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素衣???“你在與我說話嗎?”……
而幸好此時官家入席,蓋過了此處的動靜,衆位也都各自陸續回了自個的位置。不出所以然,元望琛越過小幾之中的間隙,直接落座了李诏邊上那個空着的坐席。
李诏渾身微僵。
她到底有些不自在,或是以為方才對夏茗說的話落入他的耳朵裏又似另一種諷刺。
擊鼓鳴琴之聲暫且掩蓋過此時此刻李诏無聲的難堪。
她能感受到身旁少年衣着依舊缟素,雖服完了三日喪,服制還是淺淡為主。就這一身好似月華,卻根本不見月華的半點溫柔,只餘面上如霜。
眼底多清冷,心中便有多憤恨。
像極了一點就炸的火铳。
她自今日進宮以來,就沒有片刻安寧,心下無一時刻舒坦。
李诏的這位姨父趙适按理在大夥兒餓着肚子動筷前,說了幾句祝酒辭。諸位朝臣以及家眷紛紛站起,恭祝我朝千秋,聖賢輩出,正大如皓空,光明如圓月。
席間趙适顯然飲多了酒,笑着道:“各愛卿才學如明珠,攜眷侶而慶中秋,甚幸,諸位齊聚武英殿,君臣文武一家,甚喜。”
“看來官家今日不議政事,只尋樂了!”禮部範尚書舉杯暢快道。
“方入秋,是桂花的時令,範紹鈞你這老頭備着的丹桂玉露着實不錯,甜得恰到好處。”趙适同禮部的範尚書道。
李诏只是低頭飲羹,并未去聽她的父親她的姨父以及其餘朝臣說了什麽。
只是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戒備卻又詫異地擡頭。
“月色明亮,這些個少年郎與姑娘家,穿得錦織如百花争豔。可你瞧李罄文的閨女與元瞻的兒子,單單着素衣。”
“官家是覺得節日裏不好太過素淨了?”楊熙玉望了眼這一處,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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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适搖頭:“衆人團簇生絢麗,年青也消減了俗氣,而他二人如煙雲籠月,在這月色裏看得舒服。”
官家舉着酒杯恰好講了一句不算響亮的話,李诏離得不遠方才聽見這席間唯一誇她的不算恭維的話語,哪曉得竟然是出自她姨父口中,可卻令自己嫡親的姨母面色倏忽難看起來,僵着笑:“誰是煙雲,誰是月呢?”
事到如今,各人各異的神色,倒令李诏心如明鏡,太過習慣于端着笑,卻失了本該的表情。
看來選妃一事雖還沒有擺上臺面,但是風聲還是不胫而走。瞧瞧各氏族的姑娘都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樣,刻意打扮了一番試圖恰到好處地豔壓,而自己這一身藕色寒碜算不上,可的确太素太淡了。這其間的道理嘛,她想左右不過就是章旋月早早準備好的新衣代表着李罄文自始自終抗拒李诏入宮的态度,不願她成為什麽太子妃罷了。
那麽就是令李诏陷入兩難了,姨母與自家父親之間的抗衡,她究竟該聽誰的呢?
只是如今得了官家的謬贊,還牽扯進了元望琛,反倒是有些弄巧成拙,惹人注目了。
李诏裝作不經意地側頭看了一眼元望琛。
而他的眉目靜止,只是飲着丹桂玉露羹,似與這嘈雜世間隔絕。
他與李诏早已不熟悉,何必對她客氣,近來更少有好言相向。
李诏不能體會他現下的心情,自然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
二人生龃龉,是有些年頭了,一開始只是她二人之間的舊事為導火,不曉得如今到了牽扯到父輩以及生死的地步,好似她是他的仇人。
那時李府與元府原先的府邸還挨在一起,李罄文與元瞻也常有往來,更巧的是,兩位的子女同年出生。
一直到七歲左右,李诏與元望琛還算是比較熟絡。
因宅院只有一牆之隔,在孩童年紀裏,總處在一塊兒互相打鬧。
李诏自幼喪母,章旋月才方進門一年,又懷着李詢,李诏打小從來就沒感受到什麽來自母親的關愛。而容國夫人當時還不是容國夫人,只是容俪,見倆孩子相處得來,也就一起帶着,得空還會領着倆孩子一起去不遠處的曲橋上走走。而大人一不留心,李诏便拉着元望琛跑開了,就這河岸兩側的臺階,下了曲橋。
瞧過年長的布衣人家在此摸魚挖螺,李诏有樣學樣,也信誓旦旦地向元望琛保證:“你把鞋脫了,這裏水不淺,看看你能摸出什麽寶物!”
元望琛聽信點頭,見李诏替他挽起袖子,覺得這般的探險可以一試。
不知者無畏,誰也不知道這河有多深。
河岸泥灘松散,青荇苔藓打滑,小小的元望琛光腳一探,喊着:“這水太涼了。”
而李诏覺着元望琛實在沒用,膽小極了,不依不饒地道:“那我來!”
