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消業障???“诏诏是偏好這個……
日光熹微時,下了一陣雨。
今日博士提早下了堂,而因趙棉随章旋月入宮,思及家中馬車調度,李诏未讓府裏來接她。
未料到天色倏忽轉陰,為躲避這酥軟小雨,沈绮拉了李诏進了歡言舍。
茶館裏一早便有儒生彙集一堂,或高談闊論,或義憤填膺,皆昂揚鬥志一般,既談古論今,又撫今追昔。
李诏與沈绮離得遠了,倒也沒聽到幾嘴,只是依稀聽到了“吳曦”“北伐”“奸臣”這幾個字眼。
李诏下意識地看了那邊一眼,卻被興致頗高的沈绮架到了別處。
“下了雨了,我剛叫人去喊我二哥了。他今早恰在附近,過會應當能來接我倆。”
“若是帶傘同你一道走一走也好。”
“有兄長方便使喚,”沈绮笑着湊近了身子,伸手叫了小二上了一壺清茶,又與李诏道:“你可聽說原先的那位韓廣将軍突然消失了?這可叫人匪夷所思。”
“你二哥同你說的麽?”
“我爹回家亦講了此事,也覺得奇怪,已經三日了,卻還沒個消息。”
李诏雖覺知人所蹤,卻只是說了句:“兵部怎好這般失職?人沒了也沒去追究?”
而一旁儒生好似聽她二人所言,亦不避諱地道:“兵部自顧不暇,何必去挂念一個敗軍之将?若非官家寬厚,韓廣自和談那日便該送上自己的人頭了。”
“那官家何以保韓廣的性命?”沈绮不解道。
“還不是因那貴妃娘娘?”那位儒生道,“即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貴妃還受着恩寵,怎可斬人兄長?
沈绮似是對韓廣并無好感:“可如今韓家大勢已去,平章軍國事年前自缢。一族大業,本也朝不保夕。想那前朝岳将,幾乎被趕盡殺絕,親岳之臣都被株連,我有位堂祖父就是因此被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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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诏動了動眼睫,喝了一口熱茶:“既然都已頹唐衰敗至此境地,為何還要将人逼到絕境?”
“什麽絕境?”沈绮并未反應過來。
恰逢門被推開,一室灌風,沈池将門阖上,又把油紙傘收了起來,擱置在一旁。
一眼望到了李诏與沈绮所在的位置,伸手打了個招呼,登了兩步臺階,就坐到了二人邊上。
“沈員外郎?”一邊的儒生雙眼放光,即刻便要與沈池攀談起來。
沈绮卻連忙堵住了那人,道:“今日不行,別找他,本也是家中人小聚,你滿腹的話改去公署裏尋他再說罷。”
得了沈池感激一眼,又卒然想到什麽,唇角欣悅。
儒生似是知其不妥,但也不盡興。于是沈池拍了拍人的肩膀,笑着好言幾句便将人送走了。
沈绮見到此,一個勁地揶揄:“你怎還成了名士了?竟有人要與你論道。”
“我在這禮部四處跑,露得面多了,自然也就有人認得。”沈池回嘴:“怎麽沒人來與你論呢?”
李诏看這二人模樣有趣,莞爾笑了笑,又往盤中拿了一塊綠豆酥送入嘴中。
而沈池瞧了瞧另一桌,也借此機會道:“方才我聽那邊人在講北伐戰敗,而今這場東海的海戰,亦要耗損諸多兵力。而這麽多年下來,朝堂依舊分化成主戰派與議和派,只是金人确實骁勇善戰,即便戀戰,這騎兵還是敵不過。然琉球小國或是還能抗衡。”
“沈池你怎如此悲觀?本朝人丁萬戶,極其鼎盛,士卒如何會不夠?”沈绮自覺被輕視,卻也找不到說服他的理由。
沈池不敢言勝,似眉間疲憊,看向桌上的二人,又特意瞧了一眼李诏,輕聲道:“今日我聞,韓廣已死。”
李诏不曉得該擺出一個怎樣的表情來回應,看一旁的沈绮也沒什麽波動,好像只覺是在聽新奇故事。
“實則韓廣三日前便死了,然官家不信,猶謂其未死。今天卻是連他的屍首都找到了。”沈池悄聲道。
“在哪尋着的?”李诏好奇問。
“亂葬崗。”沈池咬字出聲。
“怎麽會去那種地方?”沈绮亦覺驚奇。
沈池看李诏替他倒了一杯茶,垂眼回憶道:“他穿了一身內侍黃門的衣服,是被棍杖打死。殿前司的夏公事已向官家請罪,說是并不知此人身份,只因他擅闖禁宮,與人為奸,穢亂多時,規勸不聽。可禁軍衆人執杖,即便實打實的八十大板,韓廣曾也是一國之将,如何會被輕易杖斃?”
“的确,怎樣都覺古怪,堂堂制書令史,即便如今不是大将軍,為何穿黃門的衣物。而穢亂又是從何說起?”沈绮估摸着此事大有文章,驀然想到,“他該不是潛入宮裏去見韓妃娘娘的吧?”
