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駝不在家的時候,其實我也會偷偷調查他的身份。
“許駝”本身就是個假身份,從頭到尾都是套牌。在他床下的防水袋裏,還有幾套備用的假身份。
他如果想藏,完全可以藏在更難找的地方。也許是相處太久了,我們對彼此最初的那些警惕都已經開始遲鈍了,仿佛兩個溫和無害的生物住在一起,永遠不可能同籠相食。
我原來以為他幾天就會回來,結果過了兩周,這人仿佛人間蒸發,連個消息都沒。我甚至冒險去查了屍體庫,看看外地有沒有多出一具無人認領的神秘屍體。
平時我用“趕回去給室友做飯”為借口推掉了單位裏組織的聯誼。這幾天我沒趕回去做飯,頓時就被揪住了。兩個組長一邊将我拽上車一邊數落我:“小戴你就是太孤僻了,太孤僻了。你是現在小姑娘喜歡的那類嘛,自信點。”
我不知道如果告訴他們,不僅小姑娘好我這一口,連環殺手也好這一口,兩位老叔會不會感到驚喜。
聯誼會的餐廳在市中心的一家日式烤肉店,人和人都挨着坐,大組長是周叔的朋友,拼命讓我往小姑娘堆裏紮。
——我就是在那天認識祁蒙竹的。
他顯然和我一樣,也是被自己的同事硬拉來的,在一堆熱火朝天的人當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他的表情比我柔和多了,用他的話來說,那天看到我臭着臉坐在桌子對面,還以為我是負責買單的那個。
其實在聯誼會上遇到小祁總這樣的人還是挺讓人訝異的。他三十五歲,五官俊挺,文質彬彬,西裝筆挺。和我們聯誼的是一家做電機的合資企業,他是公司的中高層。我能感到女性對待我們倆的不同态度,這個人出現在以相親為目的的聯誼會上,就像滿級大號血虐新手村。
聽對面的聊天內容,他的父親是公司董事之一。祁蒙竹在英國學商畢業,在海外部門待了幾年,去年被調回國,履歷完美無缺,可以說是個名副其實的富二代。
我有些晃神了。和許駝待久了,突然見到祁蒙竹這種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活在陽光底下的動物,一時欠缺真實感。
包廂裏,烤肉氣味和聊天的聲音交織成一團一團的熱煙。我呆坐在那玩手機,忽然,腳被人踢了踢。
幾秒後,我才反應過來踢我的是坐在桌對面的小祁總。他對我笑了笑:“你們部門平時要接觸屍體嗎?”
“可能要。”我簡單回答了一句。像陰溝裏的蟲子害怕遇見幹燥的陽光,我本能地在遠離他,害怕被陽光照出蛛絲馬跡。
他又輕輕踢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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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以為你們這種單位男員工不能留長發的。”
我入職前仔細讀了規章,裏面只說不許穿短褲上班。
我們面前的烤爐有些焦糊了,大家都沒怎麽在意烤肉。祁蒙竹用熱毛巾擦了手,拿夾子把熟了的菜撥到兩側,一片肉撥到左邊,一片肉撥到右邊,左右持平。
——毛巾托、筷子架、調味碟、手機……他那側所有的東西都是點對點、角對角擺放整齊的。
“戴雪明,”他叫了我,“你餓嗎?”
祁蒙竹用夾子夾了肉,湊到我盤子前;我還在走神,手機屏幕正顯示給某人發消息的界面——許駝現在在幹什麽?
“小戴,人家祁總在和你說話。”組長提醒我。
我回過神。祁蒙竹握着的肉夾正滴下一串油花,或許是錯覺,他眼裏劃過短促的厭惡。
“我不餓。”我給了很不識相的回答,“我去個洗手間。”
周末的烤肉店生意興隆,不過店後通往洗手間的走廊并沒有人影。我拿着手機站在走廊裏,看着手機屏幕。給許駝的消息修修改改了很多次,最後還是沒發出去。
有人從後面撩了一把我的頭發,我渾身一顫,跳着轉過身,警惕地看着這人——是祁蒙竹。
“你也不喜歡這氣氛吧?”他像是什麽都沒做一樣微笑着收回手,“我也是。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不用了。”
“你也不是來上廁所的。”
“我待會兒就會去了,先在這回朋友個消息。”
“什麽消息要來這回?”
