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早在宋玉致之前, 向曉久就知道寇仲這個人。
不過在那之前, 是作為“最有可能被宋閥挑中作為代言人”和“相談甚歡的徐子陵他家好兄弟”去了解的。
如今宋玉致成了自家極為欣賞的後輩,
再回頭看寇仲, 別說向曉久橫看豎看、看不順眼, 就是宮九,都嫌棄得不行。
如此情況下,在宋玉致流露出“愛情已轉身”、“以後只全心以事業做伴侶”的态度時,
雙九會一邊欣賞她的果決, 一邊不舍得這姑娘因為一個寇仲“太擁擠”就徹底拐彎孤獨到底,在将一些男女平權的故事講與她聽的同時, 努力摻雜灌輸一些
“犯不着為那麽個大豬蹄子單身一世”、
“如果你孤獨着, 應該只為了你确實享受孤獨,而不該為了那麽一個三心二意”、
“世間男兒萬千, 也許他們都不是寇仲, 但春花秋菊各具特色,我們要懂得欣賞各種各樣的美與好”……
諸般等等想法,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這一天,雙九正和宋玉致說起一個故事。
一個關于林十七娘的故事。
這位林十七娘是個溫溫柔柔的水鄉女子,幹出來的事卻是北方大妞都鮮少敢想的:
林十七娘說是“十七娘”,“十七”從的是林氏家族大五房中的大排行。
她其實是家中獨女四——
不只是小三房的獨女, 還是大五房獨一份的女孩兒。
金陵林氏大五房, 四代十七小房頭中, 就這麽一個女娃娃。
絕對的珍惜生物。
父兄為她擇婿時自然也是千挑萬選的,
挑中了一個溫柔體貼的青梅竹馬不說, 成婚之前還硬是要那竹馬、連同竹馬家的父母一道簽署協議,
将口頭承諾的
“我們家兒孫也不少,十一娘又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和自家女兒一般無二,再不會有那等惡婆婆往小輩房裏塞人折騰的污糟事。
他們小兩口也是自幼相處,知根知底的。
別說三十無子方才納妾,就是五十無子,也只有過繼,斷沒有納妾的道理”
給白紙黑字落到實處。
婚後公婆倒是遵守承諾沒有往他們房裏塞人,然而架不住公子多情,竟被個“賣身葬父”的給勾住了。
倒沒想着納妾,只想着另置房産放在外頭,若是得了孩兒,也只過繼給族中絕嗣的人家。
這般行為,不說男方父母雖覺得有幾分愧對親家,卻也心疼兒子,不覺十分錯處,就是孫家長輩,也沒想到要将那紙協議拿出來如何。
畢竟世情擺在那裏,這樣已經很難得了。
架不住林十七娘十足彪悍,那會子又已經是女子可以獨自過堂,并不需要父兄或者夫家男丁代言的時候。
這位纖纖弱弱的小娘子,竟憑着那一紙協議,狀訴官府,要求休夫!
——呂家王朝,就是公主都還沒幹過休夫的奇事呢!
偏偏林十七娘就幹了,還因為籍貫與公孫大娘故居同在,當地官府特別留意一些,
諸般巧合,真就給她幹成了。
林十七娘順利休夫歸家,一時名聲大噪。
閑言碎語是不少的,這小娘子的心志卻與她的外表成反比。
不只沒被流言拖累一蹶不振,還越發振奮精神,幹了大事!
因家裏有兄弟子侄夠不上最初版本的“女戶”條件,林十七娘休夫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戶籍是要遷回父族的。
父兄叔伯堂兄弟們都不錯,就是有那煩惱于流言的,也不曾當面指責她如何。
只是瑣碎處,難免有些許不自在。
林十七娘遂萌生了為何有兄弟的女子就不能獨立立戶的不平之意。
而後便竭盡全力,促使“女戶”條件進一步放寬——
最關鍵的是她最終還真幹成了,所以最初只有無男丁承嗣方能立的女戶,
就發展成了女子但凡能承擔和男子一般稅務勞役(基于男女差異,勞役類型有所不同,可價值必須等同),均可申請獨立女戶
——那位幹成這般大事的林十七娘自然是難得的好女子,不過雙九會特意将她的故事拿出來大講特講,除了要傳遞給宋玉致一些發展男女平權的經驗之外,最重要的還是:
林十七娘在幹大事的時候,也沒耽誤享受生活。
破門休夫,并不等于此生孤獨。
林十七娘單贅婿就先後招了三個,嫁人也又嫁了兩回。
雖說運氣仿佛有些不太好,前面四位——
連同初婚那位是五位了
——都是一開始看着沒什麽不妥,婚後卻或三心二意、或琢磨霸占妻子産業,更有一邊裝着一心一意謀算産業一邊在外頭悄悄養外室野種的……
不過林十七娘到底是林十七娘。
運氣不好沒關系,初婚那位都休了嘛!
