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好巧不巧,宋缺也正對着倆娃娃中的女娃娃, 被起名為“李秀宜”的小姑娘嘆氣:
“也不是為師非要坑你。實在是你兩位父親着實缺德, 某個姓楊的表叔更是缺德冒煙了。”
“李閥宋閥的年輕一輩裏頭,算來算去, 竟沒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不過垂髫的小女孩兒一臉沉穩:
“秀宜明白。師尊放心。”
李秀宜、裴修安姐弟來歷自有一番蹊跷古怪處, 其生母都是心知肚明的。
雖李淵、裴寂仿佛也沒有追究的意思,
那兩位陰癸派紅阿姑系的弟子在教導倆娃娃的時候卻十分謹慎。
待得被雙九做主送到宋閥來,
或許因着雙九懸崖大撒手的陰影,
又或許是宋師道竟真跑傅君婥墳前結廬而居的刺激,
宋家山城自宋缺以下, 待倆娃娃自然極好, 卻也都極注重培養他們的責任感。
是以李秀宜、裴修安姐弟二人, 別看還不到七生日, 就已經很有一股子舍我其誰的覺悟。
一股子阿父阿爹挖的坑、親表叔加扔的炮仗、親哥傻裏傻氣錯過的時機……
如此造下的爛攤子,自該我收拾的舍我其誰。
更難得機敏通透,
都不用宋缺特意分析,
只憑往日宋缺沒特意避着他們處理的事務、草拟的計劃,
姐弟二人就能看出李秀宜出來填坑,遠比裴修安合适。
不只因為李秀宜冠了“李”姓,能更直觀地叫天下人知道她背後站着李閥,
更因為李秀宜是女子。
在夢想之國的藍圖中, 平權是最關鍵的音符之一。
由李秀宜受禪登基,
比什麽讓女戶以不同勞役類型、而同等價值方式服役納稅的方式、争取與尋常戶籍一般權利待遇的法律,
都更能讓萬民體會男女平權的含義。
因小姐弟倆私下早有商榷, 此時李秀宜面對宋缺,言語便十分條理。
宋缺才起了個話頭,
小姐弟倆就從他們二人身負如今南北兩大門閥勢力的現況,一路說到李秀宜身為女子在這微妙時勢下的好處。
李秀宜說一句“帝制終不可永,然亦不宜輕言廢棄。自秀宜起,恐傳不止二三代”,
裴修安就補一句“前面兩三代還是盡量叫女子繼位好些,也不一定要是姐姐給我生的外甥女兒,其他兄姐,或者玉致姐姐的孩兒,甚至其他合适的女兒都好——正巧在廢帝制前,先來一出恢複禪讓制”;
裴修安提一句“既然受禪登基,也将禪位而退,就該有個期限,總不能官員都能致仕,皇帝就活該忙碌一輩子”,
李秀寧就趕緊小雞啄米“如師尊這般擔着個侯爵,不聽調也不聽宣的,不也為了華夏民族忙活着嘛?我就是退位也一定不叫師尊獨自忙碌的”……
這姐弟倆不是一母同胞,卻勝似一母同胞。
一搭一唱別提多默契了。
或許有些言論仍是太過稚嫩,
有些小心思也太過淺顯,
卻也果然不愧是能率先提出“夢想之國”者的血脈,也不枉費他宋缺一番教導。
宋缺聽着,不時含笑點頭,不時沉默不語。
不管怎樣的回應,都遠比當日教導自家兒女時更多幾番耐心。
倒也其樂融融。
不過仍笑看李秀宜跳坑。
元宵燈好時,朝廷也诏告天下。
新帝花落李家。
李家幺女。
李秀宜。
李閥力壓宋閥,奪得皇位,倒也不算十分稀奇。
雖說南北兩大門閥實力差相仿佛,李閥到底是隋帝表親,在這種非武力促使、純粹皇帝一拍腦門抽風的皇朝更疊之中,占了優勢也不稀奇。
北人固然得意洋洋,南人卻也很能找個理由自圓其說。
然而縱是李閥,李閥現任閥主不是更加名正言順?
