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熹光
年宴結束後的那日,楚連翹不出意外地生了溫病。
過年的喜悅也被這病氣給沖淡了幾分。
她嘆了口氣:她的身體是真的不争氣。
這事楚連翹叮囑思琴言畫不要和謝博衍提起,甚至還特意關照了換酒,言語間頗有些警告的意味。
年宴那日是除夕,按習俗應是和家人吃團圓飯的。年宴已經讓團圓飯沒了機會,她想着總不能讓謝博衍大年初一還往公主府跑一趟。
她有些昏昏沉沉地服了藥,苦味一下蔓延在口腔中,她下意識皺起眉,又偏頭咳了幾聲,想起了些什麽,叮囑道:“按遙國習俗過年是該給你們紅包的,思琴,我這事交給你了,你看着給便是。”
思琴應了一聲,擡頭看向楚連翹,她似是有些困倦了,半垂下了眼睑,又揉了揉眼睛,将喝完的藥碗遞了過來:“你出去吧,別被我過了病氣。”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今日大年初一,街上應該很熱鬧,若府裏有想出去的,無需将他們拘着,将他們放出去吧,天黑前回來便是了。你和言畫也是。我自己還是能将自己照顧好的。”
楚連翹邊說邊點了香,然後躺在床上,思琴愣了一愣,然後退了出去:“少夫人好生休息。”
楚連翹閉上了眼,聞着熟悉的線香味,很快入了睡。
謝博衍來到公主府的時候,就覺得府裏過于清靜了些。
若不是看到了門前換上的桃符和地上沒掃的爆竹碎屑,他甚至都快要認為公主府上無人意識到過年了。
跟侍衛點頭示意,他便推門而入。
思琴正趕往廚房,看到謝博衍後愣了愣,然後行了個禮:“少爺。”
“翹翹呢?”
“少夫人……”思琴猶豫一下,還是老老實實答道,“少夫人身子不适,正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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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去看看。”謝博衍剛準備邁開步子,又想起道,“她用過膳了?”
“回少爺的話,少夫人用過了午膳時的藥,可身子不适,還并未用過午膳,奴婢此前囑托廚房熬了粥,應當是已經好了的。”
“…我知道了。”
謝博衍嘆了口氣,最後先去廚房盛了碗粥,又配了點小菜。
他禮節性地敲了敲門,裏面并未有任何回應。
“我進來了。”
謝博衍推開門,撲鼻而來的便是濃重的安息香的味道,他下意識皺了皺眉,快步走了進去,将粥放在一旁的桌上。
楚連翹睡得很沉,被角被掖得死死的,直接将她捂出了一身汗。
他伸手探向她額頭,滿頭的汗和額頭略高的溫度讓他吃了一驚,要來濕毛巾後敷在她的額頭上。
床上的人顯然被這番舉動給驚醒了,楚連翹半睜開眼,有些懶散地看了謝博衍一眼,然後拿開額頭上的毛巾,聲音有些沙啞:“我捂汗呢,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你是不是準備瞞着我?”
謝博衍皺了皺眉,将毛巾放在一旁。
“沒有打算瞞着你啊……”她小聲嘟囔了一句,“我冬天本來就容易生溫病,更何況昨日還……”
謝博衍被這麽一提醒,突然想到天牢中的白若菱。
“翹翹,昨日的情況你還能記起來嗎?”
楚連翹一聽忍不住笑出了聲,扯了扯被子:“我又不是燒糊塗了,怎麽會不記得事情?”