我不喜歡這個人。
我和許駝雖然認識很久,但兩人從來不會貿然擠進對方的安全私人區。許駝有時候賤兮兮的,說起殺人過程還會小興奮,可我現在寧願被十個許駝圍在中間,也不想面對這個人。
——祁蒙竹讓我心裏的警戒燈亮了。這是很不容易的,我和一個連環殺手住了那麽久,能敏銳辨別人事物是否危險,對危險分子的容忍程度高到難以想象。然而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看着我的眼神像什麽呢?不像是人看着另一個人,像是蛇盯着青蛙。
“你脖子的……是勒痕嗎?”他問。
“我媽替我挑的衣服領口太緊,被勒到了。”這是我萬年不變的安全回答。
他側過頭笑了:“是繩子勒的。”
我在心裏罵了句粗口。
“和鄰居小孩玩的時候,小孩子不懂事勒的。”
“你準備了多少種回答?”他笑得更濃,眼裏甚至明亮起來,“——你是不是想自殺?”
不能再和他接觸了。
走廊另一頭來了人,我趁機撞開他,跑回了包廂。組長還沒來得及催我坐下,我就已經拎包走人:“外婆好像不太舒服,我媽讓我回家看看。”
晚上十點了,住宅區附近路人寥寥。我開車進小區的地下車庫,準備停車回家。
車庫裏除了我的腳步聲,還回蕩着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因為回聲,我沒辦法分辨這人在哪個方向,只是鎖上車門,匆匆走向電梯間。
在推開電梯間玻璃門的剎那,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影從我身後閃出來,抓住了我的肩膀。
——是祁蒙竹!
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用力去推門的手在門把手上打了滑。
“……是上吊的痕跡……”他湊在我脖頸旁,聲音壓得很低,“不是被人勒的,是從上往下的上吊……”
“滾!”我想踹開他。許駝有時候犯賤,處理方式就是一腳踹開;但我顯然高估了這個方法的廣譜性——他躲開了我既沒有速度也沒有力氣的反擊,把我的雙肩都扳住了。
“戴雪明,你是不是想自殺,但是自己下不去手?”他眼裏閃爍着興奮到極致的光輝,在這張文質彬彬的臉上顯得無比詭異,“——我幫你!讓我幫你!我就知道自己不會看錯的,你相信……”
話音未落,整個停車場回蕩着“咚”的一聲悶響。
——祁蒙竹倒了下去。在他身後,許駝丢開手裏洗車用的鐵桶,鐵桶在地上滾了滾,留下了斑斑血跡。他用這玩意兒狠狠砸了祁蒙竹的後腦。
“我看見你車進小區了,還想下停車場和你一道走。”他眼裏有些困惑,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人,“這誰啊?你新男友?”
我拽着他回了家,開門時候拿鑰匙的手都在抖。
“放心吧,他過一會兒就醒了,我沒下狠手,擔心那真是你新男友。”
“……他會報警的……”
“不會的。他說不定比我們還要心虛。一個人會不會報警,我一眼就看得出。”
許駝把旅行背包丢在沙發上,他剛長途歸來,倒在墊子上長長舒了口氣。我還在擔心祁蒙竹的事,站在窗口徘徊。
“沒事的,雪明。”他苦笑,“有我在呢。”
“就是因為有你在才麻煩。你有留什麽危險物品嗎?以防萬一,先全部拿去處理掉。”
我找出他藏假證件的防水袋,拿去廚房煤氣竈統統燒了。許駝的聲音從客廳傳來:“你手機草稿箱裏有三十七條給我的消息……這麽想我啊?幹嘛不發給我,都存在草稿箱裏?”