“若非如此,他為何要進宮呢。”李诏肯定道。
沈绮對之一陣唏噓,本是漠然,現下是滿懷十足的同情,瞪了一眼沈池道:“你瞧瞧人家這兄長,往後你會為看我是否安好冒險送死麽?”
沈池逗趣:“你說什麽呢?為阿绮妹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
縱是這般,李诏心中疑惑未解,卻也難得一笑。
冬日的雨一時半會難以停歇,細密交織如絲網,沈池打着傘将二人依次送上了馬車,三人不得不擠于一室。而沈池身形高大,縮在這馬車之中,倒像是有些伸不開手腳了。
方才雨絲飄入傘下,李诏額前有兩绺發濕了,沈池見此,給她遞了一塊帕子。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了一句謝,彎了彎眼角:“我自己帶了。”于是從懷中掏出來一塊巾帕,一看到那上頭繡着的臘梅,某個人的面目卻在她腦中忽閃而過,不禁愣了一刻,爾後又努力回神,按着發際小心擦拭。
沈绮看到了她手上那塊帕子,笑着道:“原來也沒見過這一條,與你前幾日鵝黃的那身,頗為相稱。”
而沈池也問:“诏诏是偏好這個色麽?”
李诏也沒說不是,只是點了點頭,手指摩挲着那一處零星臘梅:“大抵是偏好罷。”
或是與人的性子有關,李畫棋一回府上,整個屋子仿佛都要熱鬧一些。
李罄文如今在這個位置,是衆矢之的,不便大肆宴請,然而章旋月今日請了樓外樓的廚子,做的每一道菜皆有說法。遠西王妃倒是頻頻被驚豔:“我本是無辣不歡,沒想到今日一嘗,才知鮮味方是口舌之好。這下可苦了我了,食髓知味,再回去便不知該吃什麽了。”
“鄒若你要是想,只管問我們李參政讨下這個廚子。”李畫棋倒是大方,卻給李罄文出了個難題。
遠西王妃鄒若淺笑,看向李罄文邊上的王爺趙過:“師傅做得清淡鮮美卻只為我這一個蜀地人,難免大材小用了。”
“那嘗嘗這個黃酒,越州制的。”李罄文又開了一小壇酒給身邊人,絕口不提他的名字,只稱呼他為“郭先生”。
“郭先生”抿了一口,感慨道:“我這便不客氣了,酒是務必要搬回幾壇的。”
“自然。”李罄文笑了笑,一副深明大義的模樣。
随後他們幾位又小酌了一番,各自分散到不同庭院中去,而李诏則送了祖母回屋歇息。
“爹爹與遠西王爺原來就這麽好麽?”李诏等進了老夫人周氏的屋子,好奇地問了一句,“他二人好似故友至交一般。”
周氏感慨道:“原先确實常處在一塊,是在寧帝即位之前了,一晃也十多年過了。”
“郭先生似對酒菜極為相熟,頗有見解。”她想起杏林館那日他信手點的幾疊,都讓人贊不絕口,“姑父也是分封的王爺,可也有法子如郭先生一般進臨安城?”
老夫人嘆了一口氣:“可來臨安做什麽呢?”分明是無奈,然而在看向李诏時卻還是作了個笑。
李诏頓然覺得有些恍惚,設想着自己也曾做過與祖母別無二致的這個神情,而心中道不明:“他們自幼就都生長在這,不可以回家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裏都是他們的家。”祖母握了握李诏的手,腕上冰涼的念珠劃過李诏手背,“何必執念于腳下這座城,都是妄念。”
可皇城在哪,哪兒便是是非之地。東京夢華,好夢留人睡,臨安不過是另一個汴州,人人皆明白這個道理,卻要求虛妄。
周氏自覺看過一場韶華夢了,夢是要醒的。她何嘗沒有勸說過那兩個兒女,他們又怎會不知。
日日年年,朝朝代代,汲汲營營且戰戰兢兢于此,壯志好似洶洶烈烈,可最終不過是為了一枕安眠。
哪裏能安呢?
李诏緊盯着老夫人手上那一串念珠,無法将今日歡言舍中所聞抛之腦後,依舊不能釋懷:“诏诏還有一問。”
周氏看出李诏有心事,卻不知她的心事從而來,撥了幾粒菩提念珠:“說吧。”
“追根溯源,儒釋道三家義不同,我以為不是一家之法。觀之天下,似是人人皆拜孔夫子,那麽人人為儒生弟子。诏诏知道姨夫原定理學為僞學,而如今重修道館;可爹爹素來推崇理學卻更信佛一些。如此看來好似三者并不相沖?既然這道義不同皆能相容,為何朝堂紛争,卻要逼人至絕境,好似半點容不下一粒沙呢?”李诏咽了一口氣,再望向周氏,“祖母卻篤信佛法,不曾有變,一直誦經是為什麽呢?”
“我為……”周氏略有停頓,心下是萬語千言,卻不能盡數倒之。沉默良久,她慈目望向李诏,好似不得其解之後的釋然,“我為,消這些業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