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許駝曾經做過同樣的事,看上去輕而易舉,甚至能自己撐住窗臺爬回來。我被懸吊在窗外,繩子瞬間繃得筆直,我聽見它發出“嘣”的輕響。
意識被繩索勒緊。因為繩子夠粗,大腦還沒來得及感到痛苦,劇烈的窒息感就将我拍下海面。
此刻逼近的是真正的死亡,我完全無力掙紮。
視野逐漸變暗,夜色籠罩下的城市夜景成為了我眼前最後留下的光點。身體從極致的僵硬中松懈下來,嘴巴不受我控制地張大了——我能感到自己在張嘴,卻無法控制它,更沒辦法從這個動作裏汲取更多氧氣。
緊接着,我忽然幻聽了。
——門鈴聲。
人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會幻聽見許多聲響。我以前能聽見小孩子的哼歌聲,這次聽見的是門鈴聲。正當意識飄蕩着想去聽得更真切時,身體竟然開始被人向上提起。
……是真的快死了嗎?
我以為這一切都是幻覺。直到幾秒後身體重重落回房間的地板上。許駝一臉無奈,把剪刀丢給我,轉身出了卧室——門鈴聲又響了,它不是我的幻聽,是我的救星。
我躺在地板上喘息,顫抖着摸索勒進肉裏的繩結,努力将它扯開。耳鳴逐漸消散後,能勉強聽見客廳傳來的說話聲,是媽媽的聲音。
“……總之已經沒事了……嗯,那個人可能喝醉了……沒事沒事,老周替你們把這件事情……”
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媽媽和他在玄關說話的聲音并不響,而我現在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鼓膜裏頭好像有一臺打樁機,正瘋狂阻礙聲音傳進來。
“雪明呢?他睡了嗎?”
“他也喝了點酒,已經睡了。”許駝告訴她。
我踉跄着撲向床頭櫃,翻出備用手機。客廳那邊傳來關門上鎖聲,不管我媽是來轉達什麽事的,她現在都平安離開了。
我緊握着備用機,躲進了壁櫥衣櫃裏。手指還在發顫,分不清是因為恐懼還是缺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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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卧室外響起許駝的腳步聲。他沒有在卧室裏見到我,只是停頓了幾秒,就徑直向衣櫃走來。我死拽住衣櫃門,門在內外兩股力量的僵持下顫動了一下。
許駝嘆了口氣,松開手。
“——不鬧了,好不好?”他說,“雪明,聽話。”
我的手想繼續拉住壁門,卻因為脫力而滑落下去。門被他拉開了,許駝看見我手裏的備用機,朝我伸出手。
“給我。只要你不鬧,我不殺你。”
手機被他從我手裏抽了出去,丢到了邊上;他接着将我也拉了出去,檢查我脖子上的勒傷。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盡管大腦還一片昏沉,但我還是強行撐起身,從床下拖出行李箱,把自己的用品胡亂塞進去;他看我收拾東西,反手将窗戶和窗簾依次拉上:“剛才祁蒙竹報警了。”
我的動作停了下來,冷冷往他那瞥了一瞬,繼續埋頭理東西。
“……好像接到報案的警察知道你家,直接轉給了周隊,周隊找人把這件事平了,因為停車場的監控看起來像是他喝醉了先襲擊你……”
我沒理他,很快收拾好了幾天的衣物和用品,重重合上行李箱。
警察這個職業圈,其實聯系程度要比外人想得緊密得多。我爸當年出事後,附近很多警察都知道我家。
再加上周叔的照顧,祁蒙竹“酒後鬧事”在停車場襲擊我,被我的室友“路見不平”捶了一鐵桶,後腦受了點輕傷,這種醉酒打架程度的事情很容易就被平下去。
周叔想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發現我電話打不通,于是打給我媽,讓她上樓和我說一聲——就是剛才她那聲門鈴救了我。
許駝在客廳收拾我手機的殘骸。我推着行李箱出了卧室,直接穿過客廳走向玄關。
“你去哪?”他問。
“關你屁事。”我啐了一聲。
——我在樓下媽媽和外婆的住處住了一周。
我的卧室現在是外婆在用,所以我睡在客廳沙發上。我和我媽說的理由是自己和許駝吵架了。“他沖上去就拿鐵桶砸人這事我受不了。”我說。
備用手機的外放系統是壞的,早上鬧鈴沒響,上班還遲到了。我從沒遲到過,組長還過來調侃我:“怎麽了小戴?哎你脖子上……”
——昨晚脖子上的勒痕泛着紫色淤青,已經掩不住了。我對他笑笑:“和朋友吵架了。”
“吵架了還動手了?怎麽把脖子擰成那樣的?”他琢磨了一會兒,思維越岔越遠,“你和女朋友吵架了?”
