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棋逢對手???“你還需分清楚……
李畫棋的慘敗,楊熙玉的壓倒态勢,叫李诏自從前以來的兩難情緒沒有比這一刻更強烈了。
李诏記得她父親說過,立于朝堂,若要将人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大抵有兩種途徑:一是靠“錢”,二是靠“權”。拿貪財說事則虛空國庫,拿貪權說事則動搖天威。
天子不是人人皆可當的。
但凡謀逆,必死不可。
平南王是否有逆反之心,李诏無可知,然不管這八字是否有沒有一撇。倘若真被人扣上了這頂罪名,想要摘下,也只能與頭顱一起切割。
李畫棋還是拾起了顏面,笑盈盈地綿裏藏針:“皇後定感同身受,與天家結姻親,是無上光,亦是百般憂。臣妾卑弱,只身偕幼女來朝,如履薄冰,豈敢不防明裏暗裏的小人。此事已用書信寄出,只是兩廣距臨安千裏,皇後您應比他先知曉。”
然在刷嘴皮子的功夫上,李畫棋的一席話倒是令她險勝。
楊熙玉聽了這一番指桑罵槐,微笑着雙手扶起了矮案桌邊的李畫棋:“平南王妃既然身懷麟兒,便該少經常走動。念你孝心有佳,趙棉亦挂念皇祖母,這段時日,不如令她也一同入宮,陪伴席太妃,共享天倫?”
禮賢下士,請君入甕之舉,誰看不出呢?可這是居鳳位者之舉,怎還叫人有回擊之力呢?楊熙玉這一步自大的險棋只因高在她是這後位之上人才有效。
“皇後挂念臣妾,此舉萬分貼己。只是,阿棉高燒不退,母妃本就體弱,豈可互相傳染?臣妾擔待不起,亦怕怪罪,只等彼此恢複康健,再讓阿棉進宮孝敬一番母妃,我二人也可安心回粵。”李畫棋扶着楊熙玉的手,卻行了半個禮。
她看似示弱,卻不依不饒。倒是反将一軍,以太妃的康健平安說事。
“平南王妃這是哪兒的話,何來怪罪之說?”楊熙玉對着陸太醫說,“諸位太醫之中,本宮記得你最擅長小兒風寒之症?”
而楊熙玉對症下藥,有的放矢,緊盯着李畫棋的罩門,心尖上的骨肉趙棉為難。
“回皇後娘娘,臣不才,确對風寒雜症有些心得。”
楊熙玉回眸看着李畫棋,笑道:“進宮休養是好事,有太醫随時診治,哪裏還能有這般好?又何須擔心小兒的傷病,如驚弓之鳥?”不知是不是特地說給李诏聽一般,她對着李畫棋說,“诏诏最近亦是貧血體弱,等她出來,也要麻煩陸太醫看看了。”
李诏宛若賠損折兵之臣,在屏風後頭藏了太久,不得不與章旋月一同出去面對這一場不見硝煙的唇槍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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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太妃已經睡下了。”章旋月輕聲道。
如此這兩位劍拔弩張之人方是輕聲細語了起來。
恰好李诏亦疑惑于自己暈厥的毛病,想着不如趁此機會求一求醫?倘若那日嘉柔姑姑真在醫館內,那麽姑母一早便知自己的境況,或也不必防備。更何況前幾日宣她入宮遞上的那碗滋補羹湯,也像是為了彌補她那位皇帝姨父诏令她帶病上馬的補償。而這位陸太醫分明就是她姨母安在太醫署的重車,即便真有什麽,也不會失之于口風。
于是她順應着楊熙玉所言,伸出了右手讓太醫把脈。而陸太醫捏了許久,神色古怪,倒是什麽也沒說,讓李诏滿心的期待撲了個空。是而李诏只能将今日的主要事兒給辦妥了,快刀斬亂麻一般地道:“姑母,時候不早了,你還得回去看着阿棉呢。”
她擡頭,留意到了這時來的一位內侍公公,他直接同嘉柔姑姑說了些什麽,嘉柔姑姑又将話傳達至楊熙玉耳邊。李诏的這位姨母聽完後,并不如那公公一般,面上盡是緊張之色,卻更像是漠然。
楊熙玉對着眼前的衆人放了一馬,也不深究地道:“正好,後宮有些瑣事,本宮先行一步,平南王妃注意身體,陸太醫也回吧。”
坐回了李府的馬車上,李诏靠着窗發了一會呆。只覺從前自己未将這家人的界限劃的如此明确,今日入宮為解救李畫棋出來,倒似令她清醒了一些。
她一直站在那橫亘在君臣之間的鴻溝之上,宛若腳踩旋木,動搖一步或就沉舟。
她以為的血脈親情,卻也摻雜着互相利用,沒那麽普通純粹。反觀自己,卻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人呢?宗族之間,這或許是叫做互相幫助。
“今日你們若不來,我定被困在宮裏了。”李畫棋是有些感激的,“只是讓你費心跑一趟了,旋月。”
“一家人應該的。罄文不便入後宮,我們還是來遲一步。”章旋月說。
李畫棋說:“胎兒的事若想要不透風,也難。早知如此,我應前幾日就動身回廣州了。”
“沒有早知的。”李诏乍然說了一句。
雖然被她看似的氣話駁斥,李畫棋依舊是摸了摸李诏的背,好似養育成人不容易一般地欣慰看着她:“我曉得那厮不會為難诏诏。”
“畫棋。”章旋月只是輕輕叫了下她的名字,不想在李诏面前失了儀态,也不想讓李诏難堪。
李诏除了笑一笑以外,沒有表露出什麽神情,只是想着自己确實是姓李不錯,設身處地地想,祖母希望她入宮,能成維系李府與皇家之力,而姨母希望她入宮,成為深宮之中自己的左右支柱。她也不想自己竟能成如此有力之人,被期待、被信賴、被依靠,她分明前不久還是個孩子,遇事他們也未将她當做可議事的大人。
“我沒做什麽,實則我慌得很,不曉得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李诏現下想來是有些後怕的,明知楊熙玉如何想,卻硬杵着對着幹,怕令人失望了。她估摸着應找時日去寬一寬自己這位姨母的心,低個頭服個軟什麽的,拉近一下她二人越發薄弱的聯系。
李畫棋卻只是說:“诏诏還小,多經歷幾次便知道了。”此話半點不起安慰。倒是章旋月一臉抱歉,覺得李诏何嘗沒有受委屈。
“多經歷幾次”,李诏不曉得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心底任性地想:“我可以不經歷麽?”