“別玩我手機!”我沖過去搶回它,将草稿箱全部清空,“如果後天還沒有警察上門就沒事……你最好祈禱祁蒙竹真的不會報警。”
“你擔心我?”他笑嘻嘻地翻身坐起,蹲在沙發上,“雪明,我可是随時都能走的。”
我愣住了:“什麽?”
“——我在這座城市留太久了。”
許駝曾經說過,他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一般停留幾天到幾個月。
但他在這裏已經停留幾年了。
我從沒去追究過他為何停留在這。我習慣了他在這。
“但我可能真的要走了。”他說,“也許下周,也許明天。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我呆呆看着他,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
“你不想我走?”他問。
“……”
“你能替我找到不走的理由嗎?”他伸出手,握住了我手裏的手機,“雪明,你自己都沒發現,你其實和小孩子沒兩樣,和你交換了秘密的人就能讓你安心——而只有小孩子才會把交換秘密這件事看得很重,重得像是交換了結婚戒指。”
他沒有打開那個旅行包。我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不整理旅行包,說明新的旅行很快就會來。
我握緊了手機,沒有讓他從我手裏抽出去。
“雪明,我知道你想做什麽。”
“你知道。”
“小學的時候,經常聽見同學說,‘不和我玩,我就再也不理你’。”他眼裏含着冷靜的笑,映出我有些扭曲的神色,“……不和你玩,你會報警嗎?”
“……你要試試嗎?”我退開半步,将手機藏在身後。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別鬧。”
幾秒的寂靜後,我嘆了口氣。
“——我開玩笑的。”我說,“想走就走好了,記得把這個月房租付了。”
他聳肩,靠回沙發上:“我還擔心你這孩子獨占欲強到爆炸,想玉石俱焚……”
——就在這句話落下的瞬間,他從沙發上躍向我。
速度太快了,我雖然有防備,但是身體卻跟不上反應,被他擰着脖子放倒。
手機摔落出去,屏幕亮了,顯示出給周叔發消息的界面。
許駝踩着我的胸口,拿起地上的手機,他将茶幾向上擡起了一點點,把我的手機塞到桌腳下。接着,茶幾重重落地,桌腳把它壓得粉碎。
“家家酒結束了,雪明。”他居高臨下看着我,因為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沒辦法留下你不管了。我得殺了你,殺了樓下你的媽媽,然後才能安心地走。”
他将我拽進卧室,從抽屜裏拿出繩索繞在我的脖子上,接着打開窗,把另一頭固定在空調外機箱的架子上,就像當時他試過的那樣。許駝把我拖到窗臺上,整理我被冷汗打濕的額發,将繩索緩緩收緊。
“……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幕?”我輕聲問。
他點頭。月色下,這個人的神色又恢複了柔和。
“百分之五十對五十。”他說。
許駝最後抱了抱我,像哄孩子入睡那樣,輕柔拍着我的背。我的半邊身體已經在窗外,他随時可能放手,成為過山車下墜的那一瞬。
“如果……”我沒有伸手去拉住他。我知道,一旦我做出想拽住他的舉動,他就會立刻将我摔出窗外,“如果我有東西能留住你呢?”
許駝沒有回答,繼續安撫着我,輕拍我的背。
“有人不斷在獵殺年輕女性,僞裝成上吊自殺。這個月,這個區有三起,半年以來,全市可能超過二十起。”
聽見我的話,他的動作停下了。我的呼吸也随之停滞,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迎來下墜。
接着,我聽見他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的?”
“……我看見了我們數據庫裏的照片……以自殺結案的案件很少會送到我們這裏來。我看到一份案例,說死者用來上吊的繩索很特殊,所以同事順手做了個痕跡錄入……我後來去全市的檔案庫裏找過了,這個特殊的繩痕出現在其他的自殺案件裏。”
“有多特殊?”
我看着他的雙眼,眼神有些顫動,轉向了下方。
我說:“就和我脖子上的繩痕一樣,是德國的高碼數登山繩造成的痕跡。”
許駝對我笑了笑。我很少笑,但此刻,不知為何也對他笑了。
旋即,我被推落窗臺,開始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