這反倒是激起了自尊心極強的總角男孩不服輸的脾氣,一心急将另一只腳也踮了下來,沒料到踩了個空。
頓時濺起一陣水花,李诏的眼睛裏進了水,一下子被迷了眼。
小姑娘意識到不對勁,連忙站起來喊了元望琛幾句。
可只見水将他漸漸淹沒,掀起幾個泡沫,可越掙紮,下沉速度越快,最後落入視野的,是他飄在水面的發帶。
李诏一下子慌了,她自己根本不會浮水。三步并作兩步,趕忙爬上河岸的臺階。
哭着呼喊容俪,可她方才尋不到孩子,已經往着其他方向走了好些距離。
李诏心如亂麻,惶恐驚懼,愧疚不安,一邊哭一邊跑一邊叫人。
可事到最後,連她也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找到容俪,有沒有人聽聞她的呼喚救起了元望琛,到底怎麽回府的了。
總之,他掉進河裏,李诏有過錯,可她卻跑開去了,沒有再回到通江曲橋之下。
她的年幼不知事,是她的逃離,她的借口。
在此之後,李诏再也沒去過元望琛府上,上了學堂後,亦沒有聽聞他的消息。
同年,李罄文從樞密編修官遷至工部郎官,整家從臨安城烏子坊東苑搬離,搬到越發靠近天子腳下的六部橋了。
直到七年之後,兩人的再一次見面,令李诏重新記起了當年假無知,真卑劣的自己。
她想要忘記,卻再一次抛光磨新。
前塵如潮,李诏想要它褪去,就不能逃避。她小聲清了清嗓子,面向身側的少年:
“元望琛,”她還是叫了他的名字,假借一個機會說出了這句話,“我替他們向你賠不是。”
實則沒有替他們一事,李诏分明清楚地知道。
今日夏茗等人的放肆欺淩,大抵是因道聽途說從前她背棄他于河岸,以為李诏不待見他,又見今晚她不作為,挑事生非以讨好,乃至變本加厲。
李诏自知沒這麽大人格魅力,自幼的來往的朋友也不多。她不必去結識他人,自有他人來阿臾。若非李罄文既定參知政事一職,若非她有個皇後姨母,若非選太子妃一事早有人耳聞且做了揣測,李诏在宴席上就可安安靜靜一個人待着了。
李诏揣着小心翼翼,卻又滿懷期待,等着少年能回她一句什麽都好以消除她再度升起的愧意。
而面如冰霜的少年也沒有消融雪色,低頭拿起杯子的時候,似是覺察到了左側的眸光。
放下手中杯,挑眉看向李诏:“你在與我說話嗎?”
他顯然是什麽皆未聽清的模樣。
李诏心口好似被掐扼住,鼻尖酸楚。
他聽不清了,單耳失聰。
那麽無論是容國夫人遇害的那一個下雨的夜裏車夫的嘴碎抱怨,還是中秋宴席之上官家方才強拉二人意有所指的那一句話,他都不會聽清了。
意識到這一件事,只能再加重她的內疚。
悔意與虧欠或是那地獄的煉火,無止境地燒下去,乃至于萬劫不複。
李诏設法努力擠出一個不算難看的表情,不至于驚吓到旁人。而元望琛為了聽清她說話,整個身子湊近了些,以至于她整個人被少年的陰影籠罩。
宮內中秋的景致瑰麗濃郁到似夢,元望琛背後是如練月華,萬樹花燈。
二人之間似是隔了一層薄薄的霧。
“李诏?”
少年對她也沒有上升到談“恨”的地步,方才經歷群嘲,若不是李诏替他擋下、引開了夏茗,或許還會引起更大的紛争。
而瞧着李诏莫名不對勁的神色,他疏淡的眸光漸深,顯然混加着一些不知所措。
李诏及時恢複了面色,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元望琛:“你以後若聽見什麽流言惡語,全別當回事。”
“你不必提醒我。”元望琛打斷她,卻一眼看到她頭上的那一支玉釵。
頃刻,便收回了眼色。他知利弊,無需她來指教。
此刻在他面前,她露不出什麽擅長的假笑,也還是沒法說出多年前就該講的抱歉。
李诏直起了身子,與他拉開一些距離:“容姨她……什麽時候出殡?”
“明日。”
“元叔叔,還好麽?”
元望琛眼底極亮,抿着唇看向她的眼裏盡是探究:“不好。”
照他這麽回答,李诏感到這場對話無法繼續。只能自己想着法子令他多開開口道:“後天,父親會替我補辦及笄禮,屆時會宴請一些人,賓客不會多,你來麽?”
元望琛似是覺得有些奇妙,不解地看着她:“我為什麽要去?”
“哦,是啊。”在她丢下他而去的時候,他二人早已算不得什麽朋友了。她心底的這些小波瀾,在少年眼裏又算得上什麽,李诏又低了頭,無法自我安慰,“容姨的死,不會不了了之。”
“你何不去問一問你父親呢?”元望琛嗤了一聲。
“你又清楚什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有想知道的,他就在這裏,我現在就同你去問個明白。”李诏厭惡這種被錯怪的感覺,為自己辯解道。
“不清楚的是你,不說了。”元望琛亦無耐心争辯。
李诏卻不甘心結束這一次極好的對話機會,在桌下又扯住他的袖子:
“我想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