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董泉鳴當然死了,死的透透的。
但季羽易的動作因為這句話而停滞了幾秒。我毫不猶豫将榔頭砸向他的太陽穴。
這個人只是晃了晃。
我想再補一擊,手卻被緊緊抓住。喉頭驟然劇痛——他直接用牙齒撕咬我的皮膚,就像野獸咬斷獵物動脈。脖子出血了,我好不容易掙脫他,但榔頭也飛了出去,滑落到我的活動範圍之外。倉皇間,牆上有什麽布料被我拽了下來,頓時,整面灰色的牆都變了——原來這裏的牆上都圍着灰色罩布,現在罩布脫落,露出了牆體本身的樣子。
如果不是被季羽易追殺,我現在肯定在它前面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這是一堵照片牆。
和那種甜品店裏氣氛溫馨的小照片不同,這些照片的構圖都是近似的——同一個人以同一個姿勢坐着被拍攝,神色麻木,膚色蒼白,唯一不同的只有他身上傷痕的位置。照片尺寸都有報紙大小,上面的一切細節都被呈現得清清楚楚。
這些都是年輕時的夏墨。
照片像牆紙般密密麻麻貼滿了這裏的四面牆,我甚至有些羨慕季羽易雙目失明,看不見這讓人渾身汗毛倒立的一幕。
我沒空管照片的事了,季羽易追了過來,打算故技重施,拽着鎖鏈把我拖過去。可他看不見我手上拿着的罩布——厚重寬大的罩布迅速裹住了他的頭,我勒緊罩布和他脖子之間的間隙,斷絕他的氧氣。
看電視劇的時候,會覺得勒死或者悶死一個人是很快的事,對方只會蹬幾下腿,全程用不着幾秒鐘。
而事實上,死亡的過程卻會持續很久,五分鐘,十五分鐘,乃至二十分鐘。
我勒緊布料,直到雙手的手指都淤血發麻。
他的掙紮終于減弱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季羽易倒落在地上,只有身軀偶爾還抽搐幾下。我靜靜地握着布料,直到确定這具身體已經沒有了心跳。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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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解開布料。這個十九歲的少年還維持着嘴巴大張、竭力呼吸的表情。我只看了一眼,就用布把他罩了起來。
廣播開啓的刺耳聲又響了起來。
“鑰匙在他身上。”夏墨提醒我。
季羽易的衣服上全是血污,口袋都黏糊糊的。我檢查了一遍,沒發現腳鐐的鑰匙。
難道……
我将他的上衣掀起,露出這個人的腹部。我并不是那種同情心很重的人,但要我剖開他的屍體去找鑰匙,仍然需要很大的心理建設。
在這間監牢裏,我和季羽易的屍體,還有滿牆的照片一起待了很久。
人在與外界隔絕的監禁中,會逐漸喪失時間的概念。我是用饑餓程度和困倦感來推測時間的,在季羽易死後,至少過了三十六小時。我盡可能地讓自己入睡,避免和照片中的夏墨對視。
在這些照片裏,他還很年輕,看上去最多十八九歲。
照片的畫質與狀态也表明它們有些年份了。有些照片黴變或者發白褪色,讓夏墨年輕時美到近乎驚心動魄的面容顯得有幾分失真和變形。
這些幾十年前的照片是在什麽情況下被拍攝的?