便是李閥閥主自己不願受禪,他也有一母同胞兄弟二人,皆已及冠成年。
為何偏要挑那麽一個小娃娃?
一個不足七生日的小娃娃。
一個不足七生日的小女娃娃。
诏書一下,天下再度嘩然。
這反應早在宋缺等人的預料之中。
然而誰都沒有急着應對。
任由流言發酵。
李閥亦緘默。
看來雙九以“自我放逐”為名的撒手大法,着實招惹衆怒了。
連李建成李世民那麽一對對親爹又敬又畏的難兄難弟,都默契地配合宋缺等人計劃,想要逼他倆現身。
然而左等右等,就是沒有動靜。
眼瞅着二月二已至。
雙九依然沒有蹤跡。
莫非真是遠遁中原?
宋缺的磨刀堂刀氣四溢。
石之軒化名的裴矩俯首丹陛之下,着實意動,
耐心“黃粱大夢”根本不需要宮九在場,
石之軒也只得默默嘆了口氣,
努力做出恭敬模樣。
因為楊阿摩死活賴在江南,受禪儀式少了一方主角,李秀寧索性提出精簡儀式:
“朕登九五,不過上告天地,下慰黎民,心誠、力行即可。”
“總不至于少了那麽些繁冗禮節,諸卿就不認朕這皇帝了吧?”
小小一個女娃娃,連專門定制的一身龍鳳齊飛、日月同耀的冕服都撐不太起來,
然而卻能于未登丹陛之時,就先給了朝中上下一個下馬威。
瞬間就叫人理解,為何李閥當代閥主弟妹不缺、兒女皆全,卻偏偏是她登基了。
更叫朝野震動的是,這位女皇陛下登基之後下的第一道聖旨。竟是遷都。
遷都雲州。
雲州在哪呢?
這麽說吧,雲州在幾年前還是突厥的地盤,
也就是魔門八大高手之一的魔相宗趙德言雖說貴為東突厥軍師、極得颉利可汗看重,卻也逃不過宮九的一場“黃粱大夢”,
又突厥第一高手、當今天下三大武學大宗師之一的武尊畢玄也很是在雙九手下吃了大虧,
東突厥無奈收縮勢力之下,原附骥于突厥的原隋朝将領梁師都、劉武周等亦是難以支撐,
那一片才又被收歸華夏。
如今楊阿摩退位,中原竟推了個小姑娘登基,原本龜縮的突厥等番邦胡族也多少有些蠢蠢欲動。
好在突厥到底不知道趙德言身中“黃粱大夢”,又被百家複蘇的前景勾得對夢想之國十分向往,如今颉利可汗仍将其倚作臂膀,另陰癸派、補天道、滅情道等也在諸胡各有布置,
別看這魔門好幾百年都沒能重歸社會主流,反而淪落到和區區一個慈航靜齋較勁的地步,然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摩門中人要是搞起事來,連聞采婷一系那樣政治手段頗叫人無語的,都能搞得雙九焦頭爛額、憋氣胸悶。
石之軒化名的裴矩,更是曾以一己之力,攪和得西域腥風血雨,叫突厥分裂、吐渾戰亂的兇人,
便是如今石之軒心靈破綻未愈,行事偶失章法,一樣是搞事的祖宗。
有這麽些人求同存異、共同努力,
雲州等地看似岌岌可危,其實仍堅若磐石。
因此李秀宜這道遷都雲州的聖旨看似極其冒險,
叫天下多少人在感慨她那一句“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壯志豪言之時,
又不免擔憂萬一新登基的天子不敵諸胡鐵騎、會否又叫天下陷入戰亂之中……
其實卻是出自于宋缺幾番思量,篤定安全無虞的結果。
石之軒等人也知道李秀宜這個主意,少不得宋缺支持,才能叫李建成也這般大力贊同。
卻仍因此生出幾許感慨。
畢竟宋缺的篤定也好,李秀宜的無畏也罷,都少不得以信任他們這群摩門中人為基礎。
饒是明知道這個基礎的前提是宮九那該死的“黃粱大夢”,詭異地生出些許知己之感的魔門大佬,居然不只那麽一個兩個。
嗯,石之軒、趙德言,又或者別的誰,到底是不是其中之一,卻又沒人承認啦!
