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監牢只是一座龐大建築物的一部分。
夏墨用鑰匙打開了門,外面不是出口通道,而是上升臺階。因為藥物的肌肉松弛作用,夏墨扶着我往上走。這棟建築物沒辦法用正常的邏輯去解釋——我被關的地方是地下室,大約在地下三到四層的地方。抵達一樓時,我終于看見了光亮——陽光被布滿灰塵蛛網的玻璃過濾成死灰色,水泥地板上堆積着枯葉、垃圾,還有老鼠的屍體。
見過那種鄉鎮偏僻角落的廢棄廠房嗎?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能問那些照片和視頻的事嗎?”在二樓的臺階上,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你遭遇了什麽?”
他也在我身邊坐下,陽光落在我們的身上,如同被子,帶着某種沉悶的溫暖。
“現在在加州看見中國留學生,大家都很光鮮,不用為生活費和學費發愁。”他苦笑,“我十六歲留學的,但在那個時候,留學生的日子不太好過。”
沒有補貼和獎學金,沒有語言課程,甚至連學校的宿舍都沒有辦法住進去,必須在外面找住處。夏墨那時進入了心理學院,他的父母都是傳統的知識分子,更希望孩子能學理工科。或許因為夏墨先天生理上的異常,他的父親對孩子呈現出的所有感性天賦都感到不安。
除了學業,還要不間斷地打工賺學費與生活費,在這樣的生活下,他在美國度過了十八歲的生日。就在那年,心理學院設立了面向亞裔留學生獎學金,也因為學業突出,州立某心理研究所也向他遞來了假期見習邀請……他的人生平緩而向上游走,如果沒有發生意外,那麽他會拿到獎學金,不必再每天打工,順利完成學業、進入研究所,工作,老去,留下幾本著作。
“有一次年度課程彙報,我的學長因為車禍進了醫院,我臨時代替他做演講。”
——我記得第一張光碟中的視頻。在心理學院的大教室中,夏墨拿着稿子,磕磕絆絆地進行演講。
這應該是個重要的轉折點。因為身邊的他眼神黯淡了下去。
“有人把我的影像錄了下來,交給了那個人。”
大學有它的資助人,其中最大的資助方是李氏財團。
“是我知道的那個李氏財團嗎?”我在大一進修過經濟學,聽說過這個家族的事跡,“四十年代在美國沿海以惡名昭彰的碼頭華人黑幫起家,直到後期開始運輸業和面向東南亞區域的軍工走私,在七十年代成為巨頭財團……”
如果是這個李氏財團,那麽祁蒙竹的家族在它面前也只是個嬰兒級別的對手。這種老資本財團的鋪面之廣,滲透之深,幾乎已經涉及人類所有的産業。
“之所以資助心理學院……這樣的大家族,并不是每個人都經商的。李氏家族中曾經出現過一位心理學家,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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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奮?”
夏墨點頭。
那時,李氏的繼承人名叫布魯克,一般人們會用他的中文姓氏“李”來稱呼他。布魯克·李,是李奮的兒子。
夏墨十八歲時,李奮之子三十多歲。李氏的商業已經難以阻止地擴張到全球的各個角落,然而,布魯克卻從父親留下的文章中得到了靈感,有一件想做的事。
他想還原父親李奮提出的那個假設——“L班”。
“如果當時關注商業新聞,就會知道他的名聲有些……”夏墨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只能聳聳肩,“……聲名狼藉。他那年三十幾歲,卻結過五次婚,有兩任妻子都不明原因死亡,關于他的暴力訴訟不斷……所以在我的印象裏,學院的資助人是個有錢卻喜歡打架的花花公子。他之所以讓助理來聯系我,只是想偶爾做些助學之類的小慈善,好挽救自己的形象……是的,我以為只是這樣……”
布魯克的助理來到學校找到他,帶來了好消息——李氏財團準備資助有經濟困難的留學生直到畢業,夏墨被選中了。在那個夏天,他先是被帶到了洛杉矶,布魯克的私人莊園。
初遇場景很難被詳細回憶,那段記憶開始模糊起來。他只記得,布魯克很高大,年輕時的他有着近乎幹籃球運動員的體型,手掌寬厚有力。他穿着運動服見夏墨,這個人剛從球場下來。
那是一段很愉快的日子,夏墨說。他們在莊園裏聊天,組織舞會和派對,布魯克請來了許多專家,他們在書房裏進行學術讨論。這個人身上展現出了某種原始卻有力的思想,野性的,生機勃勃的,沒有經過學術馴化的……
他并不像夏墨想象中的那樣粗魯而傲慢。
“随和,開朗,沒有距離感。有時表現得像個孩子。”
“考慮到他把你囚禁在那那麽久,還創立了L班,那肯定不是他的本性。”
“……夏天快過去時,他邀請我一起去旅行。從美國到埃及,再回中國。你會旅游前睡不着覺嗎?哈哈哈……在出發前半個月我就開始失眠了,我是那種容易對旅行感到激動的人。然而……”
說到這,夏墨的聲音輕了下去。
“我的旅行,就在這裏中止了。”
——這裏是中國西南方的某地,在二十幾年前,這棟樓房就已經因為年久失修而廢棄了。很多外商認為之後一定會開放外資引入,提前開始挑選工廠地址。
當旅行計劃進行到中國後,夏墨被帶到了這裏的地下。
之後,就是整整兩年多無休止的虐待和恐吓,以及精神摧毀。布魯克每隔兩到四個月會來一次,每次停留一周左右。
他對研究夏墨的身體有着強烈的興趣,其中一項“研究結果”最後導致了雪雅的誕生。
“雪雅出生後,我的表現讓他滿意了。所以我被允許離開這裏。”
然而,僅僅在一周後,夏墨就弄到足夠的資金,帶着女兒逃走了。兩人在許多地區和國家都停留過,在逃跑過程裏,他收養了兩個相依為命的流浪兒。
——那是年幼的許駝和傑克曼,可能七歲,可能九歲十歲。兩個孩子因為不知道生日,都說不清楚自己的年紀。
四個人一起過了還算平靜的幾年。在布魯克的追捕松懈時,夏墨甚至想辦法帶他們去了美國,去的方法是通過灰色渠道,但也因此置換了一次新身份。他們得到了喘息的時機,說不定可以就此開始新的生活。
直到雪雅的學校發生槍擊案。
夏墨的回憶沒有再繼續下去。他忽然輕笑着問我:“時間拖延夠了?”