還沒将情緒外露在臉上,便聽外頭李銀出聲:“到了。”
拉開簾子才發覺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李诏有些餓了,但還是得與他們先去與祖母交代一番今日的驚險。
入了裏屋,衆人才發覺阿棉躺在了老夫人的床上,額頭上枕着一塊方擰幹的布帕。
“阿棉怎麽睡在您這兒呢?”李畫棋有些訝然,因方才李诏那句在楊熙玉面前說趙棉得了風寒顯然是一句托詞,但随即她便明白了過來。雖不是很贊同老夫人周氏的這個辦法,卻也說不出怪罪的話兒來。
“不知從哪兒染了病,就讓她在我屋裏睡下了。”周氏單說了這一句。
李诏從李畫棋欲言又止的舉動中倒是看出幾分不同尋常來,回頭找了找婧娴的身影,見她在翠羽邊上,端了一碗藥進來,顯然是在替趙棉送藥。
這場景倒是極為熟悉,像是自己多次親歷,這種隔絕現實又溶于現實的恍惚情緒再一次在李诏腦海中上演。
或許是因趙棉突然的急病分了心,今日的事,李畫棋沒說幾句話,後來便主要由章旋月為老夫人周氏理清。
“陸太醫麽?”周氏确認了一下這位太醫的名字,“是陸守鳴麽?”
“是。後來還為诏诏搭了搭脈。”章旋月說。
李诏點了點頭,隐約瞧出祖母的擔憂,卻避開了她的目光。
“皇後格外關心诏诏。”老夫人于是又道,“席太妃近況如何呢?”
“氣弱似游絲,體燙未褪,并不太好。”章旋月說,“這事後皇後也未多留,但看上去并不是不想追究的模樣……”
李诏多半時候是在聽的,卻也忍不住走神,直到聽到章旋月說了句話後,才回過神來:“罄文說他不回來用晚膳了,嶺南海寇有急報,”嘆了口氣道,“或是要用兵。”
聽聞至此,李畫棋面色繃不住一般,一下子晦暗下來。
随後她們才去了後堂的膳廳一齊用了晚食,菜品豐盛,又分了湯羹,衆人各自舉箸動筷,可桌上話分外少,顯得冷清極了。
宮廊上的燈一盞一盞地逐次點起。
東宮落于帝後大殿之間,少年從趙玠殿中出來,走在檐廊下面,夜風吹響了宮鈴,宮燈的燭火被裹得搖搖晃晃。
沿着白玉石階向前走,元望琛被身後一個聲音叫住:“回去了?”
是剛從慈明殿、慈元殿方向過來的皇後。
元望琛腳步暫停,轉過身來行了一個禮:“皇後娘娘安。”
沒有等到她下令讓他起身,楊熙玉卻伸手從少年綁着手臂的紗布上,摘下了一根細軟的鴨絨。
她沒有多說話,這反倒令少年心驚了一分,亦怕被誤解以為今日并沒有與趙玠背書,而是貪玩去個宮苑裏頭消磨時間。
“起來吧。”楊熙玉終于開口,讓元望琛松了一口氣。
宮中無遮攔,風吹紅了他的兩頰,起身後以為萬事大吉可從皇後眼皮底下溜走,卻又直接被問了一句:“你如何看待李诏?”
叫少年感到難以啓齒極了。
這位李诏的姨母,是她最親近之人之一,于他來說卻亦是最遙遠的高位者,更可能是殺死他母親的罪魁禍首。該如何以正常情緒面人,元望琛亦在克制。
冷不防地,被問到近日來與他重新走近了的李诏,好似無意,卻別有深意,元望琛忽然覺得這個深宮女人是不是能洞悉一切。
“昭陽君為我同窗,善學好問,且待人以熱忱。”元望琛擠出了這麽一句冠冕堂皇的說辭來。
得到了楊熙玉一句:“哦?”
拿捏不準皇後态度的少年,心中窘迫無措,而聽她繼續道:“依本宮看不盡然,你還需分清楚何為熱忱,何為冷漠。”
以及她待何人熱忱,待何人冷漠。
話中意思不過是叫他擺準自己的位置。
“是。”元望琛颔首。
楊熙玉扔掉了手中的鴨絨,即刻被大風吹旋不見。她端詳着少年隽秀的臉頰,又像是在通過他看着誰一般,道:“今後常于宮中行事,趙玠不懂,你便要多學着些。”
待皇後離開,元望琛走下臺階,嗅了嗅自己衣袖上的味道,确認并無鴨臭,鞋底亦無濕土。爾後只見遠遠有一位靛色深衣的太醫與楊熙玉說了幾句什麽,令她向來瞧不出什麽波動的面色忽地如蒙塵了一般沉了下來,少年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會辨識人臉色,說不出那是不是一種抑制悲切的方式。
而在他看來,那才是更為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