不過不管有沒有承認,李秀宜一道聖旨牽動天下,
既叫諸胡蠢蠢欲動之餘又忌憚空城計,
也叫寇仲等還有幾分血性仁義的豪傑紛紛嘆服,
更關鍵的是,哪怕百姓對李秀宜這麽一個小女娃娃能守得住“國門”的信心極低,
那句“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我的屍身一日未冷,任何人都休想再在我治下黎民身上上演五胡亂華之慘劇”的話,
卻着實收攏人心。
幾乎沒人相信這麽個小娃娃守得住國門。
但又幾乎誰都想讓這小娃娃能守得住國門。
徐子陵徹底放棄他歸隐山林的計劃。
寇仲更是連連嘆氣:
“這李閥的女兒就迷死個人了,宋閥出來的貴女也是要人老命。
如今咱們這新陛下更是了不得,李閥主的血脈,宋閥主親自教出來的妖怪……
虧得她年紀實在小,不然可真能要了我這小命去了。”
話說寇仲也是挺悲劇的,早幾年還一邊惦記着和宋玉致的婚約之議、一邊又舍不得放開那絕色才女尚秀芳,另還有個楚楚可人的美豔俏婢早享受了實惠、只差婚後再給她過個明路的呢!
雖說琢磨着如何叫宋玉致接納尚秀芳、又如何叫尚秀芳原諒他隐瞞婚約的事時挺頭疼的,寇仲那二妻一妾的夢做得也是甚美。
不想遇着雙九那等天坑,
坑得他那好兄弟呆裏傻氣認準了真正“衆生平等”的“夢想之國”不說,寇仲自己到底也跟着入坑了,也算兄弟依然同路;
更坑的是,雙九那平權的話是只對宋玉致一人說,架不住宋玉致搞起事來,竟是李秀寧、師妃暄、乃至婠婠等都熱烈響應啊!
尚秀芳這位名聞天下的絕色才女,又如何能躲得開那樣大事?
不過數年功夫,寇仲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婚約的宋玉致,就拉起他的初戀情人、婚約出軌對象等等,一道兒投入那轟轟烈烈的平權事業中去。
到得如今,二妻齊齊落空不說,連一妾都懸乎了。
如今寇仲對李閥宋閥的女子,尤其是搞事頭頭宋玉致,可謂又愛又怕。
每每忍不住打聽人家大小事務、甚至時不時偷窺,偏偏又不敢露面。
遇上那種宋玉致、李秀寧和尚秀芳三人有其二在場的,寇仲更是一邊心頭癢又熱、一邊控制不住聞風而逃。
如今竟出了一個據說品貌才情身兼李秀寧、宋玉致之長,
這一道聖旨更是有不下宋缺刀鋒之利的李秀宜,
寇仲趴徐子陵肩頭哇哇叫喚的言語,
也不全是逗趣。
他如今是真有幾分怕了那些女子了。
也正是這幾分真情實感的懼怕,把徐子陵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不提。
卻說雙九那裏,也是得意。
畢竟那句“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不過是這倆貨還沒浪破天、除夕仍歸晉陽與原身子女守歲的時候,随口講來的閑話。
當日李秀宜不足三生日,雖教導得好,給父兄等人行禮請安時很似模似樣了,雙九閑話的時候她也确實睜着眼睛聽得仔細,其實誰都沒指望她真能記得住。
不想倒是直接用到聖旨上,還是登基後的第一道聖旨,更是憑這道聖旨,叫天下人再不拘泥她的性別、年歲。
一個是真切展示雙九的教導成果(?),
一個則是驗證雙九隐身、由土著們自行築夢的可行性。
向曉久更添幾分放心。
畢竟連楊阿摩忽然捅恁大簍子,都能圓得過來,未來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呢?
倒是宮九,得意未過就又皺眉:
“就怕那小丫頭把皇室的好感度刷得太高了,回頭要退位反而更不容易。”
向曉久無所謂:
“有沒有皇帝都不重要啊!
