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吃糖吃糖
張永鈞朝床頭櫃上的Roca盒掃了一眼,我本想拿兩塊糖給他,想到出來時他特地問我要盒子,便打開蓋子,連糖帶盒一塊兒遞過去。
張永鈞掏出一顆,剝掉糖紙,Almond Roca尺寸不小,他咬下來半個,将帶着牙印的另外半個喂進她嘴裏,她抱着糖盒,含着嚼着,淚痕猶在的臉上露出幸福微笑。
這才是子彈殼相框裏的何稚橙,哪怕脂粉未施,哪怕蒼白憔悴,仍是上天厚愛過的,真真切切的美人,司徒霜是美,俞繼庭是美,與她相比都不算什麽了,我默默望着她,連自慚形穢都變得多餘。
“你哪兒買的?”何稚橙開口,聲音沙啞,別有種嬌怯風流。
“Michel從美國帶的,Michel是印跡同事,臨時有事搭我車。”
“謝謝你Michel,糖很好吃。”何稚橙和張永鈞一起朝我看過來,兩雙同樣幽深澄澈的眼眸,兩樣各自不同的感激。我笑笑,擺擺手,“不謝不謝,都是順便,下次我再帶點兒。”
吃糖的當兒梅姨已經打掃好了磕碎在窗臺下的玻璃杯,我随她退出去,下樓回到客廳,抱着筆記本發呆。原來天天吃杏仁糖的不是張永鈞,是他小仙女一樣的前妻;她的病也絕非一朝一夕,不然不會連保姆都将醫學名詞講得頭頭是道;他對湯泉別墅裏的人和物了如指掌,想必平時經常上門;他在朝陽區上班、居住,到西四環整整三十公裏的距離……
張永鈞你們離婚了好麽,搞得這麽郎情妾意是想鬧哪樣……
難道離婚夫妻不該像米東南和衛紅旗一樣,到了民政局還吵個不停,拿到小綠本子立刻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領了女兒分家拆夥再不聯系,偶爾提起對方一口一個不是東西麽?
湯泉別墅的一幕讓我心驚,對,不是欣慰,是心驚,過去二十五年我已經視婚姻為人生最艱難的關卡,而今看到這樣相愛的兩個人都能離婚,對愛情我簡直不能再抱任何幻想。
和現實相比,那就是一坨包裝華麗的*。
“對不起Michel,讓你久等,我現在送你回……怎麽了?”
我指指張永鈞,又指指自己左額角,“都流血了您沒感覺麽……”
何稚橙人小力氣大,杯子一摔,擦出道半寸多長的血口子,剛才還不顯,這會兒已經滲出血珠,張永鈞自己摸了下,正戳在傷口上,嘴角不由自主一抽,忙扯了張面紙擦腦門。梅姨進來看到,慌得轉身飛跑去找藥箱,回來時張永鈞已經拎了車鑰匙往外走,“別忙了,小傷沒事。”
大步一邁,剛擦淨的傷口又見紅,我最恨男人死要面子,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麽尊卑上下,扯着他胳膊用力往回拽,“不行,萬一腦震蕩,車開一半暈了怎麽辦?您膽兒大我還不放心呢。”
“……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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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十分鐘。”我一本正經地回答,其實十分鐘能觀察毛,找個理由留他下來處理傷口罷了。張永鈞瞥我一眼,無奈地坐回沙發,揚起臉任我擺弄。我獨立生活已久,小傷小病不在話下,三下五除二幫他止了血,梅姨要貼創可貼,我趕緊攔下,“不能貼,不透氣更容易感染。”
“這是透氣的……”梅姨有點為難,張永鈞瞅一眼那上頭的Hello Kitty,嘴角抽得更厲害,“別貼,明天還要上班……”
我忍着笑,目光下移一寸對上他焦慮的眼神,“明天周六,張總果然腦震蕩了。”
“……”
2011年12月16日17:50,多麽有紀念意義的一個時點,我終于翻身農奴做主人,成功噎住了我英明神武的張老板。
可是真正的尴尬還在後面。
比如告別梅姨,駛出湯泉別墅,小小空間又只剩我們兩人的時候,我難受得恨不得當場跳車。沒錯是他要你同路,帶你進門,但聽到響動你可以不上去,老板挂彩就當他走路撞牆,一邊療傷一邊聊天,聖誕快到啦年會抽什麽獎呀,聊什麽不好,一盤活棋你非得走成這樣,窺到老板隐秘家事了吧,現在怎麽救場。
來時一路談事,沒開音響,車裏靜得吓人,我打熬不住咳嗽一聲,剛要說話就聽張永鈞先開了口,“Chris和阿步下周三過來,資源管理的年終分析做得怎麽樣了。”
我松了口氣,“初稿都OK了,周末我再整理整理,周一就可以給Johny了。”
張永鈞唔了一聲,我怕冷場,趕緊往下接,“Chris下周來……您打算怎麽跟他談GH的事兒?”
