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金豆兒說
張家的相片簿厚厚幾大摞,連親戚帶朋友百來號人,我這個臉盲患者也就勉強記得住幾個,其中最難忘的不是老板大人,而是去世多年的張老将軍。
張老将軍是長征老戰士,解放戰争時參與了飛行大隊的組建,爾後便一直在空軍服役,五六十年代還親自駕機上天,最後以上将軍銜離休。戎馬倥偬半個多世紀,這位瑞金深山裏走出的老兵見證了共和國空軍的誕生與成長,也将軍人的冷峻與硬朗镌刻在了子子孫孫的血脈裏。
只是我有點納悶,張将軍只小了何将軍七歲,怎麽他的長子,張永鈞的父親,竟和何家長孫,何稚橙的父親差不多大。
“小鈞爺爺是張家獨苗,我是童養媳,八歲進門,剛十二歲,他爺爺就跟着長征隊伍走了,這一去再沒消息,抗戰那幾年公婆也沒了,家裏就剩下我,一直挨到五零年,他爺爺才找到我,我到了北京,又過了兩年才生他爸,那時候我都三十,他爺爺都三十五了。”
我拼命翻檢腦子裏塵封已久的歷史知識,紅一方面軍自江西瑞金出發,似乎是在1934年,那意味着,這對尚未圓房的小夫妻從分離到重聚,用去了整整十六年。
時光砥砺,當年的豆蔻少女已不複青春,青澀少年亦鬓染霜華,其間必是一段血淚斑斑的過往,也許我不該問,可我實在很想知道。
“奶奶,那十六年,您是怎麽過的?”
“怎麽過,熬着過呗。”奶奶撫着我的手,容色很是平靜,“頭兩年公婆還在,一家人相互扶持着,苦一點也沒啥,後來遭了災,公公逃荒路上去了,鬼子轟炸,婆婆受了傷,一直都好不了,她怕拖累我,半夜起來偷偷跳了崖,還給我留了個字條,婆婆不識字,那字條是她跟別人一筆一劃學來的,就學了兩個字,改嫁,還按了手印。
“婆婆是怕将來瑞哥回來惱我,替我留個字據,有了父母之命,就不算我不守節。可憐婆婆一輩子沒拿過筆墨紙硯,到了寫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我改嫁。
“鬼子越來越多,我一個人跟着鄉親們東躲西藏,去地主家當過丫鬟,進城給人洗衣服,挑過糞,收過破爛兒,實在過不下去,也讨過飯當過乞丐。當丫鬟那會兒簽了賣身契,少東家要納我,我不從就逃了,賣身契還在人家手裏,只好改了名字躲起來,這一躲就是十年。
“要說這世上,好心人也不少,又都是苦命人,互相照應着才能活,有個瑞金來的老鄉大哥,待我像親妹子,旁人都勸我要不就嫁了吧,瑞哥走了那麽久,聽說紅軍去了陝北,十個也就剩一個,沒準瑞哥墳頭上的草都比我高了。我沒答應,瑞哥走的時候讓我等他,我總得給他個交代。
“我就這麽躲啊,等啊,熬啊,盼啊,有幾次真是守不下去了,真想死了算了,可我不能死啊,公公沒了,婆婆沒了,我再沒了,張家就沒人了,瑞哥回來,想給爹娘上墳都不知道往哪兒走,我就咬牙撐着,一直到解放。
“解放了我才知道,瑞哥走之後那些年不是最難的,明知道仗打完了,還活着的人都該回來了,可還是沒盼到那個人,才是最難的……他們都說瑞哥一準在京城做大官了,那會兒一塊走的許多兄弟都成了大官兒,組織給安排對象,瑞哥那時候都三十多了,哪能沒結婚呢,孩子說不定都老大了……
“我也不知該不該信,可我想我一勁兒要等他回來給他交代,他一定也會給我個交代,我回老家去等着,他總會來的……老天可憐我,瑞哥轉年就找到了我,我也不知他當了什麽官,反正手下管着好多人,他比原來高,比原來瘦了,都有白頭發了,他看着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拼命問我,你是金豆兒麽?你是金豆兒麽?他走的時候我才十二,他都認不出我了……
