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葉
景熙元年的秋天,下起了細密的小雨。
空氣中彌漫着木樨的淡淡甜香,混雜着秋雨的冷冽,令人感到無比凄涼冷厲。
秋風瑟瑟地刮着,落葉被雨滴打落,與風共譜出一首凄清的哀悼歌。
天空陰沉,在京城的城牆上蒙上一層塵埃。奉天觀裏的道士們唱着頌詞,一遍又一遍。
先帝逝去,按照《禮典》,需天子與文武百官需守孝二十七日。文武百官及平民百姓在百日不能作樂、不能屠宰、不能嫁娶。
黃梓這幾天并不清閑,後宮的事物他不放心交給白清菡打理,只好親自操勞。
白家勢力盤根錯節,黃期景還在時,便想鏟除,可惜一直沒有能做到。
幸虧黃期景後宮人倒是不多,黃梓将這些人随便封了封便安置在各個宮裏,若有願意的,便可以出宮榮養。
失去了黃期景的庇護,這些妃嫔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守本分。而年紀大些的宮女則被他放出去一批,避免在這深宮中蹉跎歲月。
莫念冬喝了口茶,擡眼看向黃梓,目光平和而從容:“哀家聽說你不同意大赦天下?”
這事黃梓早已想好,現在便向她解釋了起來:“祖母,朕想的是若是那些無辜受到家族牽連之人,放出來也無事。但若是禍害一方的惡霸或者官員,放出來未必會洗心革面,倒不如免了貧困地區的賦稅來了實在。”
莫念冬贊同地點了點頭,放下茶杯:“你心中有數便好。”
莫念冬對于黃期景,心裏只有哀嘆:她這個兒子偏執又極端,作為帝王時,确實是明理的,可論起兒女情長時,就把性格上的那些缺陷給全部暴露出來了。
對于黃梓這個皇孫,莫念冬還是很滿意的,只可惜他的生母過于悲慘,死于宮鬥中。
“你對太後有何看法?”
“……”黃梓沉默一下,緩緩開口道,“白家勢力盤根錯節,一時連根拔起是難事,若是慢慢鏟除,也能夠給他們一個警告。”
Advertisement
莫念冬理了理鬓發:“你看着辦便好,哀家是想着念在情分上也別讓他們的結局太難看。”
這是擺明了自己不插手。
“祖母放心,朕知道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大概聊到了婚期,黃梓有意透露了些楚連翹的身份。
他這個祖母并非貪權之人,也明事理,黃梓也是想問問她的看法。
“明卿的孩子……?”莫念冬眯了眯眼,微蹙眉頭,又嘆了口氣,“明卿被期景害得太慘,原以為明卿并未……既然是她的孩子,也是皇室血脈,不應沒名沒分,等國喪過後便封為長公主吧,也算是一種心裏安慰了。”
莫念冬對于楚明卿,心裏有愧疚。
這位安王妃性格溫婉大方,又使得一手好醫術,曾經還給她看過身體上的毛病。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被她的兒子害死了。
“朕知道了。”黃梓頓了頓,看到莫念冬或許是憶起故人,一臉倦容,于是便起身告退,“那麽,祖母好好休息。”
……
“博衍,你輸了。”黃梓笑盈盈地落下一子,看到對面那人魂不守舍的樣子,“怎麽了?”
謝博衍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黃梓看他那樣子,也多半猜到了緣由。
随着黃梓的登基,謝博衍作為黃梓的左膀右臂,巴結讨好的官員自然不計其數。
而謝博衍表面應付得行雲流水,私下裏最是吃不消這些阿谀奉承的。
黃梓失笑,收了棋局,開口:“等國喪過後我想封連翹為長公主。”
“嗯。”謝博衍抵唇咳了一聲,“你看着辦便是。”
“那你見到連翹時跟她說一聲,畢竟,還有幾日就出國喪了。”
“好,我知道了。”
謝博衍進房時就看見楚連翹窩在榻上,神色怏怏,懷裏抱着一個暖爐,手裏拿着書正在看,惬意而溫馨。
見到他進來,楚連翹也只是擡了擡眼,懶懶地打了聲招呼,然後繼續窩在榻上。
冬天對于楚連翹來說,并不好熬。
或許是出生于冰天雪地中,當時溫容溫顏也沒有時間給她好好調息,她比尋常人都要怕冷些。
謝博衍在她面前蹲下,摸了摸她的手,又摸向她的腳。
楚連翹猛地一縮,書也掉在榻上:“你幹嘛?”
