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司馬昭???“眼下,你可以哭……
替祖母将房門阖上後,李诏便離開了。
她自然不解那一番話是什麽意思。而周氏不願多言。
細思細琢這“業障”二字,倒像是在為李诏本人開脫。可李诏得了重病一事,她的這位祖母應當還不知曉。
因此這個解釋也不通了。
沿着回廊走,月色傾瀉,似是雨後格外敞亮。中庭之中的那顆銀杏之下鋪了薄薄一層的落葉,恰如天宮散落一地的鱗爪。
向來不為景致所動的李诏,竟然駐足了片刻,思緒重回一日白天的畫面,滿目随風滌蕩的金黃,以及腳下發脆的枝葉叫人有那麽一瞬心馳神往到某個時刻。
她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神往,以為未夢先魇了。
耳後有窸窣人聲,隔了遠了,好似一種喃喃的碎念之聲。
身後幾步便是李罄文的書房。遠西王趙過還在此屋中,二人點了一只蠟燭,正在議事,隐約能聞到幾句:從戶部的會子到兵部的車馬,以及諸位親王管轄府州的軍權。
李诏對朝堂轶事本無興趣,若非與人命相關,這般枯燥乏味,她是半點都不想參與的。無論是開禧還是嘉定,只要金人不犯到跟前,百姓能安居樂業,便無所謂主戰還是主和。
“此次途中聞一趣事,說高麗人一到,容國夫人就殁了。”隐約聽見了遠西王的聲音,卻不想竟然提到了容俪,李诏不禁豎起耳朵繼續聽。
李罄文道:“憑人一張嘴,這兩件事之間便有關系了?”
遠西王趙過低聲輕笑:“只不過,高麗的确是司馬昭之心。”
李罄文斟酌了一番,淡笑又道:“近日我亦得一密信,高麗已派使臣欲與蒙古結盟。”
高麗小國積貧積弱,多年受金所擾,是以務必去結交盟友,蒙古與大宋便是兩個極好的選擇。
“高麗可走水路來浙,而若去蒙古,則兩地之間隔着一個金國,未免太冒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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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狡猾,”李罄文呵出一口氣,“卻也能看出他們的決心。”
“不過,如今的趣事也只能是趣事了。”遠西王話鋒一頓,“容俪死得不是時候。”
“他們大抵是等不下去了。”
李诏似是無法即刻回神過來,忽聞李罄文口出此言,無法意會“他們”是誰。而如今看來李罄文是知曉容俪的死因的,在那天偌大的夜雨之中,有多少人知情卻旁觀呢?
“另一邊也是。”遠西王嘆息,“這顆腦袋,已經等了一年了。”
越發聽不懂這二人所談所指,“腦袋”又是誰的腦袋?李诏開始回想一年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官家雖優柔寡斷,卻也是重情重義之人。”李罄文看向滿頭華發的趙過,“尤其是對你。”
遠西王一愣,低低笑了幾聲。
此時此刻李诏只怪自己耳力太好,竟然能将他二人的對話落入耳中,迷惑不解萦繞心頭,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似是有什麽答案呼之欲出,而她胸口被堵住一般,卡到了咽喉。
李诏并不想在這裏繼續停留,她怕自己入耳更多不堪。甚至有些想逃避,做一個不谙世事、閉目塞聽之人也好。
那廂的女眷們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的笑聲,倘若在平日,她定會上前一并交談幾句,可眼下李诏卻亦覺得刺耳,她也再無法在衆人面前扮一個識禮通達的角色,作附會之人。
“也不知這疫病如今算是好了麽?宮內好似再無他人發熱。”
“只是一旦染上,像是必死無疑。這幾例皆沒治好,人都沒了。”
“畫棋在宮中得以平安,也虧老夫人日日誦經。”
“或也沾了腹中孩兒的喜氣。”
“那日我進宮,楊皇後避不見人,到底是個什麽理兒?”
……
李诏腦裏昏沉,似是心口壓着一件事未了,怎麽都睡不安穩。
後半夜倒是終于将将睡去,卻依舊做些雜亂不堪的碎夢。
腳底疲憊沉重,灌鉛栓石一般走了一個多時辰,望着宮廊,還未繞出,好似永遠沒有盡頭。
驟然鼻尖的辛辣味道四溢,充斥眼底,而淚水忍不住直下。隐約之間卻有檀香恰到好處地中和。
像是剛剛平複了心境,方得一刻安穩,少年袖口卻忽地掉下一張碎紙片,李诏眼睜睜瞧着那紙片落地,卻搶在元望琛之前拾起,打開入眼的是血淋淋的大字:司馬昭之心。
頓然手指尖上也沾染鮮血,從幾個血字中不斷噴湧出來,淋漓地滴了下來,染紅了她的那塊繡着梅的素白絹帕。李诏連忙擦拭,卻越揉越髒。
而眼前少年那身內侍衣服竟然成了紫色,他張了張口,李诏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只見元望琛突然倒地在方才來時的玉津園裏,身周霎時圍滿了人,而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李诏只能瞧見一個衣角,猛地撥開人群,沖入,卻見一片血跡于沙地盛開,流淌到了自己的腳下。
中間那人,被整個割去了頭顱。
李诏雙手發顫地蹲跪了下來,想發聲痛哭號叫,卻一點聲音皆使不出來。耳中也被堵住了,什麽都聽不到,一陣天旋地轉,她擡頭四顧只能看見素昧平生的臉,卻各個神色各異,似笑似罵。而她伸手取下少年腰封上的那塊佩飾,努力辨別那被血污濺染玉佩上是如何的花紋。
忽然,玉環璔琮鳴響。
她耳中猛然似海潮一般,湧入無數哭嚎謾罵的巨響。
一瞬間将她淹沒。
經昨夜一夢,李诏第二日的臉色不太好。
叫了車入宮中,她未拜見任何人,而是篤然匆匆再去了一趟玉津園。
宮殿外頭的那塊黃沙碎石地上寸草不生,也沒有夢中恣意流散的血跡。
似是後怕,又是慶幸,她呼出一口長氣,擡腳跨入韓方圓所在的冷宮。
守着韓方圓的那個宮女坐在門檻上,見到李诏來了,好像是認得她一般,沒有阻攔着,只是立了起來行了個禮,又谄笑地問了一句:“不曾想昭陽君大駕光臨,來這冷宮做什麽?”
