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火/藥???“他是儲君,你是……
身居鳳位,便要有睥睨一切的姿态。
不能讓他人覺察出你感情的喜憂,以此而攻讦,成為了自己的弱點。
簡言之,是要人無情。
可楊熙玉并非心緒淡漠之人,長久的壓抑是一種更狂躁的束縛,她想要怒吼,想要長嘯,卻無法失控,無法瘋癫。誰不想掙脫出來呢?她覺得累了。
鳳印雖輕,然自尊極高的她亦不甘落入他人手中。
因而無論從哪一面來看,李诏于楊熙玉來說,無異于是最适合的人選了。
少年并沒能體會出皇後心中所想,卻誤打誤撞地于後一日李诏入宮向楊熙玉讨歡喜賠不是的時候,遇到了她,與之提起了昨日短暫照面後的後怕。
“我何嘗不是緊張,怕顧此失彼。在那個情況下,姑母與姨母,非要二擇一,我選不出來。但若拿姑父與姨父相比,因聽我姑母天天誇姑父,從相貌到脾氣再到治兵,好似無一不精的,而姨母從不說官家一句好。”李诏看了看四周,悄聲說,“光看年紀與品貌,從她二人擇婿上來看,我以為還是姑父略勝一籌。”
元望琛愣了一愣,不明白她閑話怎麽說到這個份上,開始捉摸是不是所有貴女都愛給男子排序:“或許是皇後娘娘不誇人,我沒見過平南王,做不出比較。”
“有理。”李诏點頭,順理成章地鋪墊至此,“那麽你是怎麽說我的?”
元望琛眼睛看向別處,揶揄道:“你是想要我當面誇人麽?” 他向來都是坦蕩自在的,不想讓人瞧出分毫的局促赧然。
“哦不過就是打太極誇我罷了,這麽幾句話我都能猜到了,”李诏哼了一聲,“那她說我什麽了?”
元望琛瞥了一眼李诏,言語之間卻極為平淡:“她說我該多向你學着些虛與委蛇、無情無義的本事。”
“別胡說了。”李诏當他說笑,也根本沒在意一句,從兜裏拿出了一點吃食,喂給肥囡,“我若無情無義,也犯不着來尋你玩。”
“怎麽是尋我呢?”元望琛覺得好笑,皺了皺眉頭,“不是為了觐見皇後麽?”
像被看穿心思一般,李诏笑了笑,頓覺拘謹,又不作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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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鴨蛋還好着麽?”元望琛問了句,“這幾天又積了一些。”他拿樹枝撩開灌木。
“自然好着呢,”李诏抽開繩子,給少年瞧了一眼縮在棉花裏的青白鴨蛋,抽緊後拴在腰封上,又看見灌木之中有一個簡易搭着的窩,用短木棍和落竹葉堆的小巢裏頭還有幾個白乎乎的蛋,有些訝異,“你築的窩?”
元望琛搖頭。
“你告訴誰了?養鴨子是我二人的事情,不足與外人道啊,你幹嘛說出去?”李诏面露不解,無法接受他這派作為,因而話語投足之間染了一絲愠怒,然看着少年那被綁着的胳膊,确實也無法做這事兒,更何談照料一只鴨子築窩,恍然問道,“我的天,還能是趙玠麽?”
元望琛終于等到少女解開這謎題,點了點頭:“自然是他。”
“你怎麽喊得動他做這個?”李诏收斂自己的驚詫,令自己盡量不高聲說話。
元望琛沒往心裏去:“他也不過就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兒,如何喊不動?”
李诏斷然蹙眉,語重心長:“他是儲君,你是臣民。”
此言一出,她即刻覺察到元望琛盯着自己的眸光驀地冷淡了下來,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屏障又再度被豎起,二人之間宛若層疊重山。李诏也不是很開心:“他不會以擲凫獵兔笑話你,然其他人不是。是我考慮不周,這鴨子我一人養便是,而你進宮是做伴讀,并非內侍。宮人嘴雜,若我姨母知道,不知會拿你如何做想。”
“她或是已經知曉了。”元望琛放下了手中的樹枝,拍拍袍子站了起來。
“這樣還會不怪罪你麽?”蹲在地上的李诏覺得元望琛膽大包天,不可理喻。
元望琛安靜地道:“紙上得來終覺淺,養鴨也算是格物致知了,趙玠動了動手又會如何?晉惠帝司馬衷與趙玠一般善良,這是可貴之處,仁厚之心并非人人皆有,然趙玠今天耕耘養鴨,便絕不會說出何不食肉糜的話來。”
他倒是有自己的理了?
