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手疼不疼
不會打手槍的米開朗被很會打手槍的張永鈞塞進捷豹,開出去好久才終于相信自己真的飛奔在通往射擊場的大道上。張氏副駕我坐過好幾次,沒一次像今天這樣忐忑不安,總覺得這位子本該是何稚橙的,我要不出現她就乖乖跟着張公子走了,哪裏會被俞繼庭半路劫道,所以張總看我一定特別不順眼,如今我還能坐在這兒,純粹是因為射擊場的軍用槍支要兩人同行才能租賃。
車裏很安靜,連點兒音樂都沒有,我斟酌半天小心奉承,“真看不出來,您這麽斯文,居然還是射擊愛好者哈。”
“我也沒看出來你拉丁舞跳得那麽好。”
這話怎麽聽都不像恭維……“我是歪打正着,大三選課選錯了,誤打誤撞進的拉丁舞班……”
“我是軍校地方生,射擊成績還不錯,到美國□□容易,就一直練下來了。”
各自交代完淵源,然後呢,這話怎麽接?……要不,險中求勝一回,跟他聊聊何稚橙?“何小姐也喜歡射擊麽?”
“她?以前挺喜歡的,經常找我單挑,雖然總是輸。”張永鈞眸光一動,嘴角泛起些許只屬于往事的笑意,我以為我賭贏了,不想他一腳剎車停在紅燈前,慢慢又收起了笑容,“可惜後來吃藥,手不穩,就不肯跟我去射擊場了。”
氯丙嗪,那天回家後我查過,抗精神病藥物,不良反應中有一條就是運動障礙。
我想為他昙花一現的微笑說聲對不起,可越說越像存心不要他好過的節奏,我什麽也不說,又無法不痛惜何稚橙的極致美麗和極致脆弱,就在我為難得簡直要撓窗的時候,張永鈞忽然說了句,“橙橙不是精神分裂。”
我扭頭看他,柔和的冬日陽光下,眼角的細紋那麽清楚。
“Bipolar Disorder,雙相障礙,也叫躁郁症。”他慢慢地說,“其實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有輕躁症狀,可那會兒我也不懂,還以為是偶爾情緒不好,使小性子……我浪費了整整兩年才意識到問題,帶她去看,已經晚了。”
所以那些牽引擁抱,輕拍細哄,那些縱容的眼神,親昵的額吻,是因為少時熱烈地愛過,也因為如今痛切地悔着。愛若加上了自責,那是多麽強大簡直無堅不摧的力量,宛如魔咒。
“其實……你不用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人這一輩子得到的,失去的,歸根到底都是自己的選擇。離婚是對方錯,當初沒人逼你嫁,失業是老板錯,當初沒人逼你來,的确有些事和原來承諾過的想象過的都不一樣,可再怎麽不一樣,那也是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三歲還是八十,人都要為自己負責的。”
張永鈞看看我,又看看我,我懷疑他要不在開車,大概會整個人轉過來打量我,“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像個小姑娘。”
我聳肩,“本來就不是小姑娘,你別看我現在什麽都不缺,我從小可苦了,物質上,精神上,各種悲慘,我常常想為什麽,憑什麽這樣對我,想了得有二十年才慢慢明白,其實我爸沒錯,我媽沒錯,奶奶也沒錯,我那七十歲的繼父和叫我學姐的繼母更沒錯,錯的只是不該在一起的人非要往一塊兒湊,你說這怪誰呢?這世上大多數悲劇是找不到罪魁禍首的,就算找到了,明正典刑了,就可以轉悲為喜嗎?不如忘了,好好打算将來。”
我一口氣說完,張永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笑起來,“你說得對,好好打算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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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通鞭辟入裏總結掉我半輩子人生觀價值觀的精彩論述,就落了這麽個評語呀。我頗不滿足地接着侃,“你要真覺得我說的對呢就不用那麽緊張何小姐,放輕松點大家都好過,你說她怕見陌生人,我可不覺得,俞總來接她逛街她那麽開心,你平時肯定保護過度。”
“你知道什麽。”張永鈞沒生氣,卻沒頭沒腦地輕斥了我一句。
我侃大山侃得正興起,被他五個字潑得頃刻間氣焰全無,讷讷地重新縮回椅背,張永鈞見我半天不吭聲,回頭一看我誇張的萎頓模樣不禁莞爾,“行了,別裝了,你不說放輕松麽,我采納你建議,正好橙橙喜歡你,下回我帶她出來蹭你飯吃,反正你還欠我一頓。”
這……
何美女你不過見了我一面,如此傾心是為哪般?……
不過張永鈞說喜歡,大抵是真的,按他的說法,橙橙和我好像天然有緣,對她來說,這麽快這麽順暢就接納一個陌生人做朋友(表現為直接把我趕去陪張永鈞打槍),這實在是很難得(瞧瞧這是什麽論證方式)……
一小時後,在橙橙老情人的帶領下,橙橙的新朋友東張西望,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進了聲名遠播的北京北方國際射擊場。張永鈞似乎對這裏極熟,選槍室小哥一見他就叫鈞哥,射擊大廳裏的教練則拍着他胳膊笑,“Joey好久沒來了啊。”
張永鈞替我選了個小巧的92式5.8mm手槍,教練細講了一遍槍械構造,示範了握槍、瞄準和扣扳機之後就讓我上陣了。25米胸環靶,我慢慢吞吞一槍一槍,十發下來——8中59環,沒有及格……
我朝教練扮了個鬼臉,摘掉耳機和護目鏡,跑去看傳說中很會打手槍的張永鈞打手槍。他不需教練,槍位上就自己一個,一手插兜,一手握着一支貝雷塔92F,側身立于槍正後方,手臂略彎,肘部內收,五秒速射眨眼即過,推來的靶紙中間被打得稀爛——那是彈孔間距很小造成的效果——五發,48環。
“這成績咋樣?”我悄悄問旁邊的教練。
“以他的水準,一般。”教練坦言,“不過是左手,差一點也正常。”
我這才注意到這哥們的确和別人反着站……
10分鐘後,張永鈞按競賽要求完成12組60發速射,總成績572環,這還是某裝逼犯4組左手,4組右手,4組雙手持槍的結果,若都正經雙手速射,還得比這個高出不少……
“米小姐不知道吧,Joey可是真槍實彈拿過一級射擊運動員證書的。”
我驚得張嘴不能言,印跡真乃藏龍卧虎,高人輩出,難怪在紅螺寺他有那個自信替我扔硬幣許願——也難怪,俞繼庭桌上會有一個子彈殼相框。
“是我做的,她未經我同意就拿去送給繼庭了。”張永鈞笑道,“你怎麽樣?”