重要的是,皇權絕對不能淩駕法律之上——
秀宜應該能做個好皇帝,約莫也能挑出個好皇帝,
然而将太平盛世的希望,寄托在一代代皇帝都能是個好皇帝的基礎上,也太渺茫了些。”
宮九打量他兩眼,确定他果然并不十分執着于廢除帝制,也便展顏:
“放心!宋缺眼瞅着還能管上一百年事務,百年之後,不管那皇帝是否依然樂意,也玩不出花來了。”
雙九這一番暗中旁觀下來,對宋缺的能力是越發放心了。
一想到宋缺如今至少能再操持百年,更是格外安心。
也就索性安安心心地享受起已經從兩刻鐘慢慢延長到将近三刻鐘的解饞之事了。
完全不管被他們格外安心的宋缺如何諸事忙亂,
也不管開局就放了大招的李秀宜到底小小年紀、又是如何步步驚心。
大局無礙,又何愁為瑣事勞煩?
不若争分奪秒,好好解饞!
說是心中大定而後越發撒手,只管自個兒争分奪秒解饞歸解饞,雙九到底做不到真個不聞不問的。
就是定心之餘撒手得越發徹底,幾番大事基本只聞不問,倒是撞到跟前兒的一些“小事”,偶爾心血來潮時候,還會管上一二。
卻也不經常就是了。
說來寇仲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踢了雙九的墳頭,還是一次同時踢中兩人的那種——
雙九極偶爾管上那麽一二回閑事,竟是好幾回都把他埋坑底了。
然而雙九也并沒有很刻意去針對他。
雖說确實是越看中宋玉致,就越覺得這小子煩人吧,
宋玉致自己都走出來了,雙九也犯不着反而放不開不是?
便是如今相對清閑吧,
這努力修煉(因為發現修為越深回到自己皮囊的時間越長)才是大事,争分奪秒解饞也是大事,
就連偶爾心情好了,帶上李淵裴寂一起去偷窺那雙九至今都沒問清到底是誰血脈的開國女皇帝,都不算小事。
寇仲?
若不是他非撞到雙九跟前,誰人有閑心理他!
當然,若是撞上來了,雙九也絕對不會客氣就是了。
只可憐了徐子陵,明明給雙九印象都還不錯,卻給自家兄弟帶累着,也一并失了手。
要知道他們尋這大仇人,已經尋了好幾年了,好不容易這一回的蹤跡準備,追擊又是好幾天。
臨了臨了,偏偏失了手!
也真是遇人不淑了。
不過這會子徐子陵還不知道又給自家兄弟坑了一把,他甚至沒認出雙九二人來——
畢竟雙九用的易容道具乃是向曉久版大唐出品,
套一個上去八尺男兒都能成個三歲奶娃娃的那種,
是以雙九現雖用的是與寇仲都不止見過一回、和徐子陵更是一桌子暢談過的淵、寂皮囊,卻也是宋缺當面都認不出來的模樣。
嗯,倒是都十分俊俏。
寇仲如今是一見着這般俊俏小白臉就特別牙疼的,又因給攔了這一把,叫将将落網的宇文化及再度脫身,心情就更差幾分。
偏偏宮九又是個一腳過去就能将他踹個跟頭、還順帶将好兄弟徐子陵也給撞飛出去的,着實是這兩年已經難得遇着的強敵。
寇仲也只得收拾心情,抱拳詢問:
“在下寇仲。不知何方英雄當面?為何要救那老狗?”
這亮了肌肉的,就是和沒亮的時候不一樣,上一遭見着這小子,還是嬉皮賴臉着,這會子倒也人模狗樣了起來。
宮九漫不經心地想着,也不回禮:
“沒為何。
我看那人無心戀戰,倒是你二人以衆欺寡還招招致命,随便踹一腳罷了,哪裏還需要為什麽?”
寇仲暗自磨了磨牙,臉上的笑倒還繃得住。
唉,二妻一妾實在惡心到我了,情不自禁對寇仲特別不友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