“這是你一開始便想好的借口,還是當下為駁斥我的強詞奪理。”她一股氣上來,思覺自己的好意被辜負,而元望琛此人全然不能理解自己,為何如此警覺以及失意。
幾句就起了火星,還無熄滅的态勢。若二人皆不願試圖平息,那便無法遏制,想來若再繼續待下去交鋒,勢必是要燒了這宮苑的。
“李诏,你是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我不想與你争論。”實則她心裏頭也是有些贊同元望琛,以為他說的并沒有錯,卻覺得此人太不将周禮當一回事兒了,也未考慮過今後如何在宮中保身,咎由自取極了。
“我也不想同你争論。”李诏不再直視元望琛的眼睛,于是也不清楚他現在是什麽表情,只聽少年道:“時候不早了,你該去仁明殿給你姨母請安了。”
“好!”李诏說着氣話一般,頭也不回。
沒有直接去仁明殿,李诏先找了趙檀消磨了一會兒辰光。
“她昨日罰了幾個原先韓妃宮裏的人,今兒在那宮裏受過欺負的內侍王公公特地去了冷宮一趟,把這事兒從頭到尾地給人說了一遍。這些閑着沒事兒的人就會拿雞毛當令,耀武揚威。”趙檀吃了一顆葡萄。
“以韓妃娘娘的性子,定覺羞憤恥辱極了。”李诏搭了一句話,卻也說不出口自己亦是見證了那宮人的穢事。
“你說就這麽幾個人,就這麽些破舊事兒,表面光鮮,底下龌龊。告來告去的,他們還覺得有意思極了?我是想着真真是無趣。”
“那檀姐姐以為什麽有趣呢?”
“世人皆無趣極了,恪守禮法,恪守宮規。你說那規矩方圓究竟是什麽?誰定的?定出來就是為了讓人淩駕于他人之上。”趙檀将果盆遞給李诏,“不過……我這段時日發覺有兩人大抵還算有趣。”
“是誰呢?”
趙檀歡笑,饒有興致地說:“高麗的那個王子李敏政,以及容俪之子元望琛。”
聽到了這個熟悉的名字,李诏一下子覺得有些別扭,不知趙檀對他們是什麽态度:“怎麽呢?”
“蒙古人野蠻粗犷,人也長得膀大腰圓的,我從來不喜。然高麗人看上去是漢人,也是文質彬彬的模樣,分明習我朝的文化,眼光卻不淺陋,打個馬球不守規則,人皆覺他蠻橫無理,我倒看出居安思危的意思來了,習武并不只是強身健體,北方虎視眈眈,海上也不安穩,若真有戰事,光束手束腳地練兵,不就是紙上談兵麽?”
“可在馬球場上随意傷人,确實是他們不對。檀姐姐就喜歡聽人詭辯。”
“李诏你今兒吃了火/藥了麽?”趙檀笑着又剝了一顆葡萄,“傷人便傷到元望琛了。我那日在場上也發覺了,遭人重擊也沒有躲閃,一開始以為他是你這類逆來順受的秉性,等這人進宮後才發覺想錯了。他是故意的。”
不想趙檀還有這麽細致入微的時候,李诏聞言還是發怵,“檀姐姐為何這般說?”她有些警惕起來,覺得那白眼狼受了重傷又被人盯上,真是得不償失,又再問:“他人看出來了麽?”
