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焰火香洲(本章完)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一定果斷選擇吃中飯。
如果蘇湛沒聽出我的破綻,也許,就沒有後來的那麽多後來。
可世上哪來那麽多如果,瞧,被某人下咒了吧,“站着,不許動!”他拷貝我昨晚那句話還不帶改的。問題是,昨晚我只用兩分鐘就解除了他的禁锢,今天他從竹子林到蛇口再過澳門至少要花兩小時,我神思不屬地叼着個熱狗在場子裏轉悠,就這麽勢不可擋地一路輸了下去。
蘇湛扒開裏三層外三層的賭鬼找到我的時候,我一萬塊本金只剩兩千。
“再等我幾分鐘,最後一把,輸光拉倒……”我一邊掰他手指一邊往臺面上扔籌碼,他攥我肩膀攥得狠了,我一咬牙兩千籌碼全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Tier”上。
“米開朗你腦子進水啊……”蘇湛臉都綠了。
“我告訴你自打你說要來我這手氣就沒好過,反正都是輸幹嘛不賭個大的。”我抹了抹額角汗珠桀桀奸笑,“來看看老娘這回是輸兩千還是贏一萬六,贏了我請你吃葡餐哈……”
Tier說是一賠八,惜乎概率一成不到,結果自然是輸,我兩手空空、神清氣爽地踏出新葡京,身後門洞裏是漩渦般的銅臭人間,眼前卻是一片薄煦下的碧海翠椰,我深吸一口怡人海風,一吐連日來胸中淤積,似乎五位數鈔票甩出去,看蘇湛也沒那麽煩人了。
“這下過瘾了?”我爽了,他惱了,瞪着我,眉頭皺成一朵菊花。
“着急麻花過來找我,就為跟我說這個?”
他用力地翻白眼,“我以為及時趕到至少能保住你本金。”
“喂,你來之前我一直贏好嗎,你不來,這會兒我指不定都贏回幾個月房貸了。”
蘇湛擡手就捏我臉,“我還不知道你!贏不贏的有區別嗎?不到全輸光你會出來?!一千兩千也就罷了,一萬!你家開印鈔廠也不帶這樣造的!”
“蘇總,我賭我的,又不偷又不搶又不欠高利貸你着的什麽急?”我拍開他手大聲反問,“席悠悠都可以跳鋼管舞,我不能玩百家樂?!”
我承認我很不想在這個時候提起席悠悠,而且我對她跳鋼管舞沒有任何意見,可這個名字愣是沒提防從嘴裏溜了出來,蘇湛一愣,加倍兇煞地呵斥我,“她跳脫衣舞都不關我事,你,我就得管!”
好像真的有點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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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麽,我米開朗又不是爛賭成性,活了二十六歲賭這麽一把,還擔心我輸得賣笑賣身不成?再說你蘇湛又是哪根蔥,米東南都管不了我,你管個屁啊。
可無論如何,他原計劃今天回上海開始休假,這樣匆忙趕來,勢必要改簽機票,找理由搪塞爹媽,而且我相信他也不可能提前辦好澳門簽注,用的肯定是護照上的美國簽證,往第三國過境澳門卻不離境,是要蓋個DT戳兒的,一回可以,兩回就慘了……想想他這一趟也不容易,人家還是我頂頭上司,我,我還是原諒他吧……
“算了,輸都輸光了,沒錢請你吃大餐,吃蛋撻好了……”
“哎,哎,去哪兒啊?……”
冬日午後的大三巴牌坊,六十八級臺階滿是游客,我和蘇湛坐在高高的石臺上,一人一盒蛋撻,邊吃邊看牌坊內外一對對新人挨挨擠擠地拍婚紗。
