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們到了癌科樓。這個時間點前往病房,有種來見病重親人最後一面的感覺。
經過護士臺的時候,夜班護士問我們是幾床的家屬。許駝的語氣天衣無縫:“18床劉建華的家屬。”
護士沒再管我們。
18床的人真的叫劉建華?我眼神狐疑。許駝拍拍我的頭:“随口編的。這種病房翻床率高,周一收進來說不定下周一就送走了,18床叫劉建華王建華還是周華健一點差別都沒有。”
市五醫院是本市的三甲,癌科的病房床無虛席,走道裏都擺滿了病床和家屬床。原本寬敞的走道裏左右都堆着病床,只有中間的狹小空間能通人。我們從一堆熟睡的病人和家屬中間穿過,有種走在人皮地毯上的錯覺。
“你是不是喜歡阿傑?”他忽然問我這個問題。
我呆住了。
“我有次看你手機的音樂app,裏面有他的專輯封面。”
“啊……以前上學路上會聽。”我不想承認還攢過零花錢去買他的CD。
“我還沒聽過他的歌。”
“為什麽?感覺你們很熟。”
“就是因為太熟了,所以對他做的事沒什麽興趣。你看,你也對我平時做的事沒興趣啊。”他笑着說,“不過我偶爾會看見他的宣傳照,正常得幾乎要認不出。”
不是的,只是他在我們面前把本質顯現出來了而已。
這世上的人,一旦邁入了名為“大人”的界限裏,就會裹上一層正常人的外殼了。白天的時候按時上下班,對同事微笑,中午點一份套餐,研究地鐵換乘路線圖。
他們的腦子裏會想些什麽呢?想被賣早餐的男人按在花壇上做?想殺了那個總是滿口跑火車的主管?等地鐵的時候,想将前面那個自拍的女人推下月臺?想偷偷在公共廣場上狗一樣的尿出來,想掐死沿路看到的每一只流浪貓和孩子……
大部分人直到老死也不會遇到一個能徹底撕下面具的場合。正常人的面具下,人性本就是千奇百怪的。“正常”只不過是人類自己給自己劃出的假想,“大家都是正常人”這句話本身就是這個荒唐人間最荒謬的安全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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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靈魂伴侶或者真愛,無非是遇到了一個能夠接納你本質的人而已。說到底,人類叫做人類,不叫正常人。
人類中沒有正常人。
許駝對我說過,人很容易就被不正常的東西吸引。
因為不正常才是本質,本質當然是迷人的。熟手甚至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本質的氣味遺留在人群中,或者無意中散發。
“那個叫祁蒙竹的,就是這樣被你吸引的吧。”他說。此刻,我們站在醫生辦公室門口。這是祁蒙竹說的見面地點。“我掉以輕心了。你對‘果汁人’很有吸引力。”
“‘果汁人’?”
“有的人像果汁一樣,看上去是維生素豐富的健康食品,實際含糖量超标,本質十分危險。果汁人很多的,你這種不擅長掩飾自己本質的人,對他們而言就像禁藥一樣。”
我有點不服氣:“我在其他人面前很正常。”
他笑了幾聲,推開辦公室的門。
只是,門後的景象出乎我們的意料。
不管怎麽想,和祁蒙竹會面的場景都不該是這樣的——在我想象中,大家會在幽暗的樓梯井裏說話,像三只見不得光的蟑螂。要麽,就是空無一人的昏暗辦公室,他獨自在裏面等我們。
不該是這種場景。
辦公室的燈亮着,裏面并不安靜,甚至可以算是熱鬧。這個時間點,裏頭有五個人在,還彌漫着油炸食品和麻辣燙的誘人香味。
香味的來源是辦公桌上的夜宵袋子。
一個有四十歲左右的護士和年輕的醫生在窗邊玩手機,另外兩個醫生在電腦邊讨論病例。而祁蒙竹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
讨論病例的兩個醫生,一個有些年紀了,另一個大概三十五歲上下,有着一張讓人一看就喜歡的笑臉。當我們走進辦公室後,老醫生似乎以為我們是來咨詢的家屬,拍了拍那個青年醫生的肩:“小董你繼續忙,我先回樓下了。”
董醫生擡頭看我們,眼裏都含着柔軟溫柔到極致的笑意。他對老醫生點頭:“好,謝謝張老師。”
護士瞥我們一眼,松了口氣:“我還以為又是5床的女家屬。你每次值班她都來,每隔兩小時就過來沒事找事,什麽病人嘴裏發甜嘴裏發酸嘴裏發苦……”
小醫生幫腔:“她就是看上董老師了。董老師,什麽時候讓她當我們師娘啊?”