我有時會仔細觀察它們。照片裏,夏墨的身體很少有完好的時候,大多都帶着傷。能看出照片上是有時間跨度的,他眼神中的精神狀态不斷在惡化,相應的,脖子上的勒痕淤血越來越鮮豔。
在數百張照片中,有幾張是有其他人的參與的——在那幾張照片中,一只健壯有力的男性手掌會緊緊掐住他的脖頸,強迫他擡頭拍照。某幾次他在拍照前不久挨過打,鼻腔裏還有血在流淌出來。
大約第四十二小時後,第一份餐食從門口的小窗被傳遞進來。腳鐐限制了我的活動範圍,鑰匙仍然是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屍體出現了腐爛。也許剖開腐爛屍體會比剖開新鮮屍體帶來較小的精神負擔,我在抽屜裏找到了一支老鋼筆,将筆頭在地上磨利,可以當做臨時的手術刀。
半小時後,我得到沮喪的結果。
在胃裏沒有找到鑰匙。
出于對這裏通風系統的懷疑,我不想對屍體的腸道部分動手——剛才的解剖已經讓監牢裏的氣味變得非常糟糕了。
“……不會吧……”
我看着他因為失水而幹癟的面部,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季羽易的眼窩因為眼球的萎縮而變成了兩個黑色折皺的缺口,我遲疑一會兒,最終将手指伸進他左側的眼窩——裏面是幹燥的,有奇怪的毛絨感,就像觸碰幹花的觸感。
沒有。
然後,是右側的眼窩。
——手指在裏面探了幾秒,觸碰到了金屬的質感。
在解開腳鐐後,我吃到了兩天以來的第一頓食物。
食物裏肯定有放藥物。吃完後,我很快就昏沉入睡。再醒來時,這裏被收拾幹淨了,季羽易的屍體、一地的狼藉,全都恢複了原狀。
就監牢來說,這個地方算是很寬敞的,而且幾乎可以算豪華包間了,有淋浴室和廁所,還有不太舒服的桌椅,跟一臺電視機。
我別無選擇,所有的娛樂只有看電視。但這臺機器接收不到節目信號,它連着一臺DVD機器,只能用來看光碟。
現在很少有接觸光碟的機會。我家十年前還有一臺DVD機器,不知道丢在那積灰多久了。
那個塑料盒裏壘滿了光碟。裏面都是啥?我好奇地拿起第一張碟片放進機器——難道夏墨知道我無聊,特意把摩登家庭和生活大爆炸的全劇集給我準備好了?
屏幕亮了起來,出現在屏幕上的,依然是年輕時的夏墨。
這肯定不是夏墨自己錄的——鏡頭搖晃得很嚴重,而且沒有聲音。緊接着,我意識到現在看的內容是從錄像帶翻錄到光碟上的。
現在錄視頻很容易,數碼相機和手機拿起來就可以錄。但是在夏墨十八九歲時——也就是二十四五年前,需要用錄影機加上空白錄像帶才能進行錄制,一部分甚至還不帶錄音。
屏幕中,他好像是在準備一場演講,但準備顯然不太充分。這個年輕人局促不安地站在臺上,每隔幾秒就要低頭看一眼手稿。他穿着褶皺的白色襯衫,打着領帶,黑色西裝褲。背景很模糊,我仔細辨認幕布上的裝飾——那是一所大學的标志。縮寫是CIIU。我知道它,因為這所大學在98年關閉,轉為另一所洲際大學心理學院,也是我當時的報考選項之一,所以留意過它的歷史。
在他背後的舞臺上還有一排等候的人,他們年紀相仿,大多都是白人。我猜這個場景也許是大學生在做課業彙報。
屏幕暗了,這張光碟的內容就播放完了。
我拿起第二張光碟。屏幕中不再是學校,而是一處裝潢華麗的寬闊客廳,也是錄影機的拍攝畫質,從高處往下拍攝,鏡頭裏是客廳的長餐桌,在一頭一尾擺放了兩份白色餐具。夏墨坐在其中一端,但另一端的座位是空的。
他吃了些東西後,開始對這個空寂的環境感到好奇,于是站起來繞着餐桌走了幾步。
不知道為什麽,這兩段視頻裏的夏墨讓我覺得和現在的夏墨不太一樣。他靈動而清澈,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和期盼的樣子。
之後的視頻都是零散的,夏墨在書房裏寫東西,坐在書架前盤着腿看書,在草坪上和其他的年輕人一起打網球,只有他一個人的游泳池……
至此為止,這些視頻都可以算是正常。
第二張光碟播放完了。我放入了第三張。
鏡頭裏是昏暗的卧室。窗外的月光落在床榻上,珍珠白的床上,夏墨正在安睡。
機位是固定的,但是偶爾會有搖晃,應該是有人拿着錄影機在旁邊拍。
