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屠蘇酒???“先……藏着吧
半晌。
李诏哭得有些疲憊了,忽覺自己這副模樣實在可笑,吸了吸鼻子,沒再聽到外面少年的動靜,她調整了自己的哀樂,又恢複成常态。
驀地掀開了簾子。
一眼便看到元望琛屈膝而坐的背影,他竟然還在?
料想少年應當是頂頂不齒她的眼淚的,亦最瞧不慣她這副模樣。然如今他沒有避諱一般地離開,使得李诏不免訝然。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猛地回頭,見她眼角微紅,面色卻克複了無虞。
反倒是李诏感到有些難堪,不知将眼光放在何處,又擠了個笑:“我該走了。”
“方才我沒見到李府的馬車。”元望琛愣了片刻,“你是要走回去麽?”
未曾想到少年能夠相送,李诏無法拒絕他的好意,甚至有些暗中歡喜。
而恰在此時元府上的車夫趕來,看到了元望琛終是放下了心,忙道:“少爺讓我好找,怎地自己驅車到這兒來了?”又突然意識到這邊上還有一個人。
擡眼朝車輿裏一看,是當今參知政事的長女,那自小便不好招惹的李诏。
心中腹诽,卻并不好在元望琛面前表現出來。
“你來駕車罷。”元望琛把位子騰了出來讓給車夫,扶了李诏拉起一半的車簾,自己也鑽了進去。
“還愣着做什麽?”少年看向通光處的少女,并沒有給她自行回去的機會。
受人照顧,施以關懷,李诏一時變得不善言辭了起來,甚至于不曉得說什麽話好,于是她放下了車簾,乖乖坐了進來。
日光被盡數阻攔,同在一箱之內,李诏連元望琛的呼吸都清晰可聞,自己的似又安耐不住一般,急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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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離少年約幾寸的距離的墊上,畏葸不前。
元望琛沒有問她為什麽會哭,恍若将方才所見的種種抛擲九霄雲外,似不曾發生過一般。
眸光在她身上駐足了片刻,眉眼清冷的少年霍然說起了自己的事來:“我娘的死,經這瘋癡了的韓貴妃所言,或能猜出幾分原委。”
李诏聞言看向他。
“事應從前幾日說起,那天在玉津園外撞見了韓廣,他身上的熏香,與一日慈元殿中的男女別無二致。”
李诏點了點頭,也将自己所思相訴:“那身黃門的衣服,應是那位男子的。且殿中的女子提到了‘男子給予她娘娘的衣物被人拾走’,她尤為可惜。我想,容姨是被人有意所害。”
“我翻了慈元殿中韓貴妃的制香手劄,她平日把整香留存,贈給身邊人,碎香分給自己宮裏人。而此次将這麽明目張膽的烈香用在身上,本就是一種掩人耳目的方式。意在一個‘嫁禍’。誤闖玉津園的定罪是‘屢穢亂宮闱’,何為穢亂?”少年似是難開口,卻還是盡力道,“那日我們在慈元殿中所見聞,是否是穢亂?而韓貴妃所言她撞見我娘與人茍且,是否是穢亂?”元望琛并無法苛責容俪,亦找不到一個合适委婉的說法,“倘若韓貴妃話不假,引她去蘭芝堂的宮婢周馨便大有問題,而她卻死于這場疫病。便無可追問。”
少女若有所思:“周馨生了疫病而亡,死得尤為自然,叫人找不出症結。韓廣被當成那個‘內侍黃門’杖責至死,那個黃門亦無了影蹤。”
“因而探尋至今,我們才摸到了一個死結。”少年望入她焦慮的眼色裏。
他說“我們”。李诏唇角一淺,即便是在這種語境之中,卻還是不自禁歡愉,心癢難耐,即便他在講一件參悟不出頭緒的慘淡之事,她還是不可遏制自己真切的欣然。
“試想,暗中之人布下這個局,是為不動聲色地除了韓廣。那麽連帶的韓貴妃與我娘,亦是被當做炮筒煙灰碾作塵。還原當日情景,何以是她被犧牲,為何不是其他宮人?誰能從中受益?”元望琛實則已經将事情看得明明白白,他沒有更直言開來,大抵還在顧忌什麽。
誰能從中獲益呢?是與他原本揣度的那幾位麽?