“我說我是金豆兒啊,小時候總跟你去山上采和狍果的金豆兒啊,有一回你說我吃的不是和狍果,是蛇狍果,有毒,叫我快吐了,可我都咽下去了,你就拿個草葉往我喉嚨裏tong,我吐了你一身,你記不記得,我是金豆兒啊,你還不信,我屁股上有塊疤,是你把我推灰堆上,灰堆沒滅幹淨,給燙的……
“瑞哥又是哭,又是笑,又難為情,那麽個大男人,耳朵都紅了……後來我就跟他上了北京,他跟組織打了報告,說他的小金豆兒找着了,三十三歲的老兵張瑞終于要結婚了……我才知道這麽多年,組織上跟他談了不知多少次,也幫着回瑞金老家找了,一直沒找到,他不信邪,說不結婚就是不結婚,說金豆兒一定還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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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哥那時候是沈陽軍區空軍政委,家裏有勤務兵,除了上上補習班學學認字,我突然啥都不用幹了,就去看看大院裏別人家媳婦兒都忙啥,一看我就慌了,她們都那麽年輕,那麽漂亮,都有文化,不是婦女主任就是學校老師,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可我連個普通話都不會,一張嘴她們都聽不懂……
“最難過的是逃難這些年,我身子搞壞了,歲數又大,結婚一年多肚子都沒動靜,我怕我生不出孩子,張家就得絕後,我跟瑞哥說,打完仗還能再見着你,領着你給爹娘上墳,我對你算有交代了,你等了我十六年,條件那麽好都不結婚,我心裏也知足了,現在咱倆這樣,我是遠遠配不上你了,要不就算了吧,你再找個好的……
“瑞哥說啥也不同意,我堅決要離,他就哭了,那麽個大男人啊,空軍政委啊,哭得什麽似的,他說他在老家找到當年教婆婆寫字的先生,才知道婆婆留了字條,婆婆一下葬,我就把字條燒了,要不是那先生還在,他大概一輩子也不知道有過這麽個字條。結婚的時候他都想不到我還是個黃花閨女,打了十六年仗,國家都糟蹋成什麽樣子了,我一個人東飄西蕩竟沒破身,這些年我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他想都不敢想……金豆兒立誓一輩子不嫁等他,他也一輩子不娶別人只守着金豆兒,金豆兒等了他十六年,他怎麽也得還金豆兒六十年……沒孩子就沒孩子吧,那麽多孤兒認養一個還不成麽……”
後來,金豆兒還是為她的瑞哥先後生下了四個孩子,幺女出生的時候,她已年過四十。
後來的後來,金豆兒和瑞哥攜手走過了整.風,自然災害,文.革……無數的運動,無數的風波,他們心心相印,不離不棄,風雨同舟,榮辱與共。他們相聚得太晚,瑞哥沒能還夠欠她的六十年,瑞哥做到的,只是陪她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
窗外的老榆樹掉光了葉子,小枝條在風裏咿咿呀呀地晃,陽光很好,西山頂上白雪閃着耀眼的光,怎麽這麽耀眼呢,我覺得眼睛很酸很疼,有什麽東西不停叫嚣着往下墜落。
手背一熱,一只剛健有力的手覆了上來,指尖像安撫又像感謝似地按住了我的手心,英武俊朗的男人望着我,棕色的眼睛笑得靜而暖,緩而深,是家族的熏陶,還是血脈的力量,他認真微笑的樣子,竟和六十年前的張瑞将軍如此相像。
“傻孩子,奶奶沒哭,你咋自己先哭了。”張奶奶抽了紙給我擦眼淚,我哽咽得厲害,抽抽搭搭地為自己辯解,“奶奶講過好多次,當然不哭,小米是第一次聽嘛……”
“奶奶講過好多次?哪有,你問問小鈞他聽過沒。”
我訝然擡眼,朦胧視線裏他搖了搖頭。