卧室的門是開着的,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睡袍走進了畫面。他接近了熟睡的夏墨。攝影的人将鏡頭拉近了,夏墨睡得很熟,直到有人在睡夢中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驚慌地掙紮了起來。掙紮了很久。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演戲,也不是許駝和我之間的開玩笑——這個人是真的想掐死夏墨。
視頻并不帶錄音,可我能從他驚恐的表情裏想象出當時的動靜。他們幾乎是扭打在了一起,直到夏墨掙脫,從床上滾落到拍攝者的腳邊。鏡頭劇烈搖晃數秒,屏幕暗了。
我看着黯淡的屏幕,意識還沒從驚愕中舒緩過來。
這張光碟裏的內容還沒有播放完。屏幕暗了很久,足足有五分鐘,畫面重新亮了——這次的場景很熟悉。
是我所在的這間監牢。
布置有些許的變化,但大致是一樣的。夏墨神色蒼白,坐在畫面正中的椅子上,臉上和身上布滿淤青,脖子上還帶着繩痕。他在說話,雙唇顫動,可因為沒有錄音,我聽不見。
之後的錄像帶,就像那些照片,不斷地重複記錄着夏墨在這間房間裏度過的時間。
從第十張光碟開始,他的精神狀态開始急劇變糟,會突然對着鏡頭哭或者笑,這種時候,拍攝者就會放下攝影機,揪着他的頭發将他帶到角落的水盆裏,把他的頭按在水裏,強迫他冷靜下來。
如果普通男性一年可以長大約三十厘米的頭發,考慮到營養不良和心理因素,那麽夏墨從監牢的第一段視頻中的短發到第十七段視頻裏的中長發,他至少在這裏度過了一年半。
但我還注意到了他身體上的變化。也許是因為缺乏日照和營養,或者長期處于極度焦慮和恐懼的狀态裏,他的身體在發胖。
可很快這個論點就被我推翻了。這不是發胖,因為他只有腹部在變大。這應該是某種病理性變化,比如腹水?畢竟這裏的衛生情況不會太好,說不定是感染了寄生蟲之類的……
我強迫自己按下暫停,去吃東西和睡覺。假設最糟糕的情況,我說不定也要在這裏待很久,必須保持睡眠和運動,不能被逼瘋。
飲食裏又被添加了那種藥物,我再次不受控制地睡死過去。
在一場疲憊的強迫睡眠後,我頭痛欲裂醒了過來。這時,耳畔聽見了水聲。
水聲?
從地上爬起來後,我環顧四周。水聲是從淋雨的方向傳來的,裏面還有水蒸氣散出來。
我立刻站起來,警惕地翻出抽屜裏的榔頭。因為飲食裏的藥物,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走了似的,我只能勉強握住它。
水聲停止了。淋浴房的門打開,從裏面走出了一個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出現的人。
——夏墨。
他裹着浴衣,一邊系着腰帶一邊向我走來。看見我一臉警惕,他笑了笑:“早啊。”
“……你為什麽在這?”
“我在這很奇怪嗎?”他走到我身邊,拿起椅子上的遙控器,電視機休眠的屏幕重新亮了起來,“偶爾會回到這裏來住一段時間……啊,你都看到這裏了。”
我沒有回答。
他繼續播放那些光碟,看着屏幕中的自己——夏墨的腹部越來越大,但他的其他肢體并沒有消瘦下去,這不像是肝病或者感染寄生蟲的樣子。
“那個疑問,不是只有你提出來了。許駝和小傑在從前問了我很多次。”他說,“‘雪雅的媽媽是誰’,‘我的妻子是誰’……諸如此類的。”
然後,他微微拉開浴衣的下擺。在平坦而線條柔和的小腹上,有一道傷口的縫合痕跡。
“Hermaphrodite。”
在我徹底失去思考能力的時間裏,他說了這個詞。
“生物學上,極小概率的發育畸形,染色體的異常,導致擁有兩套完整的性別體系。懷孕本身又是一種極小概率才能發生的情況,卻偏偏發生了,那是我被囚禁在這裏的第二年,他答應放我出去——但其實我逃再遠也沒有什麽用,我已經被這裏徹底囚禁住了。”
“……他……是誰?是L班的真正控制人嗎?”
面對我顫抖的聲音,夏墨點了點頭。
“然後,我就要帶你去見他了。”他拿起被放在桌上的一套衣服遞給我,“我猜他見到你,一定會說一句話……
……‘你讓我想起夏墨年輕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