“別鬧,給我看看。”
謝博衍伸手按住她的腳踝,給她脫了襪子,摸到冰涼的溫度後,他皺了皺眉,然後将她的腳揣進懷中。
楚連翹愣了愣,然後想把腳抽出,可腳踝被他死死扣住,她紅着臉,小聲說:“你快把手放開……”
“你我都不是遵規守矩的人,現在怎麽害羞成這樣?”
謝博衍調侃她,看到少女不知是被暖氣熏紅還是因為害羞染紅的臉後,勾起唇角笑了笑。
男子微熱的體溫通過腳心傳入身體,她卻覺得那一片跟燒起來似的,特別是謝博衍扣住她的腳踝後,還好死不死地用指節輕輕蹭過她的後腳跟。
楚連翹漲紅了臉,避開謝博衍調笑的目光,開了口:“你找我做什麽?”
聲音還有點顫抖,楚連翹頓時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過幾日就出國喪了。”
“…嗯。”
“黃梓要封你為長公主。”
“…啊?”楚連翹愣了愣,“真的沒問題嗎?”
“我會處理好一切。”
謝博衍垂眸看着少女的腳。少女的腳細嫩而白淨,因為一直用藥浴泡着,還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此時因為緊張而微微繃起腳背,他輕笑一聲,給她穿上襪子,又拿了被子把她整個人都裹了起來。
“我也沒有這麽怕冷……”楚連翹小聲吐槽着,看到謝博衍的眼神後她撇了撇嘴,“你冷不冷?要不要喝點暖茶?”
謝博衍在她身邊坐下,聽到“暖茶”二字後驀地笑了出聲。
楚連翹狐疑:“你笑什麽?”
“我只是想起,我和翹翹的第一次相見也是因為暖茶。”
楚連翹怔了怔,然後就想起及笄那年時第一次下山救災之事。
那時候……謝博衍就應該知道她的身份了。
見到少女怔愣而欲言又止,最後變為平淡的表情,謝博衍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了。
他開口:“翹翹會下棋嗎?”
楚連翹回神:“會。”
謝博衍理了理她的發絲,緩緩開口:“以前我下棋時,棋盤上的棋子每個都會被我賦予價值,确立哪些是能夠舍棄的、哪些是絕對不能動的。對我來說,為了得到勝利,每個棋子都應該發揮應有的價值,無論是一步致勝,還是下了一百步、一千步,勉強獲勝,最後的結局都只會是勝利。”
“可是,這時候,棋局被打亂了。有一顆本被我看做無關緊要的棋子打破了原本被我規劃好的棋局。”
“起初我也只是好奇而已,想要看看這顆棋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究竟又能做到些什麽?”
“後來我發現,我動心了。”
“這顆棋子分明深陷局中,卻不因利用和算計失了原本的色彩。只不過是靠近了一次,就讓我覺得再難離開她。”
楚連翹怔了怔,張了張嘴:“你……”
話還未說出口,就被他用手指抵住了唇。
謝博衍眸色微暗,低聲道:“翹翹,所有你以為的巧合,都是另一個人的蓄謀已久。百花宴為何要你參加也好、燈市也好、賞荷也好、亦或是我為何日日送來點心……你真的沒有想過嗎,翹翹?”
楚連翹看到他的雙眸中倒映着自己茫然無措的模樣,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下一刻,清冽的梅花香已經朝她壓了過來。
她“嗚”了一聲,暖爐掉在榻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她扶着他的肩,環上他的脖子,青澀地回應他的滿腔情意。
謝博衍眼睫微顫,勾住她的腰,看着身下被他吻得滿臉紅潤的少女,忍不住壞心眼地咬上她的唇。
果不其然,她一顫,睜開了雙眼,微微瞪了他一眼,然後推了推他,嘴裏含糊不清道:“謝博衍,你屬狗的嗎?”
謝博衍壞笑:“我可以給你一個咬回來的機會。”
“滾,我才不稀罕呢。”楚連翹哼了一聲,揉了揉被壓皺的被子,又揣起落在一旁的暖爐重新放回懷裏,“說起來…我還沒找你算賬!”
謝博衍笑容一僵。
“你和黃梓還騙我,說第一次相遇是巧合,分明不是!”
謝博衍默了一瞬,道:“不若我補償翹翹吧。”
楚連翹狐疑:“你怎麽補償?”
“我娶了你,用餘生來補償你,好不好?”
“你好意思說這是補償?”楚連翹質疑,“分明是你占我便宜。”
“嗯,是我占你便宜。”謝博衍低頭吻她面頰,“不生氣了好不好?”