這業務那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呀!
有那麽一段時間,林十七娘休夫和離的名聲,就和楊閣老嫁兒孫的名頭一般大。
但林十七娘就是不肯死心、不肯絕情。
事業一直在奮鬥,夫婿人選嘛,也是動心一個認一個,別有居心再轉身的。
最終還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事業目标達成了,最後一次嫁人也仿佛真嫁對了人。
至少直到雙九揚帆出海,夫妻二人依然和和美美、互敬互愛的。
雖說第六位據說出身極低,最初不過孫家打短工的仆役,可他能為了林十七娘一路奮鬥成個小官兒(雖不過是匠作坊的九品芝麻官),又在林十七娘幾嫁幾休時都不曾看其他人一樣,這心意就委實難得了。
雙九和宋玉致說這事,重點當然不在将目光往低處瞧,而在于順便來幾句:
“雖說願意一心一意待你的人,你也并無義務就要予以回應。
畢竟他的心意如何是他的自由,你是否回應是你的權利嘛!”
“不過能夠一心一意待你這一點,确實能作為一個加分項。”
“單純作為長輩而言,自然更願意教導得你不需依靠任何人,再随心所願,找一個足夠真心誠意、也足夠體貼周到的。”
“是否十足出色倒是其次了。”
“但如果你真就覺得那個不那麽一心一意的更好些,那也沒什麽啊!”
“他對你一心,你還之一意。”
“他若是三心二意,你卻仍覺得他很有幾分可取之處,那也沒什麽,不過三心還二意罷了。”
“誰說只有男人有權力欣賞各色美好的女子了?”
“你當然也可以。”
“人生美景千千萬,你有權力欣賞美好的異性,也有權力欣賞美好的同性,哪怕不是同類也無妨。”
“只要沒有妨礙到別人,愛哪個誰,愛怎樣的誰,愛在何時起、又于何時休,都是你的自由。”
“享受孤獨當然也是你的自由。可前提是‘享受’,而不是因為傷過、看破。”
“你不需要因為年紀到了、或者別的什麽原因‘必須’成親而成親,但也不用因為顧慮太多,而錯過姻緣。”
“反正看對眼了就先試試呗。合則聚、不合則散。”
“和離、義絕、休夫,甚至于讓一個人順理成章消失的法子……
哦,好吧,我們不能知法犯法,可法律之內,讓前夫不能妨礙你的法子還有那麽多。”
最後一句是宮九說的。
向曉久十分贊同:
“哪怕是寇仲——
不都說了,他目前和尚秀芳仍只是暧昧嗎?你要是眼下仍然覺得好,那就先讓他過來,反正我們不缺叫他忙得沒工夫勾三搭四的法子。”
他沖宋玉致眨眨眼:
“小姑娘,覺得‘擁擠’的時候讓自己忙活,其實是最笨的法子。”
宋玉致落落大方:
“眼下我确實沒覺得有誰比那臭小子強,也覺得很難找到一個比他強的——
不過還是算啦!”
“我知道您的意思了。
我不會再執着于單身與否。
日後看待其他男子的時候,也會不用寇仲出來比較。”
“不過寇仲就還是算了吧。不管是讓我自己忙、又或者叫他忙,都沒必要啦!”
她眨眨眼:
“像我這樣品貌,這樣身家,有‘天刀’宋缺那樣的爹,又有李叔父和裴叔父費心和我講了那許多,自覺才華也不差,發展潛力也還挺大的……
要是把心思花在一個不能全心全意對我的臭小子身上,豈不是太虧了嗎?”
宋玉致生得剛健俊美,
眨眼俏皮的時候也不見多少女兒家嬌态,
卻別有一番爽朗俏麗姿态,更是難得灑脫。
不只看得雙九都是笑,就是宋師道,到底也是歡喜宋玉致從寇仲那裏畢業了的心思更多些,再顧不上遺憾可惜什麽了。
就在這麽其樂融融的時刻,宮九留在關中的人手,快馬加鞭傳了個緊急消息過來。
原本也該是好消息。
然而糖裏裹挾着沙子。
傳情報的人被宮九調教得太好,原汁原味沒有任何修飾,就是拆開信箋的時機不太對。
宮九甜甜蜜蜜地在給向曉久剝荔枝嘛,雖說荔枝不是向曉久最愛的堅果,可這不是眼瞅着越發北上、就要吃不上新鮮荔枝了嘛?
再說向曉久前幾日才贊過“荔枝與阿九一般甜”,這不就一邊給宋玉致灌雞湯,一邊也不耽誤繼續甜嗎?