若是從前,李诏定會按着禮數回上一句,然而現在的李诏看着那張谄媚的笑臉,卻乍然沒了這個心思,反倒是覺得又何必去回應一個宮婢,多此一舉告訴她自己如何作想。
李诏不語,連笑容都懶得挂上,正要入門,卻見韓方圓一人坐在宮內空地之上喃喃自語,時而哼唱着幾句不成調的曲兒,并未将任何人放在眼裏,也好似沒聽到這頭的動靜。
她的眼神渙散迷離,比之那一日更似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殿內沒有燃香。
李诏不禁再嗅了一嗅,反倒是隐約聞到了一絲酸澀腐臭。算算不過幾日之間,怎就淪落至如此地步。李诏咬緊了後槽牙,再不想進去叨擾了。于是便在這門外稍稍站了一會,本她是滿腹的疑惑與憐憫,還想再問得一些什麽。可如今看來,根本不必再問。
人在瘋魔癫狂之時,猶保留一絲神智記得挂念至親安危,可天不遂她願,這般失去至親的苦,加之自身的凄涼,同從前的榮光绮麗相比,更不忍叫李诏再目睹。
腦中韓方圓哼唱的旋律如泣如訴,悠然凄恻,李诏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離開後殿的,亦不明白她今日來宮中是為了什麽。
施施然将将步行至東華門,宮牆邊落下的枯枝敗葉,被人輕掃開來。
一聲一聲的掃帚劃地,讓從幾乎快要在低迷之中沉溺的李诏稍稍喘了一口氣,再擡頭時,她只見昨夜夢裏的那個少年在宮門口立着。
安然無恙。
方才都确認過是夢了,李诏卻還是恍惚。
而兩人目光頃刻的交彙,使得她胸口之中本已被折磨失溫的那一顆心,驟然跳動,似是乍暖還寒時候的一股溫流,不斷侵入,以至于流淌到四肢百骸、每一個角落。
倏然眼眶一熱,李诏猛地別過頭去用袖口擦拭自己的眼,卻止不住淚流。摸尋到那塊诓騙來的帕子後,她努力揩幹,牢牢地攥在手心裏,也沒有半分想歸還的意思。
今日所見之景與夢中大相徑庭,她應當是歡喜,而非苦憂。可醒來之後,李诏霍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無力,或是會與那冷宮中人一樣任人擺布,盡力卻不由衷。她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能真真正正地認得,而腦中思緒卻漸漸将一個不争的事實逐一浮現,似她再如何否認,再如何拒絕,都會水落石出。她不想在衆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不安,亦不想別人猜出自己對那人敞亮卻晦澀的心思。誰才是司馬昭呢?可眼淚根本停不住。
本與她隔着一條道距離的少年已經驅車到她的跟前,而他攥着馬鞭,坐在這輛太尉府的馬車車輿之前。
李诏驀地心跳一頓,望向他的眼底,而從那雙眼中,瞧出了倒映着的怯弱不堪的自己,自覺一時沒有力氣再繼續僞裝,也不想在人前哭成這個沒必要的脆弱模樣。
她是李诏啊,怎可被人瞧見荒唐。
元望琛看在眼中,只覺少女一臉狼狽。李诏是難解的,他從來便是這樣以為。她在自己面前幾次三番展露出來過淚水了,少年的理智告訴自己不可動半分恻隐之心。可他卻從來未見過她在這大庭廣衆之下失态過。
這個裏裏外外皆要靜言令色,擺出自如文雅模樣的李诏,怎會見到他便哭了呢?
少年避開半個身子,垂着眼沒有再看向她,而是輕聲道了句:“上車吧。”
李诏咬着下唇,回望了少年一眼,踩着臺階便躲進了馬車簾後。簾布一放下,她整個人被一間灰青色的內壁所包裹起來,溫暖空氣中殘留着淡淡的清新餘味,似車的主人,陌生卻熟悉,令人沒由來地生出了一分稚嫩的安全感。
少年在前驅車,車輪似是滾動了一段并不遠的路,停靠在宮闕之外。
他自幼年落水後,耳力素來就微弱,更何況隔着一塊厚重的簾布。
元望琛微微動了喉嚨,不曉得簾中人心境如何,只是說:“眼下,你可以哭了。”
沉默須臾後,他便依稀聽見車輿之中的某人先是小聲啜泣,爾後嚎啕大哭。
少年的左耳似被吸滿了水的海綿捂住,将他從這個嘈雜喧鬧的世間隔離剔除開來。
隔着一塊布簾,隐隐約約傳來的聲響,卻好像白天之下還存在着一個陽光未曾照到的陰翳世界,是不曾被外人知曉,亦不足與外人所道的。
他不知道李诏為什麽在那兒便可不管不顧地失聲失儀至斯。
而李诏哭着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