。”她似是有意,倒吸了一口氣道,“怕是被人宰了、死了。”
李罄文提起鐵茶壺放到火上,聞言淡笑道:“不過一只鴨子而已。”
“爹爹怎好覺得只是一只鴨子呢?”李诏盯着幽幽的火苗,眼中焦灼不解。
“沒了便去西市買一只回來。”李罄文面上看不出神色,而李诏卻覺這是他故意為之,假裝聽不懂她在說什麽。李罄文拿茶匙從罐中掃了兩勺葉下來,看了一眼關上的書房門,又問道,“還是因在此物上投入過多心神,便舍不得了。”
也以此睹物思人,将之作為一個招人來的極好借口。好似這是她二人共同豢養的,是屬于他們共有的一個秘密。
李诏似是被一語中的一般戳到痛楚,她無法确定這是不是李罄文的言外之意,怕反被将了一軍,又坐直了身子:“我不過是惜命,而禽鳥的也是一條命。”
“嗯,卻不見你同你祖母一道茹素。”李罄文眼底起了笑意,火光映在他的瞳仁中,而言語之間還是平淡,根本未起一絲風瀾,“我們家這幾位孩兒打小便是無肉不歡,蓮嬸做一石米,卻要買上三倍肉。” 又笑了笑。
李诏咬着後槽牙,斟酌着如何去攻破李罄文那看似舉重若輕姿态,可無從下手,愈發覺得她爹這般讨人厭,與她說話卻心思皆在這茶壺上,未将她當一回事罷了。可反思自身,倒也時常有過這麽一副樣子。
以沈绮的話來說,這叫“欠揍”。
她不想在費神多幾個軟綿綿的來回交鋒對峙,于是下了決心,望向李罄文的眼睛,沒有逃脫道:“禽鳥一條命在爹爹眼裏不值一提,那麽原平章軍國事、韓府那一家子的數條人命,又有幾多重呢?”
李罄文沒有露出半點訝異,而是拿着扇子在小火爐邊上稍微煽了點風:“你把我的手劄拿來。”
李诏聞言一頓,遲疑地看向他。心中了然他是曉得了方才自己的這番作為:“哪一本?”
“方才你未放進去的。”李罄文指了指道,“書桌上。”
李诏還覺自己的掩飾拙劣極了,亦在李罄文面前無所遁形。她将那一本翻開看過的手劄遞給李罄文,皺了皺眉頭直截了當地道:“我從爹爹這裏學到一個極好的習慣,将每日必做之事列上,等完成了便劃去,如此便不太會有剩下未做的了。爹爹今日看看是否有什麽忘記劃掉的了?”
李罄文唇邊的笑意未減,打開到了貼着密函的那一頁,輕輕揭下了那一張紙,當着李诏的面,朝着火爐丢了進去。
李诏還沒來得急驚呼,卻見火爐之中的蠢蠢欲動。
火舌上竄,立刻将那張宣紙吞噬卷入,幾個輾轉矯揉,密函在火中燙上了一圈金邊,讓李诏眼前曲折模糊起來。爐火沿着焦黑發黃的邊緣往裏邊攢縮,爆出幾粒火星來,不斷地折攏,化為幾道輕薄欲飛的碎片,又不敵自身之重,最後隕落回爐子之中,依舊還是成了那靜靜躺着的爐灰。
悄無聲息地恢複了原狀,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白日裏的一場夢。
李罄文就在她面前,如此堂而皇之地燒掉了她以為的确鑿證據。
李诏甚至還抱有一絲幻想,是不是父親未曾做過這一件事,便燒了這一句殺韓廣送其首的囑托。
她欲開口,她欲否定,她欲詢問。
努力笑着,讓聲音不要發顫:“爹爹不打算劃去此事麽?”
“他進宮誤被杖斃,全是咎由自取。”李罄文看着火爐上火星子,直接用手去試了試茶壺邊上的溫度,“宋金早已議和,韓廣爾後才亡。再去函誰之首呢?”又取了杯子傾水而入。
李诏一陣目眩,忽覺眼前之人并非是她的父親,印象中不茍言笑卻溫文爾雅,是慈父亦是嚴父,即便二人甚少交心或是交流,他一直保持着篤行兢業的秉性,李诏素來便只有敬佩憧憬,而眼下才知這個陰狠至極的人才是李罄文。
還停留無言憤懑之中,她暫時難以回過神來接受這個事實,卻不得不接過了他送過來的一盞溫好的茶。
李诏根本無心喝茶,将之擱置在了一遍,悶聲向他發問:“那先前函送的,是誰的頭呢?金人如何能善罷甘休。”
李罄文見此動作卻蹙了眉,自己小飲了一口,似是覺得恰到火候:“诏诏那日為何會在玉津園?是起了憐憫之心麽?”
似乎是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父親,李诏未曾意料到從他口中說出了自己的行蹤,太可怕了:“我……”她一時無法組織好言語,卻又不想就此作罷,好似被無形的網束縛控制住一般,她憤然道,“還有爹爹不知道的原因麽?”
“我不過一句關心而已。”李罄文微愣。
李诏站起了身來:“我不知他人爹娘如何關心子女,然絕非你這種法子,好似能獲知我的一舉一動。”
未料到竟然李诏有這麽大的火氣,李罄文道:“你若覺得我做得不妥。心平氣和地說便好,發什麽脾氣。”
哪知李诏聽後更為惱怒:“我不如爹爹這般沉得住氣,也不必與爹爹一樣不動聲色。我無法再端着臉假笑,不想人來猜測我心情如何,叫人以為我的确真的快活。我不開心,就是生氣,生氣還不好争上幾句麽?”
“李照安,你幾歲了?在同誰說話?”李罄文顯然是起了怒火,面上卻依然瞧不出來,此刻還是不愠不怒地坐着。
好似沒有悲喜一般,天天教誨她巡禮守法,然自己卻麻木不仁。情緒都要僞裝,活得未免太累了。可李罄文為何要僞裝起來,這副面目是為了給誰看?
李诏被這副模樣激怒,口不擇言,将心中疑惑盡數倒出:“容姨為什麽會死?韓娘娘因此入了冷宮,金國來索要主謀,韓廣将軍死了,都是爹爹一早便算計好的?是為了今日這步棋麽?密信是誰寫的?為何死的不是其他人,而一定是容姨呢?”被叫了小字,她始終覺得自己宛若一個笑話,又不敢高聲,怕驚動府裏人,即便是惱怒之際卻依舊壓着嗓子說話。
李罄文看了李诏一眼,霍然低笑了半聲。
不解他眼下為何還會發笑,李诏覺得是李罄文的一聲嘲諷罷了,根本看不起,看透了她的質問他的把戲。
“爹爹在笑什麽?是覺得我幼稚愚昧,多管閑事麽?”
李罄文沒有回答李诏提出的任意一個問題,置若罔聞一般,只是将茶杯往她身邊再推了推,對上她的眼睛說:
“喝茶敗火,你身子未好,性子不可急。還想再睡一夜醫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