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惡人???“現今我二人結了什麽怨……
他一身素白,衰布冠,繩麻纓,菅草屦,與往日的錦衣華服大相徑庭。
昨日的一場雨還留有餘韻,不見晴好,在陰雨天氣裏,那人面目衣靴皆是慘白,亦是叫人覺得刺眼奪目。
李诏吞了口不适,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着了一身喪服。
她不知道眼下的處境為何會這麽湊巧,巧到慣用靜言庸違示人的李诏也根本掩飾不過面上的尴尬。
腦中回響着一句府上馬夫李寶不省心的叫嚣,可如今看來,真當是諷刺極了。
李诏愣了半晌,有些為難,側身避開了半個身子。一直以來腦中的顧慮如今成了鑿鑿的事實,更難排解,她屏住呼吸,心底有些悱恻地說了一句:“節哀順變。”
看似克制,清冷疏離。
而元望琛卻停住了腳步,眼中充斥紅色血絲,想是經歷一夜變故,精神氣亦大不似往常,再怎麽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君都被澆淋成了戾氣十足的模樣,更何況他平日裏便不好得罪。元望琛猛回過身來,一把扯住李诏的上臂袖子,輕笑了一聲,盡是不屑:“別裝模作樣了。”
李诏被少年的蠻力抓得手臂有些吃痛,皺了眉頭:“現今我二人結了什麽怨?你與我算什麽帳?”她曉得說話分寸,不敢提起從前,只會令自己內疚,于是加重了“現今”二字,似是要與從前的自己劃開一條界限。
我已經變了,就請既往不咎吧。
“你父親為官處處壓人一頭,排斥異己,虎狼之心昭然若揭;你姨母在宮中作威作福,何人不是她眼中釘肉中刺?你姑父百般刁難,軍改後,淮南元氏本就舉步維艱,卻依舊被落井下石。”元望琛咬牙道,“昨夜雨中馬車相撞,我未能見到我娘最後一面。她的死與你家上下脫不了幹系,如今你又怎會安好心?是還想予我難堪麽。”元望琛眉頭緊鎖,越發不待見李诏,脫口而出的話語咄咄逼人。
實則父輩的事情,牽連到小輩身上,李诏亦是百口莫辯。
她既然出生在李家,這個氏族給予她他人不能給的,也就相應剝奪一些他人所擁有的。她的心思如何,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李诏眉間微動,思忖着,有得必有失,這老天爺啊,是真真正正的公平。
吞下不适,她用力甩開了元望琛的手,平聲靜氣地看向他,眼底清明如鏡,質問道:“不是你說昨日的,與我無幹麽?”
既然如此,那為何要遷怒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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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望琛有些啞然。
他自覺在争執的時候,可比不過李诏伶牙俐齒,也沒這麽快地轉過彎來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位權臣的長女李诏,與她父親極為相像,在場面上待人接物識趣有禮,是幾乎叫人找不出毛病來诟病的。
“李诏,你一家小人,善惡有報,你且看着。”元望琛手心握拳,沒好臉色,只能忿忿道。
善惡有報?
李诏聞言眼皮一跳。
“莫說氣話,還小孩兒心性。”她聽聞此話傷及李家上下衆人,自然不愉快。但因元望琛方成一失怙之人,她根本也懶得與他再計較,只當先前的關心成了驢肝肺,“佟博士過會便要去講書了,遲了來不及了。”她曉得此時他來學堂,也不過是為了告一段時間的喪假,于是作最後一次好意的提醒,而眼下倘若被人聽見這段對話,也只會被認定是元太尉家的公子無理取鬧了。
二人在走道之上,離授業的廂房不過一層木板的距離。李诏做足了姿态,為的就是給他人聽一聽看一看。
元望琛憤然離開,後脊卻生涼。
于他來說,母親在宮中猝然身故,衆嫔妃聽之聞之卻不敢言的原因不外乎有三點。
其一,殺人者位高權重,從來便沒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道理。
其二,死者身份地位難言,宮妃亦畏于權勢,怕後殿事影響前朝事。
其三,禁軍出動,牽扯之人衆多,大夥兒自顧不暇。
他心底有一番自己的判斷,只因自己身處弱勢,無處宣洩。雖父親是太尉,卻是一個極其虛的虛職。
靠着母親一己之力,向官家讨來的,一份虛職。
而如今她被人迫害致死,他卻無法名正言順地求一個公道。
身為他兒子,更是叫人感受到切膚般擡不起頭來的痛切與羞恥。
不足與外人道。
可僅有李家知曉這原先事情的始末,他們是作壁上觀者,還是暗中的推手呢?
小人?
李诏不認同這個說法。李家向來堂堂正正,幾代忠良輔佐帝王。
惡人?
李诏不覺自家有什麽大錯的地方。
父親并非良善,卻也不會作出傷天害理之事。大家一朝為官,不過就是為了讨口飯吃。至于誰讨得多,還是要看那人多本事。
本就是多勞多得的理兒,哪有一視同仁的平均呢?
那豈不是努力皆白費?李诏不認可朝堂散盡國庫銀兩去養一批好吃懶做便得俸祿的百官大臣。
善惡有報?
李诏關聯起自己一月來暈倒了兩次被送去醫館一事,倒是有些慌了。
倘若老天命運公平為真,倘若業障因果為真。她若無事,又怎會生非。
這個平白無故的暈厥,到底是個什麽由頭?
