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十年之約
我恨死張永鈞了。短短24小時,他生生叫我的小心髒坐了兩回過山車。
我叫老爹一個人先回去別瞎摻和,有立場卻沒資格置喙的米東南只能罵罵咧咧走了。去往1206號房間的路上我腦子裏極亂,不是錯過電梯就是走錯樓層,其實我并不在乎他有一個女兒還是兩個兒子還是三條旺財,我又沒打算替他照顧家庭跟他一起生活。
我只是難受,非常非常的難受,我以為我們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沒想到這個我幾乎交付了全部信任的男人,一刀捅在我留給他而毫無防備的後背上。
要不說過山車呢,房門打開那一瞬,我知道我錯了。
開門的小女孩膚光勝雪,绛唇如珠,輪廓五官都像極了橙橙,緞子般的烏發下卻是一雙波斯貓一樣的冰藍眼眸。
“Michel?”
“我是,你是Coco?”
小女孩立刻回頭沖屋裏喊,“Joey!It’s Michel!”
“沒禮貌,叫米阿姨,還有,說中文!”
小女孩很有大人樣地聳肩,将我讓進門,這是個面積頗大的套間,張永鈞從他自己卧室出來,目光一凝,随即露出不自覺的微笑。
“你打扮成這樣我還真不好意思讓Coco叫你阿姨。”
我學着Coco的模樣聳了聳肩,可惜我這一身比她還幼.齒,聳完自己都覺得滑稽,一時沒繃住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又覺得委屈,一抿嘴坐到沙發上,瞪他,“你到底怎麽跟我爸說的?”
“你爸?我沒說啥啊……”張永鈞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倒是旁邊的Coco噙着壞壞的笑容插話,“你接電話的時候,老米問我多大了,我說女士的年齡不可以問,不過你是Daddy的朋友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十歲了。”
張永鈞一臉黑線,我不忍直視。
“什麽老米,老米是你叫的嗎?”
“他自己說叫他老米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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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你得叫米爺爺。”
容我替老爹黑線一下先,一直自诩英俊潇灑年輕風流的米東南要聽到這十歲女娃叫他爺爺,不怄死才怪……
辰州是閩南花都,二月的辰州賓館依舊處處濃蔭如蓋,花團錦簇,我和張永鈞走在賓館深處的小花園裏,一如去年臘月走在東方銀座宴會廳外的綠野石徑。亞熱帶的冬天溫軟可人,他只穿了一件襯衣一件羊毛背心,修長身影襯得路燈下的另一道輪廓分外細小。
“留她一個人在房裏真的不要緊?”
“沒關系,她經常一個人。Coco很懂事。”
我竊笑,懂事?我可沒覺得,懂事還能故意在米東南跟前說Daddy?不過誰也別說誰了,我和開心萌生勸爹媽離婚的念頭時,也不過十歲年紀。
“為什麽不告訴我。”
“最開始沒打算瞞你,後來我也沒想到你會和橙橙走得這麽近,我怕你一不小心說什麽不該說的,還是算了。”
“橙橙……不喜歡她?”
