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非誠勿擾
同是歲末年初,北風蕭瑟的夜晚,我的回憶和薛壤的,竟有六年的差距。
一年前的十二月,我還是Miracle員工,泡在客戶處做項目,一做就做到了平安夜。24號正逢周五,客戶是某國家機關的IT部門,上到處長下到科員,人人急着回家過節,或伺候別人過節,總之從四點開始他們就不停催促,可項目不順,已經比進度遲了,下周一就是27號,離年底的最後時限沒有幾天……
我和另一個Miracle員工忍着白眼,硬着頭皮,繼續與虛機英勇鬥争,終于在理論上的下班時間之前五分鐘,結束了最困難也是最主要的配置工作,客戶幾乎等不及我們填進度表了,一個個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整理完桌面,列隊站在辦公室門口送我們離開。我剛走到機關大門還沒打上車,處長科員們的大小四輪已經相繼竄出地庫呼嘯而去。
同事大叔一手捶腰一手跟我揮別,“下周一見啦,Michel,節日快樂!”這一下午他已經接了老婆好幾通電話。
我說你也是,然後走上人行道,門衛大爺立刻按動電鈕,閃着紅燈的格栅大門在我身後嗚哇嗚哇地緩緩合攏。
剛才還躁動擾攘的空氣,轉眼就剩下我一個,華燈初上的月壇南街我舉目四望,漫步的都三三兩兩,落單的都匆匆忙忙,人們不在約會中就在去約會的路上,我挨個兒發消息,米東南和玲玲在辰州卿卿我我,米開心和龍浩在英國準備大餐,衛紅旗不知芳蹤,同病相憐的蘇湛剛從客戶處出來,準備搭飛機回北京。
他從兩千公裏外的機場給我打電話,“你家小薛薛呢?”
“跟你家小霜霜一樣,睡的正香呢!”
紐約正是清晨六點,我和蘇湛互道完節日快樂,摸摸公司發的、再不用就要過期的電影兌換券,跳上出租車,一個人去了搜秀影城。
六點半那一場只剩最角上一個落單的座位,沒人要,便宜了我,我一個人歪在椅子上,銀幕上李香山的女兒淚流滿面地念着“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裏,不增不減”,銀幕下我聽到心裏的卻只有秦奮問芒果的那幾句。
“你能對着錢發誓,無論對方将來多麽富有,多麽健康,多麽愛你,都不願意在和他在一起嗎?”
芒果斬釘截鐵地說不願意,我笑了,換做衛紅旗她也肯定不願意。
秦奮又說,那就像熟人一樣握個手吧,再像熟人一樣擁個抱吧,離了也是好朋友,散買賣不散交情!
我笑不出來了,米東南和衛紅旗肯定做不到,他們還沒離婚就連碰下對方手都覺得惡心。
最後紫竹院公園裏芒果香山和賓客們一起大呼小叫,不——過——啦——
我又笑了,将來我離婚的時候也要這麽大氣爽朗,豪邁灑脫,給其他所有甭管剛結婚還是要離婚的朋友們做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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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脊上慢慢騰起涼意,米開朗你居然沒結婚就想着離婚,你會遭報應的。
果然我遭了報應,看完電影我去家樂福買東西,出來的時候錢包沒了,是失竊還是遺落不重要,反正我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轉了幾圈也沒有找到,肯定是實習小偷幹的,敬業的賊拿走錢就把錢包連證件扔到醒目的地方了。身無分文的我提着兩大兜東西,踩着八公分高的冬靴一步步從家樂福挪回家,還不能腹诽老天,畢竟第一他讓我結完賬才丢錢包,第二他讓家樂福離我住處只有一站地那麽遠。
那時候我還租着房,精疲力盡進門正趕上室友出門,她男友加班比我還晚,剛剛才下了班橫跨四分之三個北京城來接她去過平安夜,我在樓下碰到那個和我一樣疲憊但快樂得很有節日感的年輕男人,他沖我笑笑說聖誕快樂,我說你也是。打扮得公主般美麗的室友臨走前跟我說節日快樂,我說你也是。
薛壤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的回答一視同仁。薛壤,我希望你快樂,我努力讓自己也快樂,因為我給了“你也是”的三字祝福。我不會告訴你這個平安夜我一會兒笑得像傻瓜一會兒黯然神傷,一會兒心疼錢包裏的鈔票一會兒慶幸自己沒往錢包裏放絕版大頭照。
臨睡時蘇湛發來條短信,“卧槽為毛大過節的北京機場還這麽多人?!老子排了半小時還沒打上車,都零點過十分了,都明天了!”