李诏還記得他着喪服的一日,振振有詞地欲将她擊倒,說自己一家小人,不得善終。
她不曉得這是不是氣話,也不曉得少年是如何看她。
李诏撐了撐自己的精神,不想将這些罪過歸咎到自己家人身上,本就還未定論,誰都沒有什麽準确的證據。
一切都是猜測,一切都只是憑空臆想的猜測。
“或許還不是死結,”李诏腦中靈光一閃,頗有些負隅頑抗的意思,逐字逐句道:“我還記得與那人有染的殿內女子,好似名作潇潇。檀姐姐提過,月前被我姨母責罰了,而王公公捉了此事後便去與韓娘娘耀武揚威了。若能找到她,或還能問出一些什麽。韓娘娘不是說麽,我姨母那日是去勸和,我不如去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話到最後,像是自己給予自己肯定與暗示,覺得事實不會如此,還不想被打烙上一個罪人的印記,束手就擒。
李诏始終保持着笑意,可越到後卻越發僵硬。她又瞧向少年,眼中剔透晶瑩,似是希望他也能認同自己,給予一個篤定,可沉默良久之後僞裝還是會淡去,眼底始終攢積着脆弱不安,仿佛得不到回應,那一抹希冀便瞬間熄滅,通明晶亮破碎後杳然黯淡,再無一絲光。
李诏怕了。
車廂搖晃,她遽爾不再對視暗室中神色冷淡的少年郎,松了自己不自覺握起的拳,垂落在身側。
又像是自暴自棄一般,怕聽到他的極力否定,還不如閉目塞聽好了。
她背過身去,輕輕笑了一下,卻滿帶讪意,似是自我諷嘲,想怎麽樣都可以了。
元望琛辨識不得李诏的反複又細微的神色,忽然想起今日乘車是因裝了幾壇屠蘇酒。
念在她這兩日沒有無理取鬧,好似與他關系不錯的份上,少年開口打破了沉寂:“你等會下車的時候,拿一壇屠蘇酒走罷。”
李诏的冷落心情一瞬又被點燃,納悶:“還沒到年關,怎麽就提年貨了?”
“藥王孫思邈據葛洪的《肘後備急方》以屠蘇酒治瘟。”元望琛伸腿踢踢李诏的鞋邊,輕言道,“近來疫症風行,不得不防備。”
“那是多謝了。”李诏看着二人相抵的鞋靴,似心中嘗蜜,笑道,“不想元太尉家的公子還有這麽體貼的時候。”
元望琛從座下撈出一箱酒來,墊了墊重量,選了一壇塞到李诏懷裏。
她連忙雙手捧酒。
車身一晃,她不由得拿開一只手,去撐一個助力,可方擺開,那只手背卻乍然一暖。
李诏心驚地意識到,少年的溫熱的手心覆在了她之上。太不湊巧了,若是早幾刻,李诏會忍不住對這一個行車不穩所致的陰差陽錯狂喜,可如今她的腦海裏卻只有方才少年于罪人的一句反問。
她斜過頭,縱然心中憂喜參半,縱然貪戀這一刻,卻不知自己該不該主動抽出手,去回避如此尴尬的時刻。
可少年并沒有松開。
李诏下咽了一口氣,疑惑元望琛到底是怎麽了,是沒意識到麽?
剛剛他與她提及容俪,似乎一場交心,将自己剖開坦白。這是不是可以意會成少年并不将她視作外人?她分明不可以竊喜的。
或許只有一瞬,少年的手還沒有拿開,李诏心情雜陳吵鬧,忍不住擡眼盯向元望琛。
她忽覺自己心意似乎是不可再明顯了,元望琛是察覺了麽?可他倘若的确不知情呢?分明太學中如此聰敏,難不成他是傻的嗎?她這不清不楚的煩惱,也是傻了麽?
