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琴深
宮宴的第二日,楚連翹是被思琴和言畫迷迷糊糊叫醒的。
她不适地眯了下眼,将手遮在眼睛上:“幾時了?”
“回少夫人的話,快巳時了。”
思琴和言畫扶着她起身,幫她穿上衣服,低頭回答。
楚連翹吃了一驚:“我睡了那麽久?”
她慶幸還好宮裏的早膳是送過來的,不然就糗大了。
洗漱完,用完早膳之後,她反而有些無所事事了。
宮宴持續三日,這第二日也和昨日無甚差別,而第三日則是皇家人在宮裏慶祝。
其實這場宮宴與其說是為了給黃梓慶祝生辰,倒不如說是給京中的名門世家一個互相結交的機會。
楚連翹嘆了口氣,然後披上鬥篷。
皇宮的冬日有些冷,她呼出一口氣,出了門,正好遇到來找她的謝博衍。
“噢?今天翹翹起得挺早。”
謝博衍朝她挑挑眉,與她漫步在長廊下。
都快巳時了,還調侃她起得早。
楚連翹‘哼’了一聲:“冬日太冷了,自然會比以前晚起些時辰。”
“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吧。”他笑着開口,“既然冷,為何不在屋裏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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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無聊了。”她頓了頓,小聲說,“我一想到還要待上兩日,就覺得沒勁。”
“等宮宴結束後,沒幾日便是過年了,年宴只有一日,等年宴過去我帶你回謝府。”他頓了頓,很是自然地牽過她的手,“見見我爹娘。”
“回謝府”而不是“去謝府”,盡管只有一字差異,可言語間表達的情感卻大相徑庭。
楚連翹紅着臉點頭。
兩人一路無言,并肩漫步在回廊間,十指緊緊相扣。
楚連翹嗅了嗅空氣,只覺得謝博衍身上的梅香似乎比平日更甚了些。
她不由得湊到謝博衍衣襟上。
謝博衍吓了一跳,臉色微紅:“怎麽了?”
她擡頭:“你身上梅香好濃……哪沾的?”
頓了頓,她神情不善,“不會是女人用的香料吧?”
謝博衍哭笑不得:“你看我和哪個女人走近過?”他稍作思索,“或許是剛才經過禦花園時染上的。既然無事,那我們便去看看。”
兩人牽着手來到禦花園,還未見到梅,一股清逸幽雅的梅香就随風飄散,充盈着鼻腔。
擡頭望去,朵朵梅花綻在冰晶枝頭,傲然盛放着。
楚連翹驀地笑開了,眉眼彎彎:“好看。”
他松開手,她便朝着那雪梅跑去了,鬥篷随着她的動作飛舞,就像是一只翩然振翅的蝴蝶。
謝博衍啞然失笑,然後随手折下一枝紅梅,換下了她的發簪,楚連翹嚅嗫地問到:“折梅可以嗎?”
“有何不可?”他挑了挑眉,又替她整理了一下發髻,“好看。”
她紅了臉,不知是凍紅的,還是羞紅的。
幽暧的梅香萦繞在身側,謝博衍俯下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個吻,本想得寸進尺地繼續往下,可顧及到還在宮裏,身旁還有丫鬟,便也沒了動作,只是伸手幫她理了理衣服,又道:“要不要去聽會戲,今日請了戲班子。”
楚連翹點點頭。
兩個人輕手輕腳地進了殿,卻也引來不少人的注目,好在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唱的曲目楚連翹沒看過,不過不少的姑娘已經拿起了帕子抹起了淚。
戲終,過了一會又唱起另一場。
講的是一個書生和官家小姐的故事,歷經重重阻撓,他們最終在神仙的幫助下重新團聚,結為同心。
楚連翹聚精會神地聽着,聽到情動處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迅速眨了眨眼,抑制着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