楚連翹軟了下來:“以後不許騙我了。”
“不騙你了,什麽事都跟你說。”謝博衍給她整了整被子,又習慣性地刮了下她的鼻梁,“不鬧了,我先去處理事情了。”
他正準備起身,然後被她拉住了袖子。
“上次給你的藥包快用完了吧?”楚連翹從榻上起身,在書架上找出一個錦盒,轉身遞給他,“等這批用完應該到春天了,到時候我再給你做新的。”
謝博衍的目光軟了下來:“好。”他吻了吻她的額頭,“我走了。好好休息。”
“嗯。”
楚連翹點點頭,看他關上門後才拖着腳步回到榻上。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也不知不覺地依賴上了他呢?
臘月十日,遙國出了國喪。
十一日,楚連翹被接進宮裏,封為盡歡長公主。
取了“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意思。
冊封儀式因着剛出喪期和她身體的關系,辦的簡單卻不失儀式感。
身上的衣裙華美而高貴,精致的刺繡,上好的材料,無一不宣誓着主人的身份。
楚連翹垂下眸,跪着聽正在宣讀的冊文。
宣讀完畢,接過冊,她交給另一側的侍女,侍女跪接後起來将冊放在冊案上。
然後便是行禮致謝。
她神色淡淡,不喜不悲,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忙了一日,這套被簡化的冊封儀式就算結束了。
楚連翹脫下衣裙,嘆了口氣。
冊封為長公主,于她而言,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有了能和謝博衍相配的身份,壞處則是從今以後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了。
不知道這次冊封……京城中又會有什麽傳言。
令楚連翹意外的是,冊封後的幾天幾乎沒有反對和質疑聲。
她從謝博衍那裏得知,原來是黃期景在臨終前寫了封她為長公主的诏書,以便不備之用。
楚連翹還想起上次謝博衍來找她時最後說的“處理些事情”,應該就是提前把這個消息散了出去,以至于現在沒有反對聲。
楚連翹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什麽呢?這麽開心,挺傻的。”
謝博衍敲了敲她的腦袋,從榻上拉起她,給她披上鬥篷。
“我高興,不行啊?”楚連翹扭頭哼了一聲,又問他,“我們去哪?”
“去看看你的長公主府。”謝博衍言簡意赅,把她拉出醫館,登上馬車。
經過一段路程馬車停了下來。
楚連翹牽着謝博衍的手下了馬車。
長公主府環境清雅怡人,風吹過帶起淡淡的花香,謝博衍牽着她的手走了進去。
“長公主。”
裏面一個老婦人看見她後,微微俯身行了個禮。
那老婦人一身黛色的诰命宮裝,楚連翹有點懵,還是身邊的謝博衍先接過話茬:“周夫人。”
楚連翹這才反應過來,這周夫人是黃梓的貼身嬷嬷,也是黃期景禦筆親賜的一品诰命夫人,她微揚嘴角:“周夫人。”
周夫人笑了笑,一擡手,身邊的丫鬟立即遞了份禮單過來,周夫人接過,交給她。
楚連翹一看單子,臉都快白了。
這禮單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她還沒看幾行,就聽太監唱了起來,然後便是一箱箱的物品被擡了進來。
先不說簪子首飾這些飾品,甚至還有家具擺設,數量多得讓楚連翹忍不住往謝博衍那邊靠了靠。
“這是要把長公主府重新裝修一遍?”她愣了愣,然後就看見身旁正在憋笑的某人,她随即反應過來,“這麽多東西,是不是你跟黃梓提議的?莫非你也出了一部分?”
“不過是些物件,平時放着又沒用,還不如都給你了。”謝博衍低笑,“你放心就是了,真不值多少錢。”
謝博衍自認自己說的沒錯,畢竟對他來說,這些不過是他從手下鋪子裏勻出的一些物什而已。
“你騙鬼呢。”楚連翹撇撇嘴,“我可是聽到那裏面還有水雲緞和軟煙羅之類的布匹了,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
水雲緞和軟煙羅,名貴布匹其中的兩匹,一年才産那麽幾匹,她若是沒有聽錯的話,剛剛一賞賜便是五匹。
“我本以為我這個長公主可以做得低調點,你倒好,是不是想讓我落下個什麽驕奢公主的謠言。”楚連翹皺了皺鼻子,就看到身邊的謝博衍點了點頭,她不可置信道,“你還點頭?”
