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喪期無數???“昭陽君,何必一……
李诏一顆心瞬間掉了下去,一直下墜,仿佛跌入不見底的無盡深淵裏。
不敢擡眼看少年,只是餘光瞥見他的臉上一時變得極為難看。少年僵站在原地,仿佛進退不是。
沈绮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卻也說不出什麽抱歉的話語。只是宛若自己是那個作惡釘釘的人,把元望琛這個身世可憐的少年又往狼牙砧板上推了。
“厭惡”二字如剜刀,将人刺得血肉模糊。
好似再多相處一刻,這耳光般的毒惡言論都要将人熔化成滾燙鐵水一般,煎熬極了。沈绮自覺有責任打破這尴尬境地,可腦中一熱,也只有下策。二話不說,這次換成她拉着李诏跑了。
沈绮力氣大,李诏被拖得三步并作兩步。這二人先一步地入了廂房,坐回到各自前後的位置上。
沈绮猛吸一口氣,轉過身來趴在李诏桌案上:“啊,我錯了!李诏,怎麽辦好?我說話不過腦子!還背地裏說人壞話!”
李诏思覺自己前段時間下的功夫被沈绮今日一句話悉數損毀,卻對着她這雙真誠愧疚的眼兒說不出責怪二字來,只是有些郁郁地道:“講都講了,還被人聽見了,又有什麽辦法?”
“可那人是元望琛啊!”沈绮面色叫苦不疊,沉痛道:“他不會記恨我罷?”
李诏嘆了一口氣:“若真要記恨,也是恨在我頭上。“
“啊我當真是做錯了,”沈绮一臉內疚,眉間依舊不解:“可李诏你為何要和他處好關系?他如今是定覺得你是個淨說好話的僞君子了!怪我,都怪我。”
怪也無用,覆水難收。
李诏只能疲憊笑笑,當任由它過。翻開今日習冊,一眼便看到了《論語》陽貨篇的那句話。擡頭看了看沈绮,自認錯一般:“鄉願,德之賊也。”
第二日私試,隔天便放了榜。
李诏出其不意地考得甚佳,幾乎半個月沒來上課,竟然也排到了前三甲的位置。
可找了半天元望琛的名字,最終發現卻在落在了她後面好幾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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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當不是這樣。
他原先不是第一便是第二。
李诏遠遠地站在回廊下,望着元望琛路過,只是看了一眼榜單就離開了,叫人辨不出面色來,又好像對這名次倒是無執念。
他還在喪期中,這個月裏也缺了好幾堂課。
李诏雖然不知道自己在擔心個什麽勁兒,卻還是暗暗擔憂元望琛這太子伴讀的位置再這樣下去是保不住了,然而又在被姨媽叫去宮裏時聽出了幾分不同的意思。
“元家公子品貌皆高,正直刻苦,不卑不亢,單單這一點便是趙玠該向他學的。”
“姨母不看學識,亦不看武藝麽?”李诏無心數落貶低他人。
楊熙玉聞言一愣,未曾想過李罄文竟然沒同李诏提起過這番用意的任意一個字,是而為之解答道:“倘若要找聰慧之人,那有太子太傅便夠了,同齡少年郎若太過耳聰目明,城府則難以度量,本宮并不以為這是在助趙玠,反倒是在養虎為患,借力倒是培育了權謀之臣。”
“可脾氣也不看麽?真要伴讀多年,不該更好相與一些麽?譬如……”李诏怎麽也說不出夏茗兄長的名字,反是繼而提了顧鞘。
“若伴讀脾氣太好,趙玠反被縱容,方會成為乖戾纨绔模樣。也該讓趙玠曉得這世上并非人人寵着他圍着他轉的。元望琛便貴在這‘真誠’二字。”
“可太子弟弟願意與元望琛處在一塊兒麽?”