“誰知道?”趙檀擦了擦手,“我就不喜人戰戰兢兢的模樣,一副謙卑讨好的态勢,奴顏屈膝的、阿谀奉承的讓人渾身不舒服。對于世家弟子來說,本來做個太子伴讀就是個極大的榮耀恩賞了。我瞧他與趙玠相處起來,全無這架子,也根本不将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
“你這真是在誇人麽?”李诏撇了撇嘴。
“如今不欺軟怕硬,對誰皆一個态度,自清且表裏如一的人難得可貴了。”
李诏淡笑,有些不快:“聽上去像是在說我的不是了。”
“你既然自省到了這一點,還不知錯就改麽?”趙檀又揩了揩嘴,洗耳恭聽一般。
而李诏心中積攢起來的不愉快,一個勁地傾瀉出來:“我覺得不是‘錯’。”她深吸了一口氣,“是你站在高臺之上生殺予奪,可用高出于人的眼光鳥瞰,見人人是含垢忍辱的蝼蟻,卻還感慨怎麽天底下的鳳凰這麽少,嘆自己曲高和寡。論這規矩與禮制,本就是周天子為規範為統治而設,克己複禮的素來就不是栖梧桐、飲甘泉的鳳凰,而是得腐鼠、鹓鶵茍且活着,還要唾面自幹的鸱。”
“嚯,李诏你的脾氣也不小。”趙檀沒有一點生氣的模樣,似是等了許久才等到李诏這人說出心中話兒一般,正中下懷,反倒頗感與她更親近一些。
李诏還沒說夠,豁出去無忌憚地道:“檀姐姐自己亦從中獲利了,為什麽要歸咎于體統呢?你樂見無序、暴亂,可百姓叫苦不疊,你願無王朝、無統治,可蝼蟻亦要活着。”
“我難道不是以身作則地叫嚣麽?”趙檀自嘲。
末了,李诏說出最後一句話,起身:“我也還要活着。”
李诏自覺與元望琛和趙檀皆被搞得不歡而散,而今日入宮分明不是為了逞一時嘴皮子之快,還是為了屈膝順承。
想起來頗有些諷刺。
或今日非什麽良辰吉日,往後出門還得看一看黃歷上如何寫的宜忌。
李诏出了宮苑就沒再往皇後殿裏的方向過去,本就此作罷,欲直接從宮門離開,好巧不巧,卻是再一次地聽到了趙玠與元望琛說話的聲音。
“聞海寇出沒大洋刼掠,勢甚張,如今已登岸,沿海百姓旦夕不寧,賊寇不除不快。”趙玠坐在石階上,擡頭問一旁的少年。
“于沿岸游擊交戰只可驅趕,治标不治本,海寇一而再。”
“是苦于無強軍?父皇今日考問南蠻海寇入侵,是否應發兵?又從何處派兵?望琛兄怎麽看?”趙玠苦惱,“本殿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陸戰亦抵不過遼金,福建亦有海師,海戰我朝或能贏麽?”
太子伴讀本該替人解惑分憂,元望琛自然也盡其力而為之:“若單看軍饷與人數,宋兵不弱。然有兩弱:其一是前些年遷都,損兵折将;其二是重文抑武,疏于練兵。騎兵如此,不曉福建水師抗敵經驗是否充足。殿下以為如今是發兵的時候?”
趙玠點了點頭:“與其拖延,不如快刀斬亂麻。一方百姓才可安居樂業,否則不堪其擾。”
“若此時派兵為勝利,則諸如火槍、火藥、火铳等軍械不可少。東南幾府皆駐紮兵力,即便江浙亦沿海,但皇城之兵不可動。福建唯有幾只水師,卻并非行兵之用,好像多協力市舶司貿易往來。而兩廣富足,嶺南多峻嶺,可為腹地,”元望琛有些猶疑地道,“又聽人說平南王練兵有素。”
聽到自己那位姑父被提到,李诏胸口一口氣郁結,悔過的情緒交揉,越攢越重。倘若自己不多言平南王治兵有方,或元望琛便不會在此時想到他。
而趙玠聽了個明白,覺得這番考量的确有理,念着他也可回複父皇這個答案,不知是否能被認可,便感謝地對元望琛道:“望琛兄一言,替本殿拓了思路,如此看來,是要八皇叔出征了。”
李诏: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