“我和你提過,橙橙離開英國到北美的那兩年過得很坎坷,這段往事也是她和繼庭之間最大的心結。”低沉的男聲在小葉榕的娑娑背景裏回蕩,我駐足聆聽,心下恻然,“橙橙一個人在美國流浪,長得又漂亮,發生那種事,也不能怪她……他們沒給她下藥,完全靠暴力,六個男人,從頭到尾,她都是清醒的……”
六個禽獸不如的爹,一個冰藍眼眸的孩子,精神障礙的直接誘因,這讓橙橙她,怎麽喜歡得起來。
“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又不知道去哪裏找地下診所,後來聽說有了孩子移民局不會遣送回國,就咬牙生了下來,那一年她也才二十二,自己都是個孩子。出于母親的本能她撫養Coco,照顧Coco,可又始終忘不了這孩子代表的一切淩.辱和折磨。那一年她精神上極度痛苦,自殺過,也被社區義工發現過虐童跡象,義工帶Coco做檢查,說如果檢查結果不合格,就要取消她的撫養權,她蹲在醫院走廊大哭,我去看朋友,正好路過,我覺得她很像我記憶裏的那個小姑娘,可我真沒想到何家千嬌萬寵的小橙子會變成這樣……”
他的聲音滞澀而顫抖,已是深埋多年的往事,揭開瘡疤,還依然泛着血淋淋的光。
“橙橙有病,又沒固定收入,Coco随時會被送到兒童之家,後來我畢業找到工作,結了婚,撫養權才算穩定下來。可誰也沒想到,沒了撫養權的壓力,她對Coco的反應反而更劇烈,最嚴重的時候幾乎一見孩子就犯病,她也從來不許Coco喊我爸爸,我沒辦法只好先把兩人隔離開,以為孩子大了會好一點,結果Coco五歲的時候繼庭就在汶川出事了。當年的事刺激太大,繼庭和她一樣對Coco有心結,況且橙橙住她那兒不住我這兒,始終還是繼庭照顧橙橙多一些,我就主動攬了照顧Coco的任務。說起來慚愧,我也沒盡到多少照顧的責任,Coco上國際學校,節假日有時待在何家,有時我接她過來,偶爾橙橙情緒好,也會主動去見她一面。不過在橙橙面前,她不提,我們是從來不敢提Coco的。”
“這樣母女分離真的好麽……”
“我也不知道。我想過慢慢調整她們的關系,不求像別人家那樣母女情深,至少能恢複正常相處,可我不敢試,橙橙的病好不容易有起色,我怕不小心又反複,那是對她的傷害,也是對Coco的傷害。”
他說的很對,也許分開時最好的辦法,然而我始終忘不了電影博物館裏對着《媽媽再愛我一次》的海報無聲落淚的那個女人,她是受害者,更是一個母親,她也曾那樣慘然思念着自己的女兒,她的身體裏住着兩個相互殘殺的靈魂,每見一面,也許都是一場記憶與親情的血腥戰争。
而身邊這個男人,是這場戰争的見證者,也為那一對不幸的母女,提供着也許早已疲憊不堪的依存。
“Michel,Coco的事兒,我早就想跟你交代,但實在沒想到你父親會親自過來,我很抱歉,如果早點跟你說……”
“沒什麽好抱歉的,我爹腦子進水,你別理他。”
“我不希望他介意……”
“他要介意那就介意好了,又礙不着我什麽。”
“那你呢。”
“我?”
“你介意嗎。”
“我,我有什麽可介意的……”
“所以你不介意。”
“廢話我當然不——”
擡眸那一瞬,我又看到西山夕陽下的那一雙眼睛,極清極亮,帶着希冀、夢想,還有一點點的緊張,那目光澄然,沒有一點僞裝城府,不像三十六歲的男人卻像六歲的孩子,一心一意要聽真話,最怕大人說謊。
于是,我沒能說下去。
小葉榕下站了許久,我才挑着詞彙開口,“Joey,其實我承受能力很強,因為……你知道我在什麽樣的家庭長大,別人覺得很雷很不可思議的事,在我看來沒有什麽不可能,你和橙橙八年前結婚Coco卻十歲了,Coco和橙橙那麽像卻明顯是個混血兒,你又提過橙橙那兩年不好過,我就猜到了,所以,真的沒關系,我理解你一直沒告訴我真相,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
“你可以早點告訴我,有人分擔你不會那麽辛苦。”
那雙眼睛在辰州月光下望了我許久,忽然生出翅膀,那是他的雙臂,伸開了将我緊緊擁在懷裏。
“謝謝。”他說。
就像他抱住最難堪最絕望的我時,我說過的那樣。
弦月如歌,水仙沁脾,金盞銀臺在清波上盈盈搖擺,我們在晚風與花香中靜靜相擁。
“米開朗基羅!”