“她說父母嚴厲,一心要把她教成乖乖女,從小到大一言一行不敢有半分差錯,就這麽壓抑了二十年,終于找到了一條發洩途徑,就是跳鋼管舞,父母越反對她越堅持,她說一輩子聽爸媽的話,這是她唯一不想再妥協的事。”
蘇湛咬着蛋撻,慢慢悠悠和我聊席悠悠。
“她報了夏樂的鋼管舞班,不小心愛上了自己的老師,那老師很年輕,對她很好,尤其是她和家裏鬧翻那段時間,給了很多支持幫助,她鼓起勇氣表白,可老師拒絕了。
“她想興許是自己不夠優秀,所以拼命練舞,老師出國深造,她也畢業,老師回國繼續在夏樂執教,她重新報班。沒成想老師從國外帶回來一女孩兒,聽說和老師認識十幾年,是青梅竹馬的愛人和妻子,于是,她徹底出局。”
紅螺山下那一舞,席悠悠的目光是怎樣駐留在蘇湛身上久久不去,又是怎樣借着夜色星光的掩護悄悄地如癡如醉,福至心靈,我迫不及待拿出手機。
那是傳說中夏樂最受歡迎的舞蹈老師,不到三十的年紀,陽光一般的微笑,眉心一道隐隐約約的淺紋,落在別人身上是愁容,在他卻成就一種與男子氣毫不沖突的嬌俏,我擡頭盯着蘇湛,那黑眸清透幽遠,似曾相識。
其實除了眼睛,輪廓氣質都不十分像,票友與專業的舞技更不可同日而語,但當兩者巧合地在同一個人身上彙聚,所有的驚豔與移情就都有了原因。
“我把話說得很開,她說她知道,也分得很清,同樣的傻事不會再做第二次。”蘇湛講完,似放下件心事般輕舒了口氣,我卻聽得起疑,“你倆啥時候談得這麽深入了?”
“聖誕前她送我回家那次。”
我差點站起來,“果然有情況!你還扮無辜!你倒說說,既然話都說開了昨晚那鋼管舞又是怎麽回事?”
“那只是圓夢。”蘇湛拉着我重新坐好,“她學鋼管舞好多年,一直沒勇氣扮上造型在大庭廣衆下表演,昨天這段舞不完整,總歸是邁出了第一步,總有天她要正式登臺,演給所有人,包括那位老師看——她是這麽跟我說的。”
關于愛情的夢想結束了,關于舞蹈的才剛開始,求而不得,永為配角的苦戀,也一樣要留下只屬于它自己的餘味。
米開朗,其實席悠悠比你勇敢得多。
“幹嘛,跟我說這些。”我有些讪讪,蘇湛笑起來,“表一表清白,省得你以後動不動拿她說事兒!開朗,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吧,別天天不是拿眼刀飛我就是指桑罵槐損我要不就幹脆躲起來不見我,師兄我hold不住啊。”
他很清楚,我的憤懑尴尬不知所措他都看在眼裏,只是這一切異常的根源,他不知道。也許那個陰差陽錯的長吻對他來說,永遠只是個美麗而稍稍有點嚴重的疏忽。
“好吧,”我吃掉最後一口蛋撻,拍掉手中碎屑,“看在霜兒的份上,我原諒你了。”
他的微笑像手機裏那張照片一樣凝住了。
“我可警告你啊,再有下次我一準告訴霜兒……”
“開朗咱今天不提霜兒成嗎。”
“為啥不提。”
“我現在一口一個薛壤你高興麽?”
我心下一驚。我和薛壤已走到絕境,難道他和司徒霜也有不能解決的問題?我盯着他,他扭過臉,俊秀側顏不複往日帶笑的弧度。
“師兄,有什麽事你說出來大家好商量……”
“米開朗你給我閉嘴。”
好好好,我投降,我不問,你以為我樂意提麽……我也扭過臉,各自後腦勺對着後腦勺,kappa了一會兒,蘇湛跳下石臺向我伸手,“過來。”
我跳到他跟前,他拿出紙巾使勁擦掉我嘴邊的油漬,絮絮叨叨地排路線,“待會兒呢沿板樟堂街到議事亭前地吃雙皮奶,然後去崗頂看何東圖書館和老城區,接着逛一圈媽閣廟,飯點兒正好殺回來吃沙利文葡餐,怎麽樣?”