我回過去,“都跟你一樣賺錢賺得沒有明天。”
“米開朗我祝你今天形影相吊茕茕獨立斷網沒電無家可歸。”
“你也是。”
這是那年聖誕我說得最真誠最愉悅最爽的“你也是”。
星期一我請假去補辦證件,下午回公司同事問聖誕過得怎麽樣,我說挺好,只是聖誕老人和我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其實這件事不怪任何人,怪只怪平安夜我對着一部溫馨愛情賀歲片起了太過惡毒的念頭,我長教訓了,以後絕不随便想離婚。
接着這一年我從思想到身體都乖乖地,聖誕老人就眷顧我了,2011年的聖誕夜,不,聖誕夜的前夜,我和男友手拉手吃了鐵板燒,看了《龍門飛甲》,買了禮物,一切都那麽圓滿好像連一年前的所有孤獨都一塊兒被彌補,我應該感謝上蒼,應該感恩知足。
除了,除了夜深時蘇湛打來的電話。
“Michel你在哪。”
“華堂出來往家走呢,怎麽了?”蘇湛的聲音含混不清,不完全是嘈雜背景的原因,我連着問了兩聲才聽到他有氣無力地說,“我在格瑞斯,喝得有點多,怕查酒駕,反正你近,能來接我不……”
“找死啊你丫知道喝酒還自己開車……”我氣得跳腳,那邊蘇公子可憐巴巴地解釋,“我不知道要喝酒……Joey拉Chris去798,臨時有事就叫我過去替他,我哪料到Chris說Jeoy剩的那瓶我不喝完不許走……”
“你不會找代駕!”
“這日子上哪找代駕,最快的一個半小時後到!”蘇湛委屈極了,嗓子啞啞的仿佛還有點鼻音,我揉揉太陽穴煩躁地說,“可我不會開車啊。”
“你不會開車!”那邊高了八度,“你不剛滿六年換的新駕照嗎!”
“我是05年考的本,可我水過,不會開!”
“……”我猜蘇少一定站在餐廳門口默默地炸了毛。
薛壤大概聽出電話那頭是誰,拉了拉我手臂,我反應過來,“你站着別動,我跟薛壤去接你,他開,你說那地方在798哪兒……”
“薛壤?”蘇湛沉默了,喘息片刻反問我,“他不跟你一塊兒考的駕照麽,你過期他也過期,他啥時候換的新本兒?”
我語塞,還真是,節日期間警察到處設點,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然今天薛壤也不會放着自家車不開,打車來接我……蘇湛聽出我的遲疑,嘟囔着說,“好啦,是我糊塗,不該打擾你們二人世界,我另找一哥們兒吧,你倆好好玩兒,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節日深夜,他上哪兒找耍單的,我剛呸了一句,還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他已經挂了電話。
再打就是占線了。
望京華堂到家不過十分鐘,薛壤付車費的時候我剛想再聯絡他,就收到他發來的短信,“已找到朋友代駕,放心勿念。”
我松了口氣,和薛壤上樓,電梯門開,出來個不顧低溫勇穿短裙的豔女,挾一襲香風擦過,還不忘朝薛壤抛個媚眼,薛壤忙不疊扭開目光表明立場,我無心督導他,腦中只閃過一個認知。
這女的我不認識。
電光石火間似乎有什麽擊中了我心裏一直不曾真正踏實的角落,電梯門快關了我也不進去,拿出手機一遍遍看那條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短信。
“已找到朋友代駕,放心勿念。”
這不是蘇湛的語氣,絕對不是。
真正的蘇湛會洋洋得意地說,“爺找着人了,不用你了,女人!”
我二話不說回撥過去,一遍遍地只有空洞的撥號音,我拿薛壤手機撥,依然沒人接,我急得拔腳往外走,薛壤攔住我,“你去哪兒?”
“那厮一喝酒就不着四六,手機肯定不在他手裏,不定出什麽事兒了……”
“你就這樣去798?”薛壤把我推回電梯間,“你等着,我去小區門口叫車。”
“麻不麻煩……”我沒理他,甩開他的手徑自走出樓門,拿着自己手機誓不罷休地重撥再重撥,不知第八遍還是第九遍總之我耐心快耗盡的時候電話終于接通了,“Michel——”
“蘇湛你神經病啊幹嘛不接電話!”我破口大罵,那頭像是被我罵暈了,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地道歉,“對不起啊……沒聽到……找我啥事兒……”
“你旁邊是誰?”
“……”
“你旁邊是誰?”我放慢語速,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
“就一朋友……”
“蘇湛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旁,邊,是,誰!”
我幾乎是磨着後槽牙擠出這句話的,那一刻我像極了電話捉奸的正房太太,真應了Chris那混蛋的話,23號是二奶的,24號才是大婆的,薛壤站在我對面,神色複雜地看着我,仿佛從沒想過相處七年的女友竟會有如此嘴臉。
“開朗……”
他又開始別有所圖地,不帶姓地叫我了,我一個滾字還沒出口,電話裏換了個清涼細袅的女聲,“Michel是我。”
我握着電話僵在樓外十二月的晚風裏,“……悠悠姐?怎麽是你?”她家在城南,離這兒可遠得很。
“和朋友逛798,剛好碰見Johny,暈乎乎蹲格瑞斯門口不知道幹嘛,站都站不穩了,說給你打過電話你逛街過不來。”席悠悠有條不紊地解釋,字字句句墊着安穩閑适的底氣,我迅速調整情緒,換上平日行走江湖的笑意,“是啊,那家夥缺根筋,知道來酒吧街也不預約代駕,搞得這麽晚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麽。”
我兩句話分清了親疏遠近,她九個字又混作一團,我恨恨地放下電話,才意識到自己一路講一路走已經離開樓門好遠,薛壤一臉不解地跟在後面,“開朗,怎麽了?”