謝博衍替她擦去了淚水,她愣了愣,轉頭看着他過分平靜的表情,甕聲甕氣地問他:“戲是不是不夠好聽,要不我們走吧。”
“不是。”他拿帕子擦去她的淚珠,“我只是在想……這書生愚昧的很,不知自己眼前最重要的是什麽,最後竟還和那官家小姐終成眷屬,我感到諷刺。”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保護心愛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
楚連翹開口,觀察起謝博衍的神情。
“翹翹說得對,可是我不會像那個書生一樣,犯低級的錯誤,明知道兩情相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那女子推拒門外。”
他目灼如星,楚連翹一下失語,只紅着臉點了下頭。
戲班子唱完戲後,天色漸沉,楚連翹揉了揉坐得發麻的腰,扶着謝博衍的手站了起來。
晚上的宴席還是和昨日一樣,不過倒是看到了謝博衍的劍舞。
只不過,他說要她伴奏。
伴着楚連翹的琴聲,他挑起劍,衣袂飄飄卷入他的劍氣之中。長劍如芒,劍穗飄舞,如他的人一般,潇灑風流,輕快恣意。
劍過處,習習生風,帶起他衣袂翩跹,仿佛下一秒他就要随風而去,成為那雲中月,山間風。
就好像……落入凡塵只是暫時。
意識到這點的楚連翹愣了愣,差一點彈錯音,她趕緊回神。
座上的黃梓看着殿中的兩人忍不住輕笑一下,博衍的劍舞向來淩厲如風,此刻卻為了迎合連翹的琴聲,而放慢了速度。
一曲終了,兩人行了個禮,又回到座上。
酒籌交錯,絲篁鼎沸,楚連翹再一次喝到了微醺,白皙的面色染上一片彤雲,她只覺得頭有些昏沉,卻覺得自己是被熱的,沒在意地又喝了幾杯,很快便醉了。
她的身子軟軟地滑了下來,被謝博衍一把接住,他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然後看向殿上的黃梓,後者朝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一把抱起已經醉軟成一灘水的楚連翹,朝殿外走去。
懷中的人看向他,雙眼迷蒙,卻是乖巧地伏在他懷中,就像是被獵人馴養的溫順小鹿。
白若菱看着他們,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一旁的白若歌還安慰她:“妹妹啊,你看謝二郎已經心有所屬,不然……”
這哪是安慰,這是煽風點火。白若菱本就愛慕謝博衍愛慕到有些癡狂,性子又是反叛的。
聞言,她下意識地回答:“什麽心有所屬?我定會把他們拆散,讓謝哥哥知道他與我才是最般配。”
白若歌見目的達成,便也不多說話,擡起酒杯抿了口酒。
她與她這妹妹向來不對付,白若菱蠢而不自知,又給她引來許多麻煩,可在外還得處處偏讓包容她,來坐實她清麗仙女的名號。白若歌眸色暗了暗,可下一秒卻又恢複到那幅溫柔模樣。
若菱,誰叫你和我喜歡上一個男人呢。
“謝博衍,我們幹嘛先走啊?”楚連翹眨着眼睛問他,又輕輕地打了個酒嗝,見他不回答自己的問題,雙手環過他的脖子,撐起身子,“你說話呀!”
謝博衍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臉龐,這下肯定楚連翹是醉了,換做是平日的她哪會做這些大膽的動作。
“你醉了,所以我們先回去。”
“我哪醉了?”少女鼓起臉頰反駁他,“我分明沒醉!我還能繼續喝!”
可是她通紅的臉和瑩潤的眼完全沒有說服力。
謝博衍輕笑:“那我們回房喝,好不好?”
“你說真的?”
“真的。”
她癟了癟嘴,思索了一番:“那你走快點。”
月色溶溶,他們走離大殿的華光璀璨之後,四周便暗了下來,懷中的少女朝他懷裏縮了一下,他用腳踢開門:“怎麽了?”
“…好黑哦……”
她猶豫一下,回答道。
謝博衍失笑。
平日裏穩重的她,竟會怕黑?
他将她放在床上,正準備抽身讓思琴和言畫幫她洗漱,就聽到她委委屈屈道:“你要走了嗎?”
“我不走,我讓人幫你洗漱一下。”
“你騙人!”楚連翹不知哪根弦搭錯了,“等我洗漱完你肯定就走了!”