看着謝博衍有些嚴肅的神色,她斂了笑容,咳了幾聲,小聲道:“昨日那宮女帶我在宮裏繞了幾圈,我察覺到不對,想轉身離開,然後就被那宮女用迷藥迷倒了。”
她邊說邊觀察謝博衍的神情,見他無礙才繼續說了下去,“然後我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間房間中,屋裏點着…呃……催情香……”
“嗯,你接着說。”
“謝博衍,我想喝水……”楚連翹突然來了這麽一句話,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嗓子難受。”
謝博衍愣了愣,随即扶她起來,将水端給她。
楚連翹安靜地喝下水,又小聲清了清嗓,将杯子握在手中,複而開口:“我……中了催情香,聽到門口有聲音,然後白若菱便推門進來了,身後跟着一個小厮,他們……後來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幕。”
她臉色有些難堪,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白若菱和小厮說的那些話給瞞了下去。
她說得輕描淡寫,謝博衍的臉色卻越來越沉,抓住她話中瞞去的部分:“白若菱和小厮說了些什麽?”
楚連翹愣住,然後結結巴巴地把白若菱和小厮說過的話複述了一遍,看着謝博衍沉郁的表情,試圖安慰他:“沒事的。”
謝博衍斂了神色,幫她理了理頭發,輕聲道:“你想怎麽處置白若菱和那小厮?”
“我?”楚連翹愣了愣,下意識回答道,“我不知道……”
說完後似乎覺得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夠妥當,她補充道:“她對我幹出這些事,我不作為也不應當,不然人人都覺得我這公主當的沒有脾氣,只是我想不出什麽方法了。”
“好,那就別想了,交給我。”謝博衍抽走她手中的杯子,“吃些東西?”
楚連翹本想搖頭,看着他擔憂的神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生病會讓胃口變差,楚連翹深知這一點,卻還是硬吃了半碗粥。
謝博衍沉默地看向剩下的半碗粥,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然後坐在床邊環住了楚連翹,将下巴抵在她頭上。
“你不走?”楚連翹訝然,然後伸手推了推他,“別被我過了病氣……”
“我身子哪有你這麽柔弱?”
謝博衍把楚連翹堵得還不了嘴。
楚連翹沉默,最後乖乖地任由他圈着,臉上的溫度也越來越高。
一呼一吸之間全是他的氣息,絕不是她在花癡,而是實在忍不住胡思亂想。
“謝博衍……”楚連翹開口,準備挽救一下自己已經紅透了的臉,“那個……你一會還有事嗎?”
“沒有,怎麽了?”
“就……你一會沒事的話替我往明卿館那邊跑一次……”
“翹翹這是在趕我走嗎?”
謝博衍蹭了蹭她的發絲,環住她的手緊了緊。
楚連翹的語氣随着他的動作反而有了底氣:“我要休息了……!”
“在我懷裏就不算休息嗎?”
謝博衍情話張口就來,楚連翹差點一口氣沒上來,臉瞬間通紅,她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還是病、病人!你應該聽病人的!”
“好好好,我聽你的。”謝博衍低頭看着捂住臉的楚連翹,臉上笑意更甚,“你前面說要我去明卿館,怎麽了嗎?”
“嗯……其實也沒怎麽……就是想讓你幫我去拿一下上次落在醫館的書……”
楚連翹說完就後悔了,本來就是為了趕緊支走謝博衍而想出的理由,現在一說就更可疑了。
畢竟這種事讓思琴言畫還有換酒去做也可以啊……!
謝博衍自然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但也沒有戳破,應答了下來。
她轉移了話題:“你準備怎麽處理他們?”