“最好真的有這樣的謠言,這樣除了我就沒有人願意娶你了。”
謝博衍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美得你。”
楚連翹哼了一聲,從周夫人手裏接過一個木盒。
“銀票還有房屋地契都在這裏了,請長公主收好。”
周夫人此行之事算是辦完了,送走她後,楚連翹松了一口氣。
對于這些人際交往,她做的還是不太熟練。
“黃梓的禮算是送完了,接下來就是我送的了。”
楚連翹剛松的一口氣瞬間又提了起來:“怎麽還有?”
謝博衍輕笑:“你那麽緊張作甚?只是我選的幾個丫鬟和侍衛而已。”
楚連翹看去,院內站着幾個丫鬟,還有幾個侍衛。都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眉目清秀,幹幹淨淨的,看着就舒服。
可當她們開口的時候,楚連翹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少夫人好!”
聲音整齊劃一。
“是不是你教她們的?”
楚連翹低聲道,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麽一句。
“我哪有時間教她們,這只能說明她們很有覺悟。”
謝博衍一臉無辜,心底卻在偷笑。
楚連翹只好開口:“我還沒有嫁給你們少爺呢,怎麽就喊少夫人了?”
不知是哪個丫鬟說了一句:“少爺說遲早的事。”
楚連翹看了看身旁的謝博衍,後者笑着問她:“難道不是早晚的事?”
“懶得理你。”
楚連翹聽着這些丫鬟和侍衛一個接着一個的介紹自己。
等全部介紹完了之後,謝博衍低聲道:“思琴和言畫是我給你挑的貼身丫鬟,思琴輕功最好,言畫劍法最好,平日裏也能應付些事情。至于其他人,他們應該都能找到自己的職位,你便不用擔心。還有…”他頓了頓,“我給你挑了個暗衛,叫換酒。你若有事尋我,可以找他給我遞個消息,或者讓他帶你找我。”
“好。”
楚連翹點頭應下,然後便感覺眼前一暗,再一眨眼時,一個黑衣男子跪在她面前。
“換酒拜見長公主。”
她愣了愣:“起來吧。”
換酒起身,跟謝博衍一對視,然後閃身消失。
楚連翹沒感覺有什麽,一旁的丫鬟和侍衛卻是暗暗心驚。
換酒是府裏最好的暗衛,少爺将換酒給了長公主,可想而知,長公主對他有多重要。
“好了,你們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吧。”
謝博衍揮了揮手,丫鬟和侍衛便各自散了,轉眼只剩他和她兩人。
楚連翹舒了口氣,謝博衍笑:“怎麽了?”
“一想到以後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代表着皇家顏面,我就感覺特別不自在。”
謝博衍無奈:“你忘了我說的話了嗎?我說過,殘局我來收拾,你什麽都不用改變。”
楚連翹心裏一暖,小聲道:“我知道啦……”
“那我有沒有什麽獎勵?”
謝博衍俯下身,和她對視,目光溫柔而專注,惹得楚連翹無故臉紅,忍不住移開了目光。
下一瞬,柔軟的觸感在唇上落下。
雖只是短短一觸,可楚連翹的臉卻因為這個舉動變得更紅了,她下意識往旁邊看去,幸好沒有人注意到這裏的舉動。
“等這裏重新整理完後你再住進來吧。”
謝博衍理了理她的鬓發,幫她理在耳後。
“好。”楚連翹乖巧地點點頭,複而又想起一事,“我沒記錯的話,黃梓…啊、呃、皇兄……是不是快到生辰了?”
謝博衍好笑地聽她還未适應的稱呼,點頭道:“雖說這次是整數生辰宴,但畢竟剛剛出了國喪,古月那邊也出了兵,他不準備大辦,你不必緊張。”
“那就好。”
楚連翹低頭玩起了鬥篷上的繩子,然後便打了個噴嚏。
謝博衍這才反應過來,牽起她的手上了馬車。
回了醫館後,楚連翹先是喝了暖茶,又是被謝博衍拿了手爐揣進懷裏。
她哭笑不得,看着旁邊手足無措的思琴和言畫,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們。”
兩人略一遲疑,看了看謝博衍後退下。
“你怎麽把丫鬟的工作都給搶了,我看她們倆都沒反應過來,站在一旁愣着看你。”
她笑着笑着,又咳了幾聲,喝了口茶才緩下。
“你若能照顧好自己,我也不會這樣。”謝博衍瞥她一眼,懶道,“等這嚴冬過去,我們出去走走。”
“好。”
楚連翹捂着手爐,懶洋洋地開口,心底卻是開始期待起來春天的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謝那麽多情話還不是我這個親娘幫他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