“一份夜宵還堵不住你們的嘴呀?”董醫生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對着兩個小孩說話。接着他帶上兩本書站起身,問祁蒙竹,“——祁先生,這兩位是你朋友吧?”
祁蒙竹先是看我,然後警惕地盯着許駝。董醫生好像并不是很在意我們來了兩個人,仍然溫溫柔柔地說:“去值班室談吧。”
我們這支奇怪的夜巡隊走過病房的走廊。人員組成部分有一個佛系的醫生,一個商業精英男,一個普通職員和一個普通的獵殺愛好者,像是在玩現實版八方旅人。還好,值班室裏沒有其他人。
董醫生關上門:“我們可以開始了嗎?最好不要再拖了。”
“等等,這男的是誰?”祁蒙竹問。
許駝歪歪頭:“你的後腦勺還痛嗎?”
祁蒙竹捂住自己後腦勺,厭惡地退開半步:“戴雪明,你帶他來幹什麽?你明明知道我找你來是為了……”
“他不會說出去的,我保證。”在場所有人裏面,最不可能說出去的應該就是許駝。我看向董醫生,“這個醫生是……”
“啊,你好,我叫董泉鳴,是這個科室的醫生,今晚值夜班。”
“……”我驚愕地瞪着祁蒙竹。
“董醫生将18床介紹給我。”祁蒙竹說,“18床願意被我……”
說到一半,他看了眼許駝,沒再說下去。
18床,真是夠巧的。
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真的搞不懂,許駝追問:“被你怎麽樣?”
“……戴雪明!你讓這個人出去!不能讓他知道!”
“我不是故意為難你,只是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弄明白。你到底想幹什麽?”許駝抱着雙臂,上身微微後仰,調整呼吸。我了解他的小動作,這說明他真的快沒耐心了。
我只能再次為他作保:“你說吧。我發誓他不會說出去。”
聽見我的保證,祁蒙竹這才打算開口。和當時向我攤牌一樣,他露出那種略帶傲慢的表情:“你聽了不要害怕。”
許駝皺眉。我嘆氣。
“我想……”他故意停頓了幾秒,像揭開一盤好菜,“想殺一個人。”
“……”許駝抱着雙臂靠在門上,等他繼續說下去。又過去幾秒,他發現祁蒙竹居然已經說完了,不禁睜大了眼睛:“然後呢?”
如果不是還忌憚旁邊這位奇怪的董醫生,我是真的要蹲在地上笑了。畢竟有陌生人在,我只能竭力忍住,嗤笑一聲而已。
“——好笑嗎?”這時,旁邊的董泉鳴忽然說道。
我擡起頭,發現這人在看着我,用一種悲憫的眼神。
“祁先生想試一次‘主宰生死’,他可以去東南亞其他國家,随便選擇一個下手對象,甚至出錢找人成為被害人……明明有着為所欲為的能力,但卻選擇節制、自律和忍耐。”董醫生黑色的眼睛望向我,如同古井深潭,“我很尊重祁先生。他希望選擇一位自願死亡的對象,給予對方無痛苦的死亡,而不是濫殺無辜。這難道不值得敬佩嗎?”
