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跟我走吧
“張永鈞你給我醒醒!”
“醒着呢……”
“……”
“要聊什麽你說,不用那麽大聲我聽得到。”
“……”好,我說,“接駁區那合同有風險,俞總都不肯簽,你幹嘛簽啊?”
“誰告訴你的?老夏?”
“你別管,回答我問題先。”
“我說你徹底不把我當老板了怎麽着?”
我很想頂他一句“本來就不是了”,結果話到嘴邊還是變成“我這不是着急嗎……”
“着啥急,出了事兒有老譚頂着,老夏還在我前頭呢。放心。”
“放心俞總幹嘛不簽?”
“她目标大。”
“又拿李佳霖說事兒……”
“是事實。”
“可這不是你風格。”
“我什麽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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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為印跡鞠躬盡瘁,但不會為印跡铤而走險。”
“成語用得真好,你真是工科生麽?”
“……”這人到底醉沒醉?醉了思路還這麽清楚,沒醉怎麽又沒個正經話?!我把方向盤握得死緊,深深地一吸氣,“Joey,你認真回答我,你到底怎麽想的?”
“Michel,人總有妥協的時候。”
“那這回是為什麽妥協?”
他沒接話。俞繼庭不是傻瓜,上頭的形勢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已有所收斂,否則不至于對接駁區合同都那麽謹慎。她要廢止機場新規,他以辭職相逼,雙方底線都被觸及,于是各退一步,他替她簽下合約,那麽她呢?俞繼庭的籌碼又是什麽?……
我不想自作多情,可總有一些我不敢相信的答案呼之欲出。
“Joey,我不希望你為難,我到印跡也就一年,沒什麽可惜的……”
“我不為難。”
我多希望他說,和你無關。可他說的是,我不為難。
怎麽能不為難呢,光是回想福臨門裏他一杯一杯跟老譚拼酒的樣子,我就堵心。
“其實——”
“除非你自己想走。”他忽然打斷我,“我知道你在繼庭手下不太好過,恢複職務之前我也确實沒什麽好辦法,只能保住你職級不變待遇不變,你要覺得難受,我不強留,想換什麽工作跟我說一聲,我幫你留意。”
“Joey我……”
“換個話題吧,我累了。”
是托辭更是實言,我完全沒辦法再追問,就算問明白又如何,一場酒大事談妥,我阻止不了俞繼庭把我擺上貨架待價而沽,也攔不住他明知風險還去做這冤大頭,我不知道自己在這漫天開價坐地還錢的交易中到底是個什麽分量什麽角色,可我不想他有任何犧牲。
任何,犧牲。
因為,身為小小下屬的我,不知道拿什麽還,怎麽還。
車子在京密路上飛馳,旁邊的醉貓忽然吱聲,“你跟老夏到底怎麽回事?”
話題轉得太突然,我眯眼瞅了好一會兒後視鏡,并線換了車道才狀似懵懂地問,“啊,什麽怎麽回事?”
“別裝了,老夏怎麽會無緣無故跟你說這個?”
“……你問我,我還想問他呢……”
“除了接駁區合同,他還說什麽了?”
“他叫我小心,別蹚渾水,沒了……”
又是一陣沉默,我正想主動換個安全無害的話題緩和這一路都不太正常的氣氛,他忽然先開了口,“你覺得老夏這人怎麽樣?”
“都沒見過幾面,能看出啥?老練,圓滑,除了跟我說接駁區合同這事兒有點不着調,別的倒也還好,嗯,就這些。”
“那就是印象不錯了?”
我覺得他語氣有點怪,不過這問題本就突兀,我也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湊合還成吧,怎麽了?”
“靠邊停。”
“啊?”
“靠邊停,打雙閃。”
“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趕緊将車滑入右邊自行車道,亮燈摘擋拉手剎,就差去解安全帶了,老板卻往下壓了壓掌心,示意我住手,“Michel我知道這麽問很不合适,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嗯,我是說,大你十歲又離過婚的男人,你介不介意?”
老板真有先見之明,提前讓我靠邊停打雙閃,否則他的寶貝愛車現在已經一頭碰死在路邊護欄上。
“我,呃,你,”我把兩個人稱翻來覆去念了好幾遍,到頭還是最傻最笨的一句,“什麽,什麽意思?”
他看着我,抿唇不答。
“抱歉我不太,不太明白,你說的是……是……”
“米開朗你還能再遲鈍點麽!”
我猛地一哆嗦,鼻尖上冷汗都沁出來了,“我怎麽遲鈍了?”
他轉過臉靠着椅背,呼呼地喘氣,就是不說話。
“張,總?……”
“夏孟平看上你了知不知道?!”
原來他說的是夏孟平,大我十歲,離過婚,雖然連今天在內我們只見過三次,其中還有一次差點撞車,一次差點被潑硝酸,總之各種倒黴各種無語,夏孟平卻偏偏看上了我,離白富美還有十五個街區的我。
而張永鈞,我的老板大人,正在問我的反應。
這是我做過的最難的聽力題,也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和老板存在着巨大的溝通障礙。我像個毫無準備的傻瓜在考場裏猜來猜去,答案卻是那麽的荒誕不經,公布時,我簡直有仰天大笑的沖動。
還有東飄西蕩一顆心終于墜地的消解踏實,還有驟緊驟松大起大落後的隐隐作痛。
我重新發動車子,彙入京密路的滾滾車流,“那個,夏總親口告訴你的?”