謝博衍眸色微暗,卻輕巧避開了她的問話:“你好好養病,這些不需你憂心。”
“謝博衍。”她輕聲喚他,“我總要學着的。”
他嘆了口氣:“你太幹淨,不适合做這些。”
楚連翹反駁道:“那你呢?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這種事的?我可以學的。”
“怎麽什麽都想學。”謝博衍笑,輕啄她的耳垂,低聲道,“可我不想你面對這些,太髒了。”
“可我不想只站在你身後被你保護,我想與你比肩,想成為你手中的刃。我昨日就說了。”她轉過身,注視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在你身後做個膽小懦弱之人,一昧地被你保護着,而是與你一起有難同當。”
謝博衍一時沉默,再開口時語氣有些動搖和遲疑:“……你真心想好了?我怕你會受不了。”
她點點頭:“我真想好了。”
“……”他嘆出一口氣,“…那你先好好休息,按時用藥。”他揉了揉她的發絲,“等病好了我們再去處理這事,我帶你處理那小厮,可白若菱得交給我。”
“嗯嗯。”
楚連翹點點頭,看着謝博衍端着碗出門,松了口氣。
微涼的手覆上滾燙的臉頰,她将被子扯了扯蓋過嘴角,忍不住傻笑。
謝博衍身邊的位置,是劫難,也是恩寵。
他追随帝王,把他輔佐上位,權勢的背景之下,其實風起雲湧。她若是不想拖他的後腿,就勢必得成長起來,去面對那些風雨飄搖之勢。
她不知她将要面對的會是些什麽,只是她現在很肯定——至少她邁出一步了。
……
謝博衍出門後自然是先差人去了明卿館,然後又去找了黃梓。
黃梓對于他的到來毫不意外。
“連翹想好怎麽處理白若菱了?”
退避了宮人,黃梓看着謝博衍。
“她不适合處理白若菱,我來幫她。”謝博衍頓了頓,揚起一個無辜的笑容,“你将白若菱交給我就是了。”
黃梓一陣惡寒,謝博衍笑着給人下套的時候多了去了:“每次你這樣笑的時候準沒好事,快走快走。”
謝博衍沒理他,自己出了宮,去了天牢。
天牢在京城的角落,但謝博衍并不是第一次來了。
他腳步輕快,仿佛來的不是天牢,而是什麽百花園。
守衛之人見到是他,恭敬地行了禮,自動讓開道路。
天牢和地牢區別極大,天牢關押的都是皇親國戚之類的人,天牢犯人的下場大部分有全屍,死法也相應的體面一些,因此裏面的環境倒也算幹淨;而地牢關押的都是普通百姓或強盜惡霸,更适合處理私刑,環境要更加髒亂。
不過幾日,白若菱的狀态便有些差了。
天牢雖不責罰人,卻會苛刻她的日常飲食。
昔日被嬌生慣養的她自然受不了此等落差,可比起死亡,這些折磨好像微乎其微。
腳步聲在回廊中蕩開,白若菱呆滞地擡頭,見是謝博衍,便哭着求饒。
“謝哥哥,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你便當我是鬼迷了心竅,我錯了……”
謝博衍面無表情,退了一步,牢頭便将牢門打開,之後便有人将她扯了出來。
白若菱一喜,一時也顧不得下人的動作有多粗魯了:“謝哥哥,我就知道你會救我出來的!”
謝博衍沒說話,讓牢頭關上門,帶着白若菱走了。
白若菱一路叽叽喳喳說個不停,謝博衍眉心一跳:“你若還想活着走出去就給我閉嘴。”
一想到她做的那些事,謝博衍實在是沒什麽好态度。
白若菱一驚,卻也依言閉了嘴。
被帶出天牢之後,白若菱便被下人扯進了一家客棧,洗漱了一番,甚至還有婢女幫她換上衣服,抹上水粉。
她心中喜悅更甚,有些癡迷地看着鏡中明豔動人的自己。
一旁的婢女自然是将她的這番表現看在眼中,略帶深意地笑了笑,又給白若菱端上一杯水。
“這是剛才少爺囑托的。”
白若菱不疑有他,直接喝下了水,然後便詢問身邊的婢女:“謝哥哥呢?”