我一眨不眨望着他。
“說話呀。”
“你叫我閉嘴的。”
馬上我就被揪了下鼻子,“你個死丫頭。”
我跟着蘇湛一級一級跳下臺階,繞到大三巴牌坊後面,漫步那條着名的澳門戀愛巷,間或沖甜甜蜜蜜拍婚紗的情侶扮鬼臉。粉紅嫩黃的外牆,白邊勾勒的窗臺,濃濃的葡式地中海風情裏,我饒有興趣地問他,“哎,你一臨時跑過來抓包的,哪來的攻略?你以前不沒來過澳門嗎?”
蘇湛背着手走在前面,出了戀愛巷才說,“以前和霜兒計劃來過。”
只是今天,這條葡文名叫迷戀與激情的小巷,陪他一起走過的人是我。
除了牌坊,除了小巷,除了熙來攘往的板樟堂街和幽隐隔世的何東圖書館,我們還踩過了聖母玫瑰堂前彩帶般的石子路,聞過了山崖邊媽閣廟裏一圈又一圈的盤香,我們随海風走到福隆新街和河邊新街的交界處,我說師兄你造嗎,《2046》裏梁朝偉和章子怡喝完酒回家走的就是這條路哦,蘇湛摸着肚子說,別跟我提喝酒,我饞蟲犯了,咱趕緊打車去沙利文,我要吃葡國雞。
“昨天那一頓大餐還沒吃夠啊。”我揶揄他。
“昨天光顧着說話喝酒,壓根兒沒吃什麽。”
其實我也是,從頭到尾食不知味,看完失戀33天兩眼冒着綠光找泡面。
“悠悠跳舞的時候你和Joey在外頭晃了那麽久幹啥呢,俞總一早就進來了。”
“沒幹嘛,随便聊聊。”
“聊啥了都?”
“問那麽細,吃醋啦?”
“……”一口蘋果酒嗆進氣管,蘇湛咳得一把小餐刀都握不住了。
“哎表緊張表害怕,我就那麽一說,你這麽優秀,我搶不過你的,安啦。”
我說啥了我?為啥某人邊咳邊用一種完全不認識我的眼神看我?
“不過你還是要小心,Joey那家夥花得很,左一個橙橙右一個Coco,雖然我知道在他心裏你是不一樣的……”
蘇湛的咳嗽上了一個新臺階,驚天動地慘不忍聽,半個沙利文餐廳的服務員都開始嘬牙花。
“你再胡說八道?”好容易止住咳,他頂着一張媲美紅咖喱蟹的臉朝我揮餐刀,“Joey挺不容易的,別亂編排他。”
“沒看出來。”我小聲咕哝,“你倆就是上行下效,一丘之貉。”
“話說——咱倆不是麽?”
“……閉嘴!吃你的!”
蘇湛嗤笑一聲,總算沒跟我繼續擡杠。他端起酒杯細細啜着,目光越過杯沿投在我臉上,像被酒精熏染過似地,不似平時通透。我自認了解他,此刻卻讀不大明白,只得低頭假裝吃飯,可眼前晃動的,還是他潮紅未盡的臉,上下滾動的喉結和酒杯上微微突起的,貝殼似的指節。
“你确定要吃那玩意兒?”
有什麽東西咕咚一下掉盤裏,我從旖旎混亂的聯想中驚回神——那是剛才被我挑出來放一邊的整瓣大蒜。
“想啥呢走神走到外太空似的。”
“呃……我說,”我腦子一熱,“那天我請病假,根本就不是張總叫你來的對不對。”
在張永鈞辦公室差一點就要問出口,卻一直沒機會問出口的問題,鬼使神差地,我竟直接向蘇湛問出來了。其實事實根本呼之欲出,我就是特別想聽一個內心獨白之外的答案,又或者我要的根本不是答案本身,而是一次坦然爽快的承認。
我是不是要的太多了。
難怪蘇湛一直不回答。沙利文暖黃的燈光圍攏了他,他安靜地看着我,而我本能地想顧左右而言他。可這男人一反往日聒噪,深沉晦澀的眼神壓得我大腦短路語感全無,只好舉着叉子張牙舞爪,“喂,這樣盯着人看很影響食欲侬曉得伐?”