“沒有不樂意。”楊熙玉似順理成章,不将這個視作一個問題。
李诏根本從她眼裏看不出別的意思,好似理應如此,趙玠身為太子卻不能有訴求,不被過問,更不談什麽選擇的餘地。
于她的這位姨母來說,趙玠他這一身的榮寵與權貴皆是他人賦予,若非身上流着的趙氏血脈,他便什麽也不是。
倘若姨母有子,今日在這個東宮位置上的,便不會是這個幸運的趙玠。
李诏霎時不禁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不禁想到自己在楊熙玉眼裏又是怎樣的角色。
從宮裏出來已經晚了,趁着夜色李诏坐回了府上的馬車,駛出宮門。
涼風吹得檐下鈴動,李诏的思緒被這悠長鈴聲扯得有一些飄遠。聽着馬蹄聲,大抵保留三分清醒,三分困倦,直到馬夫一個避讓,馬車停了下來,紅燭香火透過一層薄薄的羅帏,将李诏拉回現實。
簾子外是曲樂聲與人的淺唱低吟,李诏的馬車正停在臨安府上最為喧鬧的酒肆街道上,而李府還有三條街的距離。
“怎麽了?”她出聲詢問。
“回姑娘,方有人沖撞過來,小的緊拉了馬缰避讓,沒想到車輪子被卡在了溝裏。” 馬夫李銀皺着臉答道。
“能駛出來嗎?”李诏拉開了簾子,試圖下車,本是不想多事,這才叫了穩當的李銀出來。
“姑娘在這等等,我找人幫把手。”
李诏索性下了車,目光循着馬夫急沖沖跑到隔壁驿館裏去找夥計了。
而一側的脂粉味濃烈,熏香就着嫣粉色的倒映撲鼻而來。李诏背靠着馬車,擡頭往這一旁看去,牌匾上霍然幾個大字入眼:
扶搖樓。
轉軸撥弦,琵琶清音入耳。淺吟低唱,絡紗飄搖掩目。
一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搖晃不知輕重,被樓裏的楚腰女半攙半扶地走了出來。
隔着一些遠,李诏只覺此人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是何人。
而在樓外那人乍然發出洪亮笑聲,引人紛紛側目,笑着笑着卻又猛然抱着綁着羅帶的廊柱幹嘔了起來,整個人險些狼狽得栽到在地。
邊上的女子輕輕皺眉,嫌棄之色油然,卻沒在肢體上表露出來,看來是不敢顯露出一絲一毫的心下一言難盡。
只見那吐完了的中年男子雙頰通紅地擡起了頭,發絲盡亂,顧不得擦拭,卻停下了動作,直盯着前方。
李诏在一旁觀戲,心中癢癢,不曉得發生何事,偷偷探出半邊身子,欲知後事,去做了一回好事者,看一看這熱鬧。
卻不想那人眼光所及的方向上,僅有一位騎着高馬的冷峻少年,攥着馬缰,眉目冷靜,眼底如霜。
他還是裹着一身的素衣,彩色障泥順垂下來,雙腿夾着馬肚。少年捏着繩的指節尤為突出,眼裏是毫無溫度的漠視。
緊閉雙唇,沉寂許久,終道:“父親以為喪期無數。”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椁,蓋取諸《大過》。
輕輕易易地諷刺元瞻是野蠻粗鄙的下賤之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元瞻笑着撐了把地,起身,擡首仰視那位踞坐高馬的少年,醉酒道:“往後你有你的君,便不必認父子了。”
而少年似是被這句話刺中逆鱗一般,面色鐵青,瞬時立刻揮了鞭,轉身縱馬即走。
唯留一個滿須污穢的父親元瞻,空落落地抱柱席地。
見少年往自己的這個方向而來,李诏立刻側過身去,背對着人埋頭作上車狀,怕被人瞧見。
卻因心急踩空了上車的臺階,一下往後仰去,狠狠地摔倒在地。
手臂與後臀被摩擦在青石板地上,是火辣辣得疼。李诏刻意避開路人眼光,快快地站了起來。還未來得及撣去裙裾上的塵土,卻聽到再熟悉不過的刻薄聲音從背後傳來:
“昭陽君,何必一葉障目,作掩耳盜鈴的把戲。”
她沒有回頭,卻從嘲諷之中聽出了與從前不一樣的隐忍與克制,連帶着輕輕的吸氣聲,這樣聽來,少年似是在一彈指一揮間,他便軟弱得束手就擒一般。
李诏只看得到此人的堅刺外殼。
這是他再一次以封號喚她,疏離而涼薄,分明應為尊稱,卻在他的口中不見尊,反為卑,變成了不足為題,大可踩在腳下的恥笑與嘲弄。
李诏甚至在想,這是不是少年一貫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作派。
因聽到了對他的“厭惡”,他便以這種方式來報複。
好像是在說:“正好,我亦對你憎惡至極。”便可為自己留有一點體面,虛張聲勢。
李诏咬緊了後槽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一把拉扯住了他馬下的絲織彩錦障泥。
馬被牽引住,一時停了腳步,少年蹙眉側目而視,目光落在少女被夜風吹得僵紅卻攥住彩錦的手上。
“放開。”元望琛踩緊了馬镫。
李诏對上少年的眼,不服道:“你心中是如何想我,大可直截了當說出來。”
“我沒空與你扯皮,放手。”元望琛以手去扯回少女手中的織錦,看着他面前執拗的人兒,煩躁不安道,“李诏,你這個人真當是莫名其妙。”
“我歡喜将話說清楚。”李诏一字一句道。
方聽了前半句,元望琛莫名霎時心跳加速,可身後如芒刺在背,不敢回頭看向扶搖樓外的那個人現在是如何看他。
亦不想在這鬧市之中,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與人多做糾纏,更與這個人多做糾纏。
“別在這裏。”少年喉口一緊,像是退了一步,又道了一遍,“別在這裏。”
若不仔細聽,誰能覺察到那堅硬的話語之下,是近乎于祈求呢?
李诏的餘光掃見了元太尉,而見那人仿佛清醒了一些,正往這邊看過來。她似是明白了少年一下子內裏怯懦起來的不自然的緣由了。
念及此,她松了手。
下一刻,自家馬夫才鬧哄哄地請了人來,在見到元望琛後,一臉恍然,笑逐顏開地道:“太尉府的少爺也來幫忙搭把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