“聽聽,這難道不值得敬佩嗎?”我壓低了聲音,輕聲和許駝重複。
“那……獎他一朵小紅花?”許駝問我。
我們倆在扯皮,祁蒙竹清了清嗓子:“總之,我準備待會兒去送走18床。那是個年輕人,得了胰腺癌,已經晚期了。他每天都痛苦得想去死,但沒有自殺的勇氣。”
目前,國內還不能安樂死。死亡不屬于可支配選項。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那人真的病入膏肓,無藥可醫,活着只是徒增痛苦,那麽祁蒙竹的出現未嘗不是他的希望。
董醫生支開了值班護士,和祁蒙竹去護士站做準備工作。我跟過去看熱鬧——主要是許駝的傷還在痛,他在值班室休息,讓我去弄幾支止痛劑。在癌科病房,這玩意兒并不難弄到。
天都快亮了。我問他:“你幹嗎不換個時間?”
“我今明後每天都有八場會議。”祁蒙竹說,“你以為現實中的大企業高管是和電視劇裏的一樣,每天花十分鐘坐在辦公室裏過內心獨白,接下來的時間只需要談戀愛嗎?”
“你們策劃多久了?”
“我們今天……”他看了眼旁邊的董泉鳴,“第一次見面。”
——我差點把手上的止痛劑摔碎在地上。
那夜幫我處理完屍體後,祁蒙竹有幾個小時渾渾噩噩。他幾乎要絕望了,準備屈服于那個最簡單的選項——去重症患者裏面挑選下手對象。
在公司開完一整天的會議後,他來到市五醫院的癌科樓。起初只是為了挑選下手對象,接着,祁蒙竹遇到了董泉鳴。
董醫生似乎可以洞見他內心的一切。不僅理解他的訴求,而且還為他介紹了18床。
18床那個胰腺癌晚期的年輕人不叫什麽建華,他叫季羽易。祁蒙竹打算用藥物注射的方式送走他,董泉鳴替他調配藥物。一邊調配,他一邊安慰祁蒙竹:“不需要緊張……把針頭插進點滴管就可以了。他不會感到痛苦的……你會做得很好的……”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差點被許駝殺掉的經歷。那個人也是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安慰我,讓我不要怕。
祁蒙竹帶着藥物,朝着18床的病房去了。
我準備回休息室,把止痛劑給許駝。
“你不來看嗎?”董泉鳴問我。前方,祁蒙竹已經走進了病房。
“沒興趣。我和我朋友過一會兒就走了。”
“真的不來嗎?”他微笑着看我。
“不了。”
“太可惜了。”
……有什麽可惜的?
我隐約覺得不對。董泉鳴站在我和休息室之間的走廊上,不打算放我過去。走廊兩側都堆滿了病床,上面躺着熟睡的人們,這些病床将走廊的空間積壓得很窄,我想繞過他,就必須蹭着一張床擠過去。
走廊燈已經關了。昏暗的空間裏,我努力在不碰到病人的情況下擠過病床。
但還是難免碰到了。
“抱歉……”我輕聲和那人道歉,擔心他被我弄醒。然而,病床上什麽動靜都沒有。
——月色從走廊邊的窗戶灑進來,落在那人的臉上。我驚愕地僵住了動作。
那不是張活人的臉。
他已經死了。男人慘白的臉上能看見青色血管的脈絡,他的嘴巴微微張着,舌頭像吊死的狗那樣淌出來。
不止是他。
兩側病床上所有的人都一動不動,沒有睡夢中該有的均勻呼吸。那些寂靜的病床、甚至寂靜的病房,裏面所有的人,在我們來之前都已經死了。
“啊……”董泉鳴發出了一聲聽不出是輕嘆還是輕笑的聲音,“被發現了呢。”
“——許駝!”我立刻用最大的聲音喊。結果這時候,背後傳來了腳步頓住的聲音。
我轉過頭——在我身後,那個來過辦公室的老醫生正驚訝地站着,手拍着胸口。
“吓死了我……”老人喃喃道,“怎麽突然這麽大聲音……這裏可是醫院啊。”
“快跑!”我對他說。
老人的眼神像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看看我,再看看董泉鳴。緊接着,他說了一句讓我如墜冰窖的話。
“——怎麽還沒處理掉他啊,小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