簾布的一角被風吹動,稍稍透進來了一道細窄熹微的光亮,橫亘在二人之間,李诏只覺得礙眼。
車一個急轉,車輿鈴铛叮铛作響,李诏抱着酒壇跌坐到他的跟前。為了維持一個平穩,元望琛猛地伸手按住了李诏身後的那一面牆。少年忽然的動作,使得他的手壓住了自己指尖,後知後覺。
李诏似是被圈固在少年的兩臂之間。這一方之地,好像稍一擡頭,咫尺便可觸碰到他的幾乎透明的臉頰。
酒香四溢,即便加塞着紅綢絹布,李诏還是能嗅到那清冽的氣息。她聽到少年手中握着的銅鈴悶聲作響,回頭瞥了一眼,是方才挂在她頭頂之上的搖搖欲墜的鈴铛,釘子已經從木板中掉了下來,滾落至腳底。
她忘了眼下的處境,猛地再擡頭時,眼睫掃過了少年的的下颚。
素來的自矜好似一下子退散,鬼使神差一般,元望琛似自然地被吸引,再趨近一分,便再無空隙。李诏的淚痕還未擦幹淨,鼻尖似被凍紅得可愛。他望着李诏驚浪一般的眼底,似看到了一瞬暗湧來襲。濕熱的呼氣萦繞,在一個冬日裏清晰可見。
忍不住,低頭,蹭了蹭少女冰涼的鼻尖,卻沒有下一步動作,雙眸交合之中,好似有那麽一剎那的沉淪。
而那雙眼中驚愕的駭浪讓元望琛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立刻收回了按壓住他人的手,放下手中的鈴铛,擱置在一旁。
他到底在幹什麽?
少年對自己的行為頗為不齒。
李诏眼底的暖流漸漸酸澀起來,她根本做不到夢裏那般毫無畏懼地表露心跡。而心間的土卻時常被這個好似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松動。
一剎的驚心動魄後,一路的辰光以沉默替代,她不知該用什麽面目去面對這個少年,再沒有看元望琛一眼,緊緊抱着酒壇,到了李府便徑直下了車。
少年也沒相送,就眼睜睜看着她默不作聲地離開。
心間卻頃刻滋生了幽谧悔意。
日子還是要照常消磨。上了元望琛的馬車好似就能将宮裏的不愉快抛之腦後,回了府好似就能忘記車上意外種種。
李诏拿了點水喂了放養在她庭院鴨子肥囡,看它埋頭苦飲的那副樣子,仍不住撸了撸鴨背上的羽毛,捏了捏鴨嘴,換得了一些好心情。直到婧娴催着李诏洗手吃藥,她才離開了那棵桂樹下面。
“今日我上街,見不少人蒙了面紗遮住口鼻。想起通州爆發疫症那陣子,亦是人人自危的模樣。”婧娴亦掏出幾塊做好的紗布帕子,遞給了李诏。
她看了一眼,将管中弦配的藥分了幾口喝下:“宮裏不是才放松了警惕麽?怎麽坊間又開始了?是又有人死了嗎?”
“奴婢聽了幾嘴,有人說這疫症的根源是老鼠,卻也非同一般,是高麗松鼠同家鼠生出的幼崽傳染到人身上來的。”婧娴皺了眉,“去拿藥的時候藥房裏都是排隊哄搶毒鼠藥的。”
“像是聳人聽聞。”李诏又喝了另一碗按孫太醫方子熬的藥。
婧娴瞧她喝完:“您方才不還是拿了一壇屠蘇酒麽?存起來到正月喝了,還是打算近日嘗嘗敵一敵病害?”
李诏倏忽一笑:“嗯,”有些羞赧,“先……藏着吧。”
她哪裏會舍得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