同事幫腔:“戴雪明手機都壞了你知不知道?估計就是吵架被打了,手機都被砸了。”
組長咂舌:“是我拉你去聯誼會的事?早說你有對象我就不拉你去了。你女朋友脾氣也太差了,這就動手?”
後面工位的女同事湊過來看我脖子上的傷,我捂着後頸躲開了。她啧啧兩聲:“這都能算家暴了吧?不管男女,家暴的人可不能要。”
我因為去聯誼會被女友家暴的傳言一傳十十傳百,最後連周叔都知道了,下了班順路跑我單位門口專程來笑我。我們沒聊幾句,他急着趕去補習班接女兒回家。
我的車在單位停車場的角落,每天準備發動之前,我都會在駕駛座上休息一會兒。儲物格裏有個塑料袋,放在那不會引人注意,看着就像普通的購物袋。
把它套在頭上之後,呼吸很快就會局促起來,視覺和呼吸都被抑制的感覺可以将一整天工作的焦慮感都消弭殆盡。我今天待的時間比以往都來得長,甚至感到微微眩暈。
忽然,旁邊傳來車門被拉開的聲音。
我還沒來得及解下塑料袋,它就被人死死抓緊了——那個人拉開了後座車門坐了進來,從後面扯住我頭上的袋子。氧氣越來越少,我一邊掙紮一邊抓住他的手用力撕開:“放開我,許駝!”
掙紮時,車上的按鍵式駐動器不知何時被碰掉了——我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腳踩在油門上。下一秒,整輛車飛馳出去,後坐力将那個人甩在椅背上。一陣巨大的撞擊過後,我的車撞上了對面停車位的車,安全氣囊彈了出來。
在無盡的混亂之中,斷裂變形的後視鏡映出了後面那人的臉。
——不是許駝,是祁蒙竹。
我們花了三小時來處理這場車禍和它的後續。在醫院簡單處理完傷口後,我去旁邊的便利店買盒飯解決晚飯。
我的車不是什麽好車,車頭撞得稀爛。被撞的就是祁蒙竹的車,除了車頭凹陷一些,其他地方紋絲不動。但我看他的車标,懷疑他修這些凹陷的錢會比我的修理費還高。
他跟我進了便利店。我們倆一句話都沒有,我不想說話,他不知怎麽開始話題。
和車子一起被撞壞的,還有我擺在車載手機固定器上的備用手機。我只能看回家路上有沒有蘋果店,可以買一支新的。
等我拿着熱好的盒飯在用餐區坐下後,他終于開口了:“你是真的想自殺……”
“關你屁事。”
“為什麽你覺得後座上的是一個叫許駝的人?許駝是誰?昨天打我的那家夥?”
他一邊問,一邊無意識地将盒飯被拆下來的外包裝抓在手裏,疊得四四方方,整齊擺好。
我放下筷子,不耐煩地盯着他:“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沒立刻回答,內心好像在經歷巨大的猶豫,雙手緊緊交握着。過了很久,祁蒙竹的喉結動了動,輕聲說:“我真的告訴你了。你不要害怕。”
我等他說。
“我……”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近乎于低喃,“我……想殺人。”
我低頭用筷子攪了攪盒飯,繼續吃飯。
“戴雪明,你……聽清了?”他遲疑地問。
“嗯。”
“你真聽清了?”
“嗯。”
我還以為他神經兮兮的想幹什麽,搞了半天只是想殺人罷了?
他坐在對面,呆呆地靜了很久,雙手忽然顫抖起來:“我果然沒看錯……你完全不怕……你是真的想死嗎?”