出了學堂門,婧娴已經在外頭候着了。
李诏倒是有些驚訝地看到她在此,但也沒多言語,見了她,第一句話卻是:“婧姨,您瞧着我是個惡人麽?”
“怎麽說這糊塗話呢?”婧娴幫李诏提起了書,笑嘻嘻地道:“姑娘在我心裏,是貼心的棉襖呢。哪裏會與惡人挂上鈎呢?是聽了什麽閑言碎語麽?”
李诏搖搖頭:“知我者,婧姨也,曉得我今日會告假,早早備好車馬了。”
這下輪到婧娴搖頭了:“不是我猜的準,而是老爺退朝了,派奴婢接你回府呢。”
若說自家祖母凡事看得通透,萬事逃不出她的法眼,自家父親也是神明無所不知,掌握自己所有的行蹤。
那麽醫館的事,她父親看來是知道了。
李诏有段日子覺得在這天羅地網之下活得累,然而時間一久,也就習以為常了。
這說到底的關心,實際上是一種掌控。
被婧娴送去了父親的書房,李诏坐在高椅上,晃動着腳等着李罄文發話。
“坐姿。”李罄文對李诏不知道從何習來的習氣略微有些不滿。
李诏只可停住,做回姝女模樣。
“我替你請了三日假。”李罄文看向他這個女兒,道:“醫館這邊同我說了你的情況,先休養幾日,不可怠慢。”
“父親可清楚是什麽病?需要如此大動幹戈麽?”李诏不肯放過李罄文面上流露出來的一絲顏色。
無奈她并瞧不出什麽門道兒來,只聽他道:“過會太醫署會來人再替你診一診脈,你就不必外出了。”
李诏心中有了幾分考量,抿了抿唇:“那麽中秋還去宮裏麽?”
李罄文一頓,眼底沾染上些許疲憊,看着李诏問她道:“你想去麽?”
“姨母早一個月前便囑咐我一定要去。”李诏想了想,“但倘若是遇上急病,是不是就可不必入宮了呢?父親若是不想我赴中秋宴,為何不在祖母面前直接令我陪着她呢?”
“謝兒還小入宮不便,你祖母也不欲同去。”李罄文道,“而你長大了,也懂得辨是非了。有沒有急病,也要醫官說了算。”
李诏明白再不可駁斥皇家的顏面,因而祖母也知李诏她不可不去。因她長大了,是而在肩上也必須擔一些責任。
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
她點了點頭,道:“我曉得了。”
李罄文揉了揉眉頭,看了眼垂頭的李诏,心中不忍,念着她不過亦是一個孩子:“中秋的筵席禮部籌備了許久,聽聞膳部備了丹桂玉露羹,是每人一碟的賞賜,若你歡喜,下次叫蓮嬸也做一些。除了歌舞還有萬樹花燈,興許你與沈绮結個伴也好。”
“姨母定要喚我過去與檀姐姐說說話。”李诏彎了彎眼兒,悶悶笑道,“我都不曉得同她說些什麽好。”
李罄文囑咐道:“萬事不要與她争便好。”
這時書房被敲了三下門。
“老爺,太醫署的醫官到了。”
李罄文放下手中的文書:“請他進來罷。”
梨花木的房門被打開,地面上的窗格的影子被斂起。李诏還沒站起身子,腳落了地,側頭向外頭看去。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跨入門檻的一雙黑緞靴子與石青色的下擺。
擡頭定睛,才發覺竟然是那天在醫館裏責備過她的那位年輕醫官。李诏有一些不屑,卻努力壓制住,未表露出半分。
“管醫丞。”李罄文與之點過頭,看向李诏,“這是小女。”
李诏颔首,裝作并不認得的模樣,而管中弦也在看到李诏面目稍怔之後,恢複如常。但聽李罄文與管中弦無話找話地寒暄,話語中好似對之還有幾分敬意,叫李诏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醫丞是什麽來頭。
“父親,”李诏中止了二人的談話,“太醫署病患衆多,管醫丞難免忙碌,眼下得空,不若早替我診治,好回醫館救死扶傷。”
自幼生長在達觀顯赫之家,李诏也與京中其餘高門貴族的姑娘一樣,多少有着幾分任性。
在父為子綱的倫理下,在外人面前,打斷父親的話語,亦是一種大不敬。
然李罄文沒有上綱上線地發作,好似李诏的行為無傷大雅,略沉吟道:“有勞管醫丞了。”
管中弦拿出絲絹,遞給李诏,她熟練地将之打開,露出一截手腕,鋪在掌心與小臂之間。
隔着一層薄如蟬翼的絲絹,管中弦撩起袖口,伸出手指,指尖搭在李诏的左手腕之上。
凝神細聽,感受指腹之下脈搏的跳動。
用時許久,卻一臉凝重地道:“另一只手。”
李诏便又乖乖伸出右手來,鋪好了絲絹,再等管中弦道出異常之處。
李罄文則在一旁,觀着醫丞診治,小心地不發出聲音。見管中弦挪開手一派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問了一句:“如何?”
管中弦蹙了眉,與李罄文道:“無礙無常。”
原諒成熟度超高的初三女生以及小學雞心智的元望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