這個話題有點敏感,我是資源經理不是銷管經理,不負責客戶關系,他還是我越級老板,怎麽都輪不到我來跟他問東問西,可除了這個,情急中我也找不到其他談資。張永鈞倒不以為意,上來先反問我,“你認為崔成哲取勝的信心根源是什麽?”
“他覺得安吉生能對GH市場部成功施壓。”
“安吉生又憑什麽?”
張總啊我們是廣告公司,對汽車行業的勾心鬥角能有多少認識……我在心裏默默吐槽,硬着頭皮供出些小道消息,“GH的市場推廣向來由中方負責,聽說日方一直想搶,這一年搶得尤其厲害,說不定市場部總監很快就換人做。”安吉生是日方最高代表,換了人,市場部自然劃進他的勢力範圍。
“聽說,說不定……”他從我話裏挑出兩個詞,別有意味地重複,“小崔說的吧。”
“呃……”被拆穿了,我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時間太緊,沒來得及核實……不過我有一同學在北奔,說他們公司德方也在試圖控制中國市場的品牌推廣。”
這句無心之語反倒引得張永鈞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心裏發毛,下意識地解釋,“我只是随便問問,不影響Johny判斷的……”
他笑了,氣息很輕,掄方向盤的動作卻流暢而迅猛,想來心情沒有變壞,我壯着膽子問,“所以崔成哲所言非虛了?”
“我只能說和我判斷一致,而且不是GH一家,國內幾大合資車企,外方進中國都有十幾二十年歷史,對本地市場了解非常透徹,HD已經是慢了,一汽大衆和上海大衆的品牌控制權之争早就開始,區家慧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敢跟Chris說,Chris這糊塗鬼,真需要我給他敲敲腦袋了。”
“張總也別怪郭總,大手筆投地鐵的車企本來就不多,他們的客戶還不是集中在快消和金融。”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妄自建議把區家慧從地鐵拎出來。聽我這麽一說張永鈞又笑了,“你倒替他說話,不枉他這麽喜歡你。”
“嗯?……”我瞪大眼睛,此話從何說起?
“Chris幾次跟我提過你,說Michel年紀輕輕很有責任心,肯吃苦又認真,Johny真是挖到寶,恨不得你過去地鐵幫他。”
“郭總這麽說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還會不好意思呢。”
我眼睛睜得更大,張永鈞,我知道我在你跟前早沒形象可言,不用這麽直白說出來吧,我今天送你糖,幫你哄老婆,嗯,前妻,替你清理傷口上藥,這些都不算,還犧牲周五晚寶貴時間陪你橫跨北京城來回六十公裏,就為了你一聲“同意”……你一個謝字不說先損我?
“今天謝謝你,Michel。”
我倒吸一口涼氣,以為自己剛才不小心沒把住嘴,不該說的也說出口了。
還好,只是巧合,張永鈞收起紳士笑容,望着前方車燈聚流的長街低聲解釋他的致謝,“橙橙這兩年很排斥生人,你很難得。”
難得何稚橙不因我在場而哭鬧,難得何稚橙一見我就謝我給她糖吃,多尴尬的場面說開就好,我輕舒出一口氣,摸着自己的手臂淺笑,“那是我運氣好,都是Roca的功勞……”
“其實有段時間我很讨厭Roca,剛搬到波士頓那會兒她簡直上瘾,一磅糖果幾天就沒,不讓她吃,她就藏起來背着我偷吃。”捷豹走走停停,男人三言兩語回憶着從前,清冽眼眸中微光閃爍,那是大大小小的尾燈,一直延伸到夜幕盡頭,還真有幾分像撒了滿地的糖塊,裹着鋁箔紙,金芒點點。
“那時我剛讀完MBA回McBello上班,工作很忙,她說她不開心,只有吃Roca能緩解壓力,我當她嘴饞找借口,沒想到,沒想到Roca的作用這麽明顯。”他自嘲地笑笑,從車門上摸出個紅紅白白的紙盒,瞬間一怔又放回去,“以後要想辦法多弄點,可惜北京沒有……”
“我沒關系的。”
他擡眼看過來,我坦然回望,“我真不介意,您抽吧。”
萬寶路之于張永鈞,就好像Roca糖之于何稚橙,雖然此前我從未見過他抽煙,也許此時此刻只有尼古丁能撫慰男人疲憊的神經。我反複表态,張永鈞只是搖頭,“不抽了,本來也沒這個習慣。”
看來,是很偶爾才會來一根了,那麽,今天這幾句話是不是也很久不曾對人說起。