我并不是想死,只是喜歡瀕死帶來的感覺罷了。我不确定這種愛好能不能和祁蒙竹解釋清楚。
“你差不多能想象出我的人生,從出生開始,我的人生就是完美的。”他說,“好的家境,好的學校,好的成績……留學,讀碩,在公司一帆風順……我甚至懶得談戀愛,因為只要我想,我就肯定能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的女人,我們的孩子也會和我擁有一樣完美的人生。”
我擰開飲料,這是種很愚蠢的逃避現實,好像嘴裏塞着東西,就可以不用回答他的碎碎念。
“我什麽都享受過了,什麽都做過了,我有自己的海濱別墅和游艇,那是我十八歲生日禮物。有天我突然發現,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讓我有興趣了。”
“嗑藥去。”我冷漠地吐出這個詞。
“不,這對我的身體不好。我又不是自虐狂。”他搖頭,“緊接着我突然看了一期美國的紀錄片,《富豪血案》,講的是一個億萬富翁只是出于找樂子殺了自己的好友。雪明,我看完它的時候,突然腦子裏像是亮起了光。”
于是,祁蒙竹開始策劃謀殺。
他從紀錄片中得到了某種共鳴。他的人生完美無缺,已經是個全屬性的滿級號了,這個人渴求一種升華——從衆生中脫離出來,成為足以主宰他人生死的存在。
和我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表情熠熠生輝:“但我不是惡人,我是很理想主義的。這個計劃必須完美,不包含負面的痛苦……”
我很不想提醒他,至今為止,這個計劃中的痛苦項目已經包含了他的腦袋被鐵桶砸、我的車爛了一半、備用手機壞了、我們倆在車禍中受輕傷……
作為學商的人,如果他夠理智,就該知道這個投資項目不靠譜,應該及時止損了。
然後,他終于開始說正題。
“——我想殺一個想自殺的人。”他說,“假設有個人活得很痛苦,想自我終結,但是他沒有勇氣下手,我可以代勞。這半年來,我研究了許多種死法,有很多毫無痛苦、不影響外觀的方法,我想一個個試過去……”
“抱歉,自殺這種事我還是想親力親為。”我對他露出個客套的假笑,背起包走了。走出兩步後,又想起重要的事情,回頭喊住他,“你能賠償車輛維修費和我手機的錢嗎?”
祁蒙竹提出要送我回家。
“最近治安不好,”他說,“你知道昨天你們那發生了碎顱案嗎?一個流氓被發現死在垃圾桶裏,頭被榔頭砸爛了。”
我知道。我還知道,如果繼續冷戰、許駝的心情繼續不好下去,這個城市裏有前科的重犯和在逃犯的日子可能不會很好過。
那也不關我的事。
他順路帶我去旗艦店買了新的手機,我回到家就洗洗睡了。大概是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我睡得格外沉。
直到感到有人在碰我的手。
睜開眼,客廳窗戶是開着的,窗簾在月影下搖曳。許駝蹲在我睡覺的沙發邊,拉着我的手指。
——他從樓上翻窗進了樓下的客廳。
“還生氣?”他輕聲問,“阿姨說你出車禍了,很晚才回來。”
“我要睡覺,明天還要上班。”
“請假。反正快要國慶長假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交給我,“我買好票了,一起去吧。”
那是張冰島旅行的行程單。
“我讨厭長途飛機。”
“純旅游,不含血腥項目的。”
我翻過身,用被子捂住耳朵,想睡個安靜覺。許駝存心不讓我如願,一直在說服我和他去旅游。
“——我外婆晚上經常會起來喝水。”我說,“你不想被發現就回樓上。”
但話剛說完,就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外婆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往我這看了一眼,又慢慢走向廚房倒水喝。
——許駝躲在沙發底下。
等外婆回了卧室,他又開始從底下敲沙發,吵得我沒法睡,索性翻身坐起來,将他從沙發下面拽出來。可這家夥力氣比我大,我反倒被他拖到了沙發下的空間裏。
現在我才看見,他身上臉上都是幹涸的血跡。
“剛才發洩完了之後,想了想這幾天的事,确實太幼稚了點。”他笑着說,“我年紀比你大,我主動提和好行不行呀,雪明小朋友?”
第二天我請了病假。組長知道我在停車場裏出車禍的事,批了幾天假讓我好好休養。我搬回樓上,開始準備簽證材料。他的簽證已經辦好了,也不知道這家夥怎麽用假身份越過面部和指紋驗證的。
周三時候,許駝說他不回來吃飯,晚上和朋友出去吃。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你朋友?”
這種人居然有朋友?這簡直比告訴我許駝子孫滿堂還要詭異。
不過我很快就沒興趣管他的朋友了。
同事給我發了消息。他知道我在病休,所以把資料放我辦公桌上了。
“你之前不是好奇那個自殺案嗎?就是女性自殺,脖子上繩痕很特別的那起案子。”他說,“我看你後來還和檔案室申請查閱其他的上吊自殺案,對那個痕跡感興趣。所以我幫你留心了一下,看還有沒有類似的自殺案。”
結果,就在上周,在城郊地區也有一起女性上吊自殺案,繩痕和我之前留心的痕跡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