不夠。肌肉松弛劑還有效果,我僅僅只能恢複自己走路的力氣。
“恢複了也沒用,傻孩子,這裏可不止我看着你呀。”他溫柔地摸摸我的頭。這時,樓梯上方響起了腳步聲。
——有個穿西裝的中年人站在那,他用英語催促夏墨:“李讓你快一點過去。”
“他需要休息一會兒。”
“他休息得夠久了。”
男人伸手來抓我,但被夏墨擋住了。那種溫柔的笑意消失,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個人,直到對方放棄。
我們來到五樓。在四樓到五樓的臺階上,已經有保镖的出現了。我懷疑建築物外面也有,就算恢複力氣也沒辦法沖出去。
五樓,空間瞬間比其他地方暗了下來。所有的窗戶都是被封死的,照明來自于上面的老式吊燈。在殘破的空間內部,竟然有一套中式的家庭桌椅。
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桌邊,眼神不耐。我起初沒有意識到他是誰,直到想起來,夏墨的十八歲,距離今天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
如今的布魯克已是六旬老者。
他見到夏墨,眼神稍稍柔和了些:“這就是你推薦的人?”
“我需要幫手。”
老人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怎麽說呢,就像是大采購時看見自己要的商品了,只是多花一秒鐘打量一下贈品的那種敷衍注視。
這種眼神讓我很不爽。
“他在嘀咕什麽?”他發現我嘴唇在動,于是問夏墨。
“他在用英語和你問好。”
氣氛沉默了幾秒。然後,布魯克對他招了招手。
夏墨走到他身邊。哪怕已經六十多歲,這個老頭給人的壓迫感依舊恐怖,他顯然保持着高強度的鍛煉,渾身都沒有露出一絲疲态。
然後,我就被晾在了一邊。他們倆輕聲說着話,布魯克時不時會發出大笑,我甚至可以從口型看出他說的髒話。
我累了,于是往前走去,抓住桌子另一頭的空椅子想坐下。他的保镖想動手攔住我,結果我腳下沒力氣,連人帶椅子狼狽地摔倒在地。
我的醜态又讓他笑了起來。
“再用英語和我問好一遍?”他說,“如果問得我不滿意,就讓他們把你的舌頭擺在盤子上。”
夏墨對我露出微笑,我知道那是某種暗示,意思是“別鬧事”。
所以我一時沒說話。
“你看見地下室那些照片和視頻了嗎?”他問,“那些都是夏墨的轉變記錄,他每年都必須把它們重看兩次。不過,很快,它們都會換成你的。”
“我不喜歡拍照。”我說。
室內靜了靜。我能感到氣氛變了。
還是沒忍住,惹到了。
算了。
這種人,只要惹到一次,他就不會放過你。
“我聽說你結過五次婚,不知道現在是幾次。”我說。另一邊,夏墨嘆了口氣,閉上雙眼。“——都這個年紀了,你該不會還在結婚離婚吧?”
他問夏墨:“你給他吃了什麽藥?”
“一些鎮定劑,他還沒恢複清醒。”
“叫什麽名字?”
“戴雪明。”
老人靠在椅背上,重新打量我。這次,他看了很久。
“戴雪明,你覺得人類是被什麽馴化的?”
這是什麽問題?
我糾結了幾秒,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我的後背微微毛了。
布魯克抓住我的手腕,像握着一把無力的稻草。他的手指在我的手指上慢慢點過,宛如倒計時。
“我來的路上,看見附近的農民在使用攪拌機打碎稻谷。”他說,“我很好奇,于是也讓人搬了一臺過來。”
屋子角落,有一臺被布罩着的機器。一個保镖拉開罩布,露出了下面軍綠色的攪拌機,接通電源。整臺機器頓時隆隆作響,裏面的打碎風葉飛快旋轉。
“看見它,會想起我的第三任妻子。那是在捷克的莊園,她為了她的新鞋子喋喋不休了十分鐘。但我不喜歡吵鬧的人。”他的手指停留在我的小手指上,聲音越來越輕,“莊園附近有伐木工在使用碎木機。和這臺機器的原理很像。我先是把她的舌頭丢了進去,可她還是很吵。後來,我幹脆就讓人把她整個丢了進去。”
我沉默了下來。
“所以,戴雪明,人類是被死亡馴化的。”他說,“因為懷有對死亡的恐懼,懷有對駕馭死亡的向往,人類漸漸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然後,我聽見一聲輕響。
我的小手指被掰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