婢女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沒回答她。
白若菱做了些什麽事,她們這些婢女雖不知道全部,但唯一可以确認的是,這個女人對她們的少夫人下了毒手。
她們的少夫人平日待她們極好,這種好不是表面所做出來的,而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态度。她們又不傻,識人的能力還是有的,自然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白若菱又問了一遍,然後便感覺身子略有不适,眼前也一片模糊,她這才意識到是水有問題,可惜還沒說出一句話,便暈了過去。
婢女見白若菱暈了過去,喚來幾個小厮将她擡了出去,送入妓.院。
……
白若菱睜眼,看到自己的身上一.絲.不.挂,第一件事情便是尖叫。
她的身子上布滿了青紫的痕跡,下身的刺痛感讓她恐懼無比。
她僵硬地向下看去,便看見了一片血跡以及斑駁的床單。
門被推開,然後她就看着一個女人朝她走來,挑起她的下巴,輕蔑地笑了笑。
“白家的姑娘長得還真是不錯,若是放在青樓到也不錯,可惜了……這輩子你也只能在妓.院裏接接活了,不知第一次感覺怎麽樣?”
“你說這是哪?你說這是哪!”
白若菱尖叫着,滿臉不可置信,然後就被女人迎面扇了一巴掌,頭都偏了過去。
“小賤蹄子叫什麽叫!”
老鸨看着她臉上浮現出的巴掌印,吹了吹手。
女人早就對這些剛來的人的反應習以為常,無論一開始有多麽貞潔烈女,來到這裏了,最後都只會變成那些遭人唾棄的下等妓.女。
“你記住,來了這裏,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伺候男人。”老鸨惋惜地摸向白若菱臉上的巴掌印,“主子被伺候好了,你的日子自然也會好過些。”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白若菱仿佛瘋了一般叨念着,“我要出去……”
她起身,卻因為下身的痛楚而跪了下去,然後又被扇了一巴掌。
“本來還以為是個通透的,沒想到也是個還想立牌坊的。”老鸨有些不耐,從旁邊找了杯水,水有些污濁,她又從袖裏拿出一個紙袋,将裏面的粉末倒入水中,然後掐着白若菱的下巴将水灌了進去,“對了,這可是你自己尋來的藥……”
老鸨暧昧地笑了笑:“希望你的身子受得了。”
白若菱奮力抵抗了一會,随即軟了身子,老鸨輕蔑地哼了一聲,出了門。
不過多久,門就再一次被粗魯地推開,坐在地上的白若菱迷茫地看去,随即就被人壓上,房裏很快便傳來晦.暧的聲音。
……
“少爺,白若菱已經送進去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謝博衍頭也不擡,淡淡道。
待婢女離開後,他才從書中擡起頭,臉上神情複雜。
将白若菱送入妓.院,是他早就計劃好的一件事。
下等妓.院的客人多是些粗魯男人,沒錢又想發洩,對待裏面女人的态度自然不算多麽溫柔。
于是經常也有些死在裏面的女人。
謝博衍沒把這事告訴楚連翹,第一是他不敢。
的确,他不敢。
他不敢想象楚連翹知道自己的手段後,會有何看法。他知曉她是想為他分攤些許的,可他害怕,害怕她知道他真實一面後,會不會離開他身邊。
而第二點,是楚連翹太幹淨了。
他以前覺得楚連翹太單純,後來與她在一起後,才發現并不是。
她太好了,太純粹了。
楚連翹不是單純,她是太幹淨了。
她的雙眸中總是倒映着世間最美麗純潔的事物,沒有紛争,沒有恐懼。
她是他的安寧鄉本身。
她從沒有見過那些肮髒卑劣的手段,也從不用惡意揣測他人。
她總是盡自己所能去幫助他人。
楚連翹通透而玲珑,總想為他做些什麽,于是嘗試着改變自己,讓自己更強大一些。
可他有時候只想着讓她一世安寧,就算她說她已準備好,他還是擔心這樣的處理會給她帶來陰影。
還記得他第一次這樣處理人,用了整整三日才緩過來。
謝博衍心中糾結萬分,他的确不想讓楚連翹接觸這些陰暗糾紛,可又擔心有一日若是他真不在她身邊,她會怎麽處理。
因為在乎,所以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