“我去趟百子灣。”
“百子灣?!大半夜你整的哪一出?蘇湛不找着人了麽?”
“我倒寧可他找不着呢!”
薛壤兩步到我跟前停住,“蘇湛怎麽了?那個悠悠姐到底啥來頭?”
我不想跟薛壤談論這些并不美好的內情,可他就在我身邊,耳聞目睹了今天的一切,不似萬裏外的司徒霜可以搪塞可以瞞騙,更何況等他回紐約,霜兒一定逮着他把蘇湛從頭頂心到腳底板每寸模樣都盤問個遍,我難道還能指望他回答得嚴絲合縫不露一點破綻?
薛壤敏感細膩,但不會做戲。
“席悠悠是蘇湛下屬,大他一歲,單身好多年,對蘇湛有企圖。”我平複情緒,從頭講起,關于那個童花頭,細框鏡,人淡如菊的姑娘。起初的不合作,後來的不抵抗,派對現場的驚豔離魂,紅螺山上的刻意凝神,還有那些發生在辦公室門後的我知道或不知道的蛛絲馬跡……
“米寶,你不覺得……你反應過度了點兒?沒準兒……人壓根沒往那方面想……”
我冷笑,“那是她僞裝得好!她知道蘇湛有主兒,直接下手搶過不去輿論那一關!”所以她現在配合蘇湛工作比我還精準高效,善解人意适時關心,又保持淑女距離從不逾矩,身為同事我指摘不出她一丁點錯處,唯一不爽的是她總有意無意把我和蘇湛送作堆。我是蘇門嫡系,可米開朗行得正坐得直,感情狀況通報得清清楚楚,公司裏關系最近的趙緒、Amy幾個早不開這種玩笑,只有席悠悠會當着其他部門員工的面,以一副深為衆人謀福利的姿态撺掇,Michel你去說嘛你去說嘛Johny最聽你的話。
誰聽我的話了!天地良心,蘇湛跟我對着幹的時候遠多于別人,可這種事越辯越黑,我不得不把自己和薛壤的合影擺上桌面,逢人就秀那條男友從國外買的Tiffany項鏈。
“米寶,我知道你擔心蘇湛,打個電話完了,興師動衆的跑過去至于麽?”薛壤腳下不停,一邊陪我往外走,一邊不放棄努力試圖打消我念頭,“這麽晚了,大不了你跟家待着,我去百子灣,行了吧?”
薛壤心疼我,舍不得我大晚上跑來跑去,可答應霜兒看緊蘇湛的是我米開朗不是他,我深吸口氣挽住他,“不行,我必須去。”
“蘇湛不是小孩,這事兒他知道怎麽處理,你這麽做就不怕他難堪?”
不用等蘇湛,薛壤的臉色已經有點不好看,我握緊他的手,盡力收束那一番敘述遺留下來的刻薄與咄咄逼人,“薛壤你也說過蘇湛一喝就躺平,一醉就犯賤,我是提醒過他,可今晚情勢不同,人人有伴家家團圓,霜兒不回來,爸媽在外地,他一個人喝成那樣,就算席悠悠對他沒非分之想,我也不敢打包票他自己不會亂來!”
接通電話前我并不知道蘇湛會遇到席悠悠,那時我已經惴惴不安,二十年來米東南的斑斑劣跡,讓我對這等醜事有着近乎神經質的敏感。薛壤拗不過我,只得陪我再度打車出發,到了百子灣我不讓薛壤下車,“他家小區本來就難打車,你和司機跟這兒坐着,我上去。”
“我上去吧,你留車裏……”
“不用,我上去,你看着東西。”我丢下一句話,不給薛壤争議的機會,推開門匆匆奔離。
不帶薛壤的理由很充分——無論我看到什麽,轉述給他的只會是一句話,席悠悠走了,蘇湛啥事兒沒有。
若真有什麽,難道我還能讓霜兒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798藝術區是京城這些年新興的潮人聚居地,非誠勿擾2李香山和秦奮喝那50w的酒,就是798藝術區裏的格瑞斯餐廳。米開朗也在那附近住。
第一本駕照六年到期換領新駕照,這個大家都知道吧……
作者呢就是寫薛少的時候萌薛少,寫蘇帥的時候萌蘇帥,寫張大叔的時候萌張大叔,作者這是三觀盡毀的節奏呀啊啊啊。
蘇帥你要絕地反撲呀……絕地反撲……
*************************我是下半章的分割線****************************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