說着說着,她竟還流下淚來。
謝博衍一下子愣住了,然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慌張地幫她擦着淚水:“怎麽哭了?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可楚連翹只是安靜的哭着,皎皎的月光落在她的臉上,顯得她臉上的淚痕愈發清晰。
謝博衍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幫她擦着眼淚。
“翹翹,有問題我們就說出來解決它,哭只會讓我心疼。”
“謝博衍,你太優秀了,讓我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楚連翹看着他,抽噎了一聲,然後捂住了臉,半晌才放下手,道:“我有時候想,你和我的距離也沒差多少,只要我努努力,一定能夠追上你的,可是、我發現……”
眼淚從她臉上凋零落下,滑入衣襟之中,“你就像遙不可及的月亮。我拼盡全力,也只能在你身邊做一顆渺小星辰。”
謝博衍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罕見的情緒失控。
“和你傾訴心意後,我時常想,想你什麽時候會離開我。”她自嘲地勾了下嘴角,“很可笑吧?明明告訴自己既然現在已經在一起了,就不要去想這種可能。可是一到夜晚,我就忍不住将你所給予我的所有溫熱放大千倍百倍,讓我更加眷戀、更加痛苦。”
“你像天上月、像枝上雪、又像山間風,更像是打天上來的神仙,無意做些什麽,都會打亂我的心緒。”
“我以前在想,如果我能救回更多人,那麽會不會有一天,我的名字也能和你并排在一起?比如說,驚才絕豔的謝二郎,還有能夠妙手回春的楚姑娘。不靠這公主的身份,只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她頓了頓,驀地又一笑,“……可是我想錯了,月亮就是月亮,而星星終會黯淡。”她放輕了聲音,語調低落,“醫術于現在的我,只是一段曾經而已。随着時間過去,我……可能連穴位都搞不清了。”
謝博衍心一痛,心底情緒翻湧。
“我讨厭這樣的自己,只會一昧的哭泣、膽怯示弱。這樣的我,讓我自己也感到惡心。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去改變這個令人作嘔的我。”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星星喜歡月亮,卻像個傻子一樣,想要捂熱月亮,可是、月亮是要照到許多人的。這個道理,她早該知道的。”
她放下手,失神地看着謝博衍,醉酒的人感官有些遲鈍,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可最終還是閉嘴了。
“我……”她頓了頓,最終只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累了……你叫思琴幫我洗漱吧。”
“楚連翹。”
謝博衍喚她,聲音低沉沙啞,尾音略略上揚,顫人心弦。
她擡頭,跌入他漆黑的雙眸中。
謝博衍的眼睛很漂亮,是男人間少見的、漂亮的眼睛。
眼尾微翹,眼梢略帶紅暈,睫毛長。不笑的時候盯着她,眼底仿佛有千萬情意。笑時,風流多情,滿腔情意仿若傾瀉而出,就像是芳菲開遍、落英缤紛。
一雙典型的、波光潋滟的桃花眼。
他慢慢勾起唇角,雙眸中倒映着她。
也就只有她。
“聽我講個故事吧,翹翹。”
他不等她應答,繼續說了下去:“月亮在成為月亮之前,也只是一個在黑夜掙紮的人,他一直在泥濘不堪的漫長黑夜中行走,向往光明、渴望光明,所以他把自己僞裝成是黑夜中的月亮,好像這樣就可以離光更近一些。”他頓了頓,擦去她的眼淚,“可是月亮是因為有太陽的照射才能發光的。”
“他一直不曾見過太陽,所以一直想象着太陽的模樣,他想,或許太陽與他一樣,在黑夜中掙紮,然後把自己僞裝成一個會發光的人。”
“直到後來……他遇到了真正的太陽。”他頓了頓,眉眼柔和,“原來,真正的太陽不像他所曾構想的種種可能。真正的太陽,是溫和明亮、不染塵埃的。”
“在月亮所安排的那些所謂機緣巧合下,月亮擁有了太陽。當太陽說她也喜歡月亮時,月亮欣喜若狂,他心中只有劫後餘生的喜悅,那一刻,他心中所想只有現在。”
“可是月亮貪心得很,很快想到現在的他雖占有着太陽,可太陽總有一天會離開。因為太陽不會在黑夜永遠停留,所以他依靠自己的手段,斬斷了太陽與外物的聯系,只乞求着她能夠在他身邊多停留一瞬一秒。”
“他卑劣慣了,将太陽囚禁在身邊,從未考慮過她的感受,他既欣喜着他能夠獨占太陽的光芒,又恐懼着若有一天太陽發現這一切後會不會怪罪于他。他欣喜又恐懼地渡過了一日又一日,太陽太耀眼了,追求者數不勝數,所以,他想到了一個方法。”
“一個——可以一直獨占太陽的方法。”
他沉默了一會,複而又開口:“他想,只要他和她成為一家人,就永遠不會分開了。”
“翹翹,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如果你是太陽,你會原諒月亮嗎?”