“張總,Almond Roca有很多代購,你可以去淘寶。”
他沉默着,換了個姿勢握方向盤。
“不會我教你啊。”我認真地建議。
張永鈞依然沒說話,只是“嗯”了一聲,平穩的語調,淺淡的力道,都和剛開始交談時那聲“唔”差不多。
可這兩個字顯然是不一樣的。
唔是老板對員工居高臨下的認可,嗯是朋友對朋友肺腑誠意的接受。
當然我并沒自我膨脹到以為就此可以和張永鈞做朋友,但至少今天,現在,我沒當他是那個冷峻,理智,帶着交際性質的幽默,眼神到表情都訓練有素的老板,十二月的寒夜裏,他只是一個疲倦,孤獨,承受着重壓卻還要若無其事向別人張開臂膀的男人。
我甚至懷疑這樣的張永鈞,就連蘇湛也沒有見過。
我努力回想整段對話,越想越後怕,後來我問老夫子,“交淺言深,君子戒也,何況對方武力值和我不是一個量級,吐口唾沫都能淹死我,我一百個相信他今天對着我抽風抽得像老虎躺平了肚皮朝天,只是因為在他突然想卸甲喘口氣的時候我剛好路過,但是話出口就覆水難收,我看到的聽到的他也沒法從我記憶裏抹掉,天,我會被殺人滅口嗎……”
老夫子發過來一串大笑表情,“他怎麽想是他的事,你為什麽不反省一下,你看到的聽到的就一定是真相? ”
“還會有什麽真相?”我大驚失色,“一個愧對妻子,試圖彌補的失婚男人,不是嗎?”至少蘇湛非常肯定地告訴過我張永鈞離婚三年,一直單身。
“基羅,”老夫子很罕見地,嚴肅地稱呼我的網名,“就因為你如此輕易就全盤相信,才能看見他面具下的另一張臉,不是你碰巧路過了他的孤獨脆弱,是他考察取中了你的單純安全。”
捷豹開進我家小區時已是晚上七點半,對一位紳士而言這種時候不請我享用一頓高貴典雅的晚餐簡直可恥,我只好推辭說男友待會兒過來,張永鈞方才知趣地掉頭離開。那天晚上他很早就登錄PC端Skype,一直在線到深夜,我臨睡才意識到也許那不僅是一桌表達道歉和道謝的食物,更是一頓可以有人陪他一起吃的晚飯。
幸好有老夫子把我從驚訝,壓抑,憐憫和傷感中拽出來,是啊,張老板開着五十萬的車,住着五百萬的房,風度翩翩體健貌端,只要他願意,勾勾指頭,搖號的美眉可以從三裏屯排到西單,我為什麽要為湯泉別墅裏的驚鴻一瞥心生懼意,心存柔軟。
不過歉意還是有一點的,薛壤今天到家,顯然要先承歡膝下幾天,不可能巴巴地過來給我拉仇恨。周五夜晚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我煮了一人份的榨菜肉絲面,邊吃邊開了Skype和QQ聊天,吃完洗完碗回來一看,聯系人列表裏一大串頭像晃個不停。
老夫子,薛壤,米開心,司徒霜,甚至還有正在S市機場候機的蘇湛。
最後一個點開的是米東南,我那人老心不老,風流不下流的爹。
米東南:開朗,我和玲玲1月2號婚禮,特意安排在元旦假期,你真不回來?
基羅:不回來,要加班。
米東南:別以為我不懂,你爸也是做生意的,客戶不在銷售不在,營銷管理部元旦加什麽班?
基羅:薛壤要帶我見他爸媽。
米東南:不是早多少年就見過了?
基羅:再見不行啊。
米東南:我告訴你要沒打算結婚少去他們家。
基羅:我怎麽不打算結婚了,你都二婚了我不能結婚?
米東南:開朗,不要賭氣,爸是為你好。
基羅:我沒賭氣
米東南:那你春節回來。
基羅:春節機票貴。
米東南:你信不信我去北京抓你?
基羅:來啊,掃榻相迎,要不要連新娘子一起過來?
米東南:開朗,你聽話,開顏出生到現在你還沒見過……
我沉默了。米開顏出生在我入職印跡的第二天,我和蘇湛離開首都機場飛向S市的時刻。這個與我同父異母,小我整整二十五歲的家夥是米家三代單傳的男孫,我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的母親,不喜歡他們抱着新生兒舉行的荒謬婚禮,可再不喜歡那也是我弟弟,和我繼承了同一個姓氏和同一個畸形家庭的孩子。
基羅:醜話說前頭,我不會給他紅包的。
作者有話要說: 張總的性格定位有點搖擺,我不想再寫一個悶騷冷豔的大叔了,但陽光貧嘴的任務已經有蘇湛領了,年齡上也不适合,張永鈞應該弄個什麽樣的性格呢。頭痛中,不小心就把他寫奸猾了。
本文準備申榜,求各位收藏,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