“不是,我感覺。”
“感覺做不得準。”
“不要懷疑你老板的觀察力。”
“觀察到你不能裝不知道麽?”
“其實老夏這人還不錯,你要不介意的話……”
“我介意!我非常非常介意!”
我惱羞成怒地吼,張永鈞即刻緘口,車廂便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我盯着前方車流不敢旁骛,更不曾細想自己那兩遍“介意”到底跟了什麽樣的賓語,有着怎樣傷及無辜的涵義。幸好橄榄城的周邊環境我完全不熟,幾乎每個路口都要張永鈞出言指點,一連串的左轉右轉之後氣氛總算不那麽僵持了,我送他上樓的時候他也沒有拒絕。
“你等會兒,我讓門衛叫輛出租車進來,你省得走出去。”他一邊說一邊掏鑰匙開門,那麽簡單的一個動作他卻整整半分鐘都沒把鑰匙塞進鎖孔。
我看不過去,一把奪過鑰匙,卻在碰到他手的時候生生吓了一跳。
“你發燒了?”我再碰他額頭,那兒燙得更厲害,我大急,“這是酒精中毒還是傷口複發?咱還是去醫院吧!”
“不用,我沒事兒……”他砰地推開門,跌跌撞撞進了屋,連聲“你先坐”都來不及說就直接沖進洗手間,趴在馬桶邊開始大吐特吐。
酸腐的氣味,刺耳的聲音,我發誓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狼狽的張永鈞,更想不到京密路上還跟我有問有答的他到家會變成這樣。
“Joey……”
“別過來。”
劇烈的嘔吐帶來濃重鼻音,聽起來哽咽似的,抽得我心尖上一陣一陣地疼。可他艱難半跪着還不忘向後伸手阻止我靠近,我只能站在洗手間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面上有多難堪,心裏就有多難受。
“Michel……”
“我在!”
“你到我卧室,椅子上搭着的那身衣服,給我拿過來,擱洗手臺上。”
洗手間很快響起嘩嘩水聲,我對着關上的門板站了好一會兒,确信他沒有再吐才稍稍放心,坐回沙發四下打量起這套三室兩廳的住宅。相對于他的財力這屋子并不算大,一個人住倒也綽綽有餘,美式裝修布局完整風格統一,多半出自專業設計師之手,可惜偌大客廳幾乎沒有雜物,太過整齊幹淨反而少了一些人氣。
唯一逗趣的是電視牆上的飛镖盤,盤面布滿孔洞,上面還插着三支飛镖,這家夥,一邊看電視一邊扔飛镖麽,也不知一級射擊運動員同志镖技如何,應該不錯,否則當初在紅螺寺也沒那信心替我撞許願池上的小鈴铛。
卧室書房我不敢擅闖,客廳陳設實在有限,我很不厚道地偷窺了一把鞋櫃,除了幾雙不分男女的客用拖鞋,其他全是男鞋,神秘的Coco小姐竟沒在這兒留下一點痕跡,難道老板大人就是傳說中那種永不帶女伴回家的男人?……
最後我在餐邊櫃上發現了一張全家福,男男女女一大幫人簇擁着一對白發夫婦,老先生一麥三星,軍容威武,老太太滿面皺紋,笑容慈和。照片絕對有年頭了,因為我這個重度臉盲患者找了足足五分鐘才找到的老板大人,彼時還是個手長腳長、細骨伶仃的慘綠少年……
又桀骜又羞澀,又單純又別扭的大男孩啊,何處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又在何處醉吐到遍身狼藉,死去活來。
時光如掠,忽忽二十年。
歲月滄桑如是,回憶依舊柔軟,我輕撫過照片上的小小人臉,薄荷清冽,檸檬微酸。
水聲還在,那邊手機又響,我放下相框過去接電話,明明是個陌生號碼,線路裏的聲音卻讓我瞬間凝住心跳。
“開朗,是我。”
“蘇……師兄。”
“最近怎麽樣?”
“還好,老樣子……”我沿着沙發靠背慢慢滑坐在地上,木地板溫潤無聲,更襯得我一顆心狂跳巨響,“你呢?出國的事兒怎麽樣了?”
“我拿了三個Offer,比較來比較去,最後決定去哥大,春季班,1月開學。”
又是哥大。我猛地閉上眼。
“開朗?”
“我在,恭喜,恭喜師兄……”
“笨蛋,又瞎想了吧。”那邊傳來一聲淺笑,“霜兒碩士最後一學期全職實習,已經安排好去加州了,我們見不上。”
“我沒有……”
我沒有瞎想!我只是,我只是怕了那所學校,那座城市,那個和東八區永遠晝夜相隔的該死的地方。
“妞兒,跟我走吧。”蘇湛輕輕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一麥三星是上将軍銜。以張爺爺的年齡和資歷,差不多是開國中将,88年授予上将的節奏。何老将軍年資更高一點,姑且列入開國上将吧,略誇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