張永鈞的肩背很寬厚,足可将我整個人包裹其中,可我的海軍裙實在太獨樹一幟,那邊酒足飯飽三三兩兩而來的老同學沒有一個認不出。
我驚惶地從他懷裏掙紮出來,立時便有一陣魔音穿耳,“小樣!還說你沒男朋友!”
“他不——”
“剛才怎麽不帶過來?!”
“我沒——”
“對不起我剛到辰州,沒趕上。”張永鈞攬着我笑對衆人,“晚上我們還有安排,改天我請客賠罪。”
我靠,這都哪跟哪啊,米開朗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我擡腳往他鞋上踩,鞋跟很高,他穿着休閑軟鞋,我金雞獨立了一秒,到底狠不下心,收了回來。
“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不胡說八道,他們能乖乖離開麽?”老板大人松開手,慢條斯理地反問。
還真是……他攬得那麽緊,占有姿态一覽無遺,年齡和閱歷擺在那兒,将門之後的氣場完勝我每一個同學,再八卦的妹子被他這麽一看也知趣退下了。可是……可是……
我正為可是之後的那些雜念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張永鈞又說,“明天十點,你家樓下,帶上洗漱用品,還有,記得開手機。”
“……”
他背着手,語意悠然,“我需要導游。”
“我自己都沒去過!”
“那正好,一起去。”
“……”
九點到家,老爹在沙發上等我進門,無論他怎麽問,我都沉默以對,實在逼急了就甩給他一句“要你管”,反正我二十七了,十七的時候他沒管,現在想補,晚了。
老爹因為自己的光輝事跡,始終無法坦然鎮壓我的忤逆,就這麽在我身後跟了許久,直到我一腳邁進自己房門才幽幽說了一句,“開朗,爸也只是不想你受委屈。”
“我不委屈。”
如果,如果你能早一點對我說這句話,如果你能再多給我一些細小純粹無關乎其他任何人利益的父愛,如果,你還記得當初勸離婚的我們,只是為了讓你和媽媽更幸福,今時今日的我,你的女兒,不會因為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感動落淚,不會在另一個男人懷裏想象和嘗試被父親寵愛的滋味。
我想我比嫉妒橙橙更加嫉妒Coco。
我問她Joey對你有什麽Promise,她說,“哦呀,每次他來看我,我都不肯按時睡覺,然後他就答應我,給我講半小時故事,直到我睡着。”
我大笑,“妹妹你十歲不是四歲,怎麽還要講故事才睡!”
Coco眨巴着她冰藍的大眼睛,“你不覺得被你愛的人注視着睡着很開心很幸福嗎?”
“你很愛Joey?”
“當然!我愛他,他也愛我。”
這幾乎是她講得最标準的一句普通話。
“Joey,你要注意了。”我朝正專心開車的某人誇張地擠了擠表情,結果某人像耳朵上長了眼睛似地轉過來,“注意什麽?這位小姐愛她班上的Tonny, Jude, Kenny, Daisuke, Kim JeongHoon…我早都不知道排第幾了。”
“那不一樣!”Coco趴到司機和副駕之間大叫,“Joey你答應過等我長大要娶我的。”
“What?”我驚嘆。張永鈞咳嗽一聲,“小姐,六歲的事你還記得?……”
“Why not!那是我的Birthday Wish!”
張永鈞對着前窗玻璃苦笑,我轉回去拍拍小姑娘的臉,“我告訴你啊,等你滿二十能嫁人的時候他可就四十六了,那時候他肚子有這——麽大,頭發有這——麽少,牙齒有這——麽黃,腳丫子有這——麽臭……”
“Stop!”
“閉嘴!”
一大一小同時對我表示了嚴正抗議,我躲在副駕上吃吃地笑,小姑娘先表态,“那算了,等我到20歲再說吧。”
老板大人則陰恻恻地恐吓我,“過十年我要是肚子不大,頭發不少,牙齒不黃,腳丫子不臭,Michel,你就等着我找你報仇吧。”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大叔求婚,有多少是因為同情憐惜,有多少是為了保住Coco的撫養權,又有多少是因為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