“我只給小鈞爸爸,他叔叔姑姑們,還有我大外孫女講過,在他們結婚之前。我跟他們說啊,天南地北的兩個人能湊到一塊兒,那是多大的緣分,你們要一心一意的過日子,只要兩個人心裏想着對方,信着對方,就沒有什麽邁過不去的坎,蹚不過去的河,奶奶知道現在不比以前,你們的世界大了,變數也多了,有時候成不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奶奶想要你們知道,湊一塊兒靠緣分,白頭到老靠咱們自個兒争取,奶奶争取了一輩子,奶奶不後悔,小米,小鈞,你們都是好孩子,奶奶希望,你們将來也不後悔。”
沒有玉扳指,沒有金手镯,張家拿不出一件有形有價的傳家寶,張奶奶給我的,只是她九十一年人生歷程濃縮而成的一個故事,酸甜苦辣,悠遠綿長。
可我是誰呢,我不是她的長孫媳婦,連女朋友都差得遠,我只是個友情幫她寶貝孫子脫困的冒名頂替者。這禮物太厚重,我有些承受不起。
張奶奶的晚飯開得早,陪她吃完也不過五點半,張永鈞說這會兒正是返城客流高峰,不如歇會兒再走,于是我們倆溜到頂樓小小的玻璃屋看西山暮色。我以為我能看到滿屋花花草草,卻不曾想屋裏空空蕩蕩,只有旺財同學趴在地上睡大覺。
“爺爺以前在這兒種了很多花,他走了,奶奶就接着種,後來奶奶爬不了樓,就荒廢了。”
“真可惜。”
張永鈞把我按在搖椅上,推着椅背一前一後輕輕地晃,“沒啥可惜的,我爸媽說,等他們退休,有了時間,這地方就能恢複原樣。”他過去摸了摸旺財圓咕隆咚的腦袋,回頭笑對着我,“等我退休,這兒還可以再保持幾十年,等我也蹬腿,這院子國家就該收回了,那就是別人家的事兒喽。”
不愧是将軍的孫子,三代人百年生死,都在他談笑之間。
“今天看你胃口不好,是不是奶奶的話太重,給你壓力了?”
“沒,還好。”說完我又覺得不對,“我能有啥壓力,我又不是……”
夕陽中他的目光極清極亮,就那麽定在我身上,我不得不別過臉,說到一半的話也就不知不覺咽了回去。玻璃屋變得異常安靜,只有旺財蜷在他腳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呵欠,這過分的寂靜讓人緊張,我機械地搖着椅子,慌裏慌張找話題。
“那啥,你怎麽能是第一回聽呢,奶奶沒跟橙橙說過麽?”
“橙橙離開英國以後,出了些不太好的事,家裏很反對我們在一起,她又生病,我走不開,所以結婚三年我沒回過國,再回來就是汶川地震,然後就離了婚。”
“先是自作主張改名字,然後娶了家裏反對的人,還三年不回家,張擁軍同學,你也真夠可以的。”
老板大人一笑,“我一直很叛逆,藏得好你沒發現。”
“你叛不叛逆,我可管不着,那得看奶奶怎麽說。”
“奶奶也沒辦法。”他站起身,踹開狗腿的旺財,走過來繼續給我搖椅子,“Michel,我是真沒想到奶奶會跟你說這些,不管你以什麽身份在聽,我都得補一句,奶奶有奶奶的人生感悟,我們有我們的生活,家和親人是港灣不是枷鎖,你不必有任何壓力。”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
“走吧丫頭,”他揉揉我的頭發,“太陽下山了,我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太陽下山了,我們回家,嗯。
上回小菲拿手指tong,審核了,這回怕了,拼音吧,反正乃們懂的……
細想起來,張大叔的運氣實在很好,蘇湛殺回馬槍的時候,他一瓶子把人好夢cei4了,準備攻克小米的時候,身後有爺爺奶奶這一對神一樣的隊友……
但是隊友再好,那也是隊友,家是港灣不是枷鎖,不要擔心張家侯門似海,連薛家蘇家都招架不了的小米會hold不住,因為,有我們的擁軍小朋友嘛。
我很意外的是,瑞哥金豆兒的故事,竟然寫得我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