蘇湛視線下移,落進我面前的空盤,“哪兒影響了?這不挺有食欲的麽?”
“……”
“你很想知道?”
“呃?”
“想知道那天到底是Joey讓我來的還是我自己來的。”
“嗯……”
“偏不告訴你。”
“……”
終于還是不承認。
我微微松口氣,又莫名地悵然,好像有一種步步逼近的未知的東西,讓我恐懼逃離的同時又不由自主想觸碰嘗試,我幾乎能感受上面滾滾的溫度,也清楚地知道若真覆上去,一定是燒灼燙傷,絕無僥幸。
蘇湛,我在玩火,你可以不可以,離我遠一點。
“你真不用送我到這兒的。”我站在拱北客運站外看時間,“你還是抓緊去碼頭吧。”
珠海和S市分在珠江口兩側,蘇湛明天從S市飛上海,今晚要是趕不上船,就得坐大巴多花倆鐘頭,繞上一大圈回S市,眼看時間不多,我不免有點擔心,這家夥卻不以為然,拉着我向海邊走,“陪你逛會兒。”
我走到路邊憑欄而立,這才注意到腳下這條沿海岸線修築的長長馬路居然堂而皇之被命名為“情侶南路”,再往兩邊一看,好家夥,樹影下燈柱邊雙雙對對全是情侶,勾肩搭背,交頸喁喁,放眼望去,隔着一掌距離并肩站着的,只有我和蘇湛兩人。
背後是珠海市悠閑恬靜的街景,面前是幽暗遼遠的南海,不遠處還有澳門島白夜如晝的輝煌,而蘇湛,就在我咫尺之遙,我似乎都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一下一下,如拍岸的輕潮。
“內什麽,”我咳嗽一聲壓下心頭起伏,“末班船九點半,去晚了萬一票賣完了你就……”
“你是特想我趕緊走麽?”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
我慌得篩糠似地抖手,他偏臉看了看,忽然一把攬過我,輕潮似的呼吸瞬間變成強有力的心跳,“冷不冷?”
“不冷……”
“累不累?”
“不累……”
“那就別說話,沒聽他們說嘛,今天情侶南路有焰火晚會彩排,特好看,看會兒再走。”
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做得這麽自然,自然得好像我們和周圍那一對又一對毫無不同,可我們不是這樣的,這個懷抱不屬于我,這個人也不屬于我,我聽到的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是計數器又加了一,我的非法所得随着時間在累積,我應該馬上收手,止步,懸崖勒馬……
可是為什麽,我瑟縮着,向他懷裏更深的地方偎過去。
“開朗。”
“嗯?”
“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臘月二十七?”
“今天是我遇到你的第兩千六百八十九天。”
我的指尖無可抑制地悄悄顫抖起來。
“記住了,兩千六百八十九天。”他摟緊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重複着。
二零零四年九月九日,我到北京的那一天,我進澄夏的那一天,他撞到我,比我見到薛壤,還要早一天。
珠海的冬夜并不寒冷,淚水流過卻是薄荷樣的冰涼,我埋下臉,怕他聽到自己忍不住哭泣的聲音。忽然數聲巨響,我扭頭望出去,路基下數十道焰火齊發,海面上升起璀璨花朵,整條情侶南路都被照亮,包括我們重疊的身影,相連的臂膀,和我唇邊來不及擦去的淚光。
“開朗。”他按住那一線水痕,我回頭,他拭去了它,以他溫暖熱烈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 我從沒打算把席悠悠寫得很壞。
鋼管舞中有大量現代舞成分,作為基礎課是肯定要學的。“夏樂最受歡迎老師”的傳奇人生,請參考《素手華年》。
為這一吻,乃們也要按個爪不是!
小蘇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小米,又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喜歡小米,小米又是什麽時候知道小蘇喜歡自己的呢……作者發現,作者全都沒說明啊啊啊,是讓親自己找線索,還是後面一一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