楚連翹愣了愣,呆滞地看向謝博衍。
謝博衍一遍又一遍地肯定道:“你不是星辰,你是能給我帶來光亮的太陽。”他吻去她的淚水,“你值得,你一直都值得。所以,不要再否定自己了。”
他聲音微顫,一下揪緊了楚連翹的心,她主動支起身子,扶住他的肩,吻住了他。
她的吻技青澀又糟糕,甚至連簡單的換氣都不會,于是很快,主動權就掌握在了謝博衍手中。
唇齒間溢出剛才美酒的醇香,還混合着淚水的苦澀。
謝博衍突然就覺得楚連翹真實多了。
之前的她,總是在他面前做出獨立的表現,她在他面前永遠得體大方、冷靜自持,這讓他根本無從了解她。
而現在的她……會因着別人的話而沖動行事、會因着他身上無意沾染的梅香而猜忌、會因為他而覺得自己不夠好,之前那副僞裝給他看的完美模樣終于因為一次醉酒而變得支離破碎。
她幾乎整個人都依附在了他的身上,雙腿跪在床上,而上半身探出床,纖細的腰肢被他用手牢牢扣住。
她在狼狽之中亂了呼吸。在雙唇分開的一瞬間,她劇烈喘息着,仿佛剛才不是在親吻,而是在經歷一場危險的溺水。
身子一軟,她整個人都伏在他身上,下一瞬,男子低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翹翹這是在投送懷抱?”
“我……”楚連翹愣了愣,腦子因着酒精的麻痹有些轉不過來,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就被他推倒在床上,再一次吻住。
她眼神迷離,眼角泛紅,看起來可憐極了。
他低笑:“翹翹,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得上壞人,但我絕對算不上一個好人。”
鼻尖也萦繞着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氣。謝博衍只覺得一向穩重自持的自己,随時都有可能會失控。
楚連翹推開了謝博衍。
他微愣,就聽到少女甕聲甕氣道:“不許親了!”
謝博衍看她一本正經地樣子覺得好笑,又湊上去,笑意盈盈地問她:“為什麽啊?”
她鼓起雙頰:“師父說親多了會懷孕!”
謝博衍這下被她徹底逗笑,看着不明所以的楚連翹,他哄騙着道:“那你原諒我好不好,原諒我,我就不親了。”
楚連翹只是怔怔地坐着,不反抗,泛着情.欲的雙眸仿佛要滴出水一般,略帶懵懂地看向他。
“原諒我好嗎……翹翹?”他半帶哄騙地說着這句話,吻了吻她臉頰,“原諒我。”
楚連翹鬧過便後就有些困倦,她撐着昏沉的大腦,思考了一下他話中的意思,剛想點頭,然後馬上又搖頭。
“不要,我才不原諒。”
……差點被他繞暈了,他真的就像是一匹狡猾的狼。機關算盡,差點就讓她溺死在他的溫柔鄉中。
“你得先答應我,我繼續能在明卿館坐診。”
謝博衍一怔。
她這是醉了沒醉?
“……只能配藥。”
“坐診。”
楚連翹很堅決。
“……”
謝博衍沉默一下,心思翻湧。
把她比成獨立聰明的花栗鼠真的沒錯了,明明是這麽旖旎缱绻的時候,她卻還能從他哄騙的話語中抓出重點來。
楚連翹見他沉默,于是再次開口,換上了撒嬌的語調:“好不好嘛!”
謝博衍無奈地嘆口氣:“都依你。”
她聞言便笑了,笑容甜甜:“謝博衍,你真好。”
說完她便揉了揉眼睛:“我困了。”
謝博衍喚了丫鬟給她洗漱,接着在她額上落下一吻,又理了理她的發絲:“好好休息,明日我和你一起。”
她點點頭,看他出門離開,然後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了一番,接着便就了寝。
楚連翹睡得很香,可另一頭的謝博衍卻睡不着了。
他是回到房間時才想到楚連翹還是沒有回答原不原諒他這個問題,而他倒是被她繞了進去,做了個承諾。
謝博衍快氣笑了,低聲說了一句:“這哪是花栗鼠,這是一頭小狼崽。”
這個夜晚,有人睡得香甜,有人睡得頭疼。
作者有話要說: 琴深—情深,有沒有發現諧音梗呢!(x)
翹翹的心結基本解開了,本質上就是需要肯定的女孩。
接下來要搞(?)小謝了。
小謝一直将背後的情緒隐藏得很好,但是總有一天都會展露出來的。
【小劇場】
謝博衍:這麽多人裏,你為什麽又會選擇我呢?我既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身份最顯赫的、又不是最有才的……
楚連翹(醉酒):你胡說!你明明是京城美男榜第一!
謝博衍:?喬橋究竟告訴你多少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