“我……”我因為心虛而格外大聲地回答,“四舍五入能及格!”
張永鈞哈哈大笑,大步踏上我之前的槍位,“過來,打兩槍我看看。”
早說過我跟他命中注定不對盤,他說打兩槍給他看,我就脫靶兩槍給他看,可我剛才打十發總共也只打飛兩發啊!我扔下槍,仗着有護目鏡,放肆地飛他眼刀,“你不站這兒我能打好點兒,真的。”
大老板直接無視我的控訴,把槍塞回我手裏,“你呼吸沒問題,姿勢也湊合,可是開槍時間太長,眼睛對焦看清目标的時間是3到7秒,不是越長越好。你可以邊瞄準邊在心裏默念三遍,射擊,射擊,射擊,然後擊發。”
“槍一旦在手就一定要握緊,否則食指扣扳機時另外四指會下意識握緊槍把,破壞原有瞄準線,一開始就握緊,扣壓扳機槍才不會移動。”
“扳機控制非常重要,你要做的是向扳機穩健持續加壓直到擊發,而別去關注扳機到底什麽時候響,真正忘記扣扳機這件事,才能徹底杜絕向下壓槍的下意識動作。”
“在眼睛之外,還要用你的手瞄準,讓你的手記住正确的位置,這是速射的前提。”
他一板一眼地講解,我大氣兒不敢喘。其實從頭到尾,我都沒表現過對射擊有興趣,甚至我會站在這兒,都是他不打商量直接拎我過來的。
但透過護目鏡看着那張臉,我發現自己沒有一點兒拒絕的餘地。那張臉一半對着室外明亮的光線,一半隐沒在槍位的陰影裏,一半镌刻着射手的沉毅冷峻,一半浸潤着男人獨有的溫柔憐惜。
張永鈞啊張永鈞,是不是多年以前,你也曾這樣握着另一個女人的手,極專注而耐心地糾正她不聽話亂動的細嫩指頭,你想和她分享你心愛的寶貝,想看她擊發得中的燦爛笑容,你也曾聽她孩子氣地抱怨頭發又掉下來了,你伸出手,輕輕撥開她劉海,小心地別到耳後。
三組五發速射,39環,40環,42環。
我撂下槍興奮得尖叫,“Joey Joey你來當教練吧,讓他們統統都失業!”
張永鈞頗得意地瞥教練一眼,笑而不語,我摘下耳機和護目鏡,他正好擰開一瓶礦泉水遞過來,“手疼不疼?”
我搖搖頭,驀然一怔。
大一暑假軍訓,一人一杆五六半自動步槍練瞄準,三個小時下來肩膀幾乎要磨掉一層皮,薛壤也是這樣,接過我皮帶軍帽拉拉雜雜一堆東西,遞來一瓶擰開蓋的水,笑着問,“疼不疼。”
時間太久,當初的疼痛早已模糊,甚至那句問話,和問那句話的少年,也都随着愈合的傷痕漸漸隐沒于記憶,只在如此不經意的瞬間,在另一位男士以尊重愛護女性為出發點的禮貌詢問裏,突然就沉渣泛起。
原來我們都一樣,張永鈞,我們都一樣,不管你是否還愛着橙橙不管我如何抛棄了薛壤,經年回憶都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斬斷了過去斬不斷痕跡,說再見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得做好準備,準備着一不小心在相幹不相幹的人身上,重疊出另一個人的影像。
“Michel?”
“嗯?”我乍然回頭。
“他們四點半關門,還有半小時,快走,我們去外頭打飛碟。”
“飛碟?!”我又驚又喜,撒開腿追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在美國大多數州,外國人可以買槍,但不可以取得持槍證,不可以在公衆場合隐蔽佩槍。平日可以将手槍放在枕頭底下,由于不能隐蔽佩槍,除了自身的居所外,就只能在靶場一試身手了。在去靶場的路上,沒有持槍證,槍械也不能随身帶,要将槍的彈夾和槍身拆分開,放在汽車的後備箱裏面。搬家是自己駕車,把槍拆開放在後備箱中。
25米自選手槍速射的國家标準,一級運動員是577環/60發,國際級運動健将(奧運會,世錦賽冠軍的檔次)是589環,張大叔左右手單手玩速射,那個成績是很吓人滴。
其實張大叔也很有愛,對不對,而且很紳士。
對不住蘇湛,好幾章沒讓你露臉。
下章就是你,就是你呀就是你……你和霜兒談得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