甜蜜得宋玉致和宋師道雖不好意思都看,一邊轉頭賞落日、一邊卻又不禁在心底暗自羨慕,都覺“若真能得一心人,也不一定要是異性”了。
結果這甜甜蜜蜜的,宮九指尖少不得就要沾點兒說不清是荔枝汁還是別的什麽的汁水,又那情報雖标了加急、卻又只是家事,向曉久也就随手接了過去,又随口給念了出來:
“晉陽宮兩位女官日前平安産下一子一女,言乃閥主淵及裴監骨肉,然又不知孰為孰之血脈……”
猛地回過神來,閥主淵和裴監都是誰,還有這樣生了孩子說得出大概誰家子、偏偏又說不清确切是誰家子的情況,到底夾雜着怎麽樣的亂七八糟,向曉久趕忙住了嘴。
卻已經遲了。
原本努力看天、看地、看落日、看遠方和詩,就是不看雙九甜甜蜜蜜的宋家兄妹,都不禁回首側目。
簡直不能更震驚!
宋師道稍微好一點,溫柔謙和的秉性讓他更擅長收斂自己的神情,也不習慣太過直率地去表達心中的不認同。
宋玉致就又不同了。
她雖然也不是那種率直天真到藏不住分毫心思的,
但她對着外人時,尚且是個非迫不得已不肯虛與委蛇的,
對着親近人就更少幾分虛飾,這會子就驚得倒抽一口涼氣,嘴巴張得能直接塞進去一顆未剝殼的荔枝。
不過話語到底稍微委婉一點:
“……原來,這就是您二位的‘互還心意’嗎?那可還真是誰都不吃虧啊!”
眼瞅着一下子就收獲了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不只一男一女恰湊了個“好”字,還都能認兩個爹,可不就是“誰都不吃虧”嗎?
簡直是伴侶平等的極致了。
然而并不妨礙宋玉致一臉如遭雷劈。
雙九也是一臉的如遭雷劈:
“……小姑娘懂得可真多。”
宋玉致吃驚過後,倒是落落大方:
“畢竟世家門閥。雖說為保證夫家血脈純粹,女孩兒們尤其講究幾分,但該懂的總是要懂的。”
時下畢竟不是日後那種露個胳膊給外男瞧見、都要斷腕以示清白的變态時期。
雖說也不提倡貴女們養面首,可真要有本事,其實養也就是養了的。
未出嫁的貴女稍微講究點,但也就是講究個不能混淆夫家血脈,卻并不講究那一層膜。
倒是如何與夫婿享受魚水之樂、如何加大或減少懷孕的幾率等等,每個世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教導課程。
不至于将家族中的男孩和女孩混到一處教導,可從宋師道并不因宋玉致這麽快聽懂某些事情而感到吃驚,也能看得出來,那樣的課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對方已經心知肚明了的。
這份心知肚明倒也不算錯。
少年生理課确實很必須,男女平等教育也是很好的。
那種新婚前夜才由親媽或其他親近女性長輩羞羞答答教導兩句的,才是女性歧視的表現呢!
二十來年致力于男女平權、如今還要繼續搞事的雙九,本很該為這份平等教育感到欣慰才是。
然而這會子,落實到具體情境之下,宋玉致的心知肚明卻只叫雙九着實尴尬。
向曉久似乎吃得急了,嗆得連聲咳嗽。
宮九這個原先一邊剝荔枝、一邊都要将眼珠子黏在向曉久身上的家夥,這會子卻全無反應。
似乎全副心神都放到手上那小小的一顆荔枝上,仿佛他不是在剝荔枝殼,而是在剖析什麽天地至理。
宮九如今修為越發精進,也确實輕而易舉就做到剝個荔枝殼都暗含道韻。
連宋家兄妹這樣在武功上不算十分有悟性的,一時都看呆了去。
宋家兄妹一發呆,向曉久的嗆咳也恰巧就好了。
然而看呆歸看呆,宋玉致回神之後,雖說确實又沉思了許久,細細整理了一番感悟,之後也沒有再繼續什麽懂不懂的話題,奈何也沒有徹底忘記前情。
宋玉致再次提起前事,着重點就要更嚴肅許多:
“蒙兩位叔父看重,這些日子也和我說了許多您二位與家父商議之事,尤其教導我女權之事。”
“當然,要一步到位實現男女平權是極難得的,但就林十七娘故事,想來兩位叔父也是認可夫妻之間,不拘男女,都是一心換一意地平等相處……
總不可能婚姻之中還要三心還二意,以面首男寵還妾侍通房吧?”
雙九用力搖頭。
宋玉致輕嘆一聲:
“既如此,兩位叔父這般行事,又算什麽呢?”
“我聽聞李家世兄都呼裴叔父為‘阿父’的,想來縱是男子之間不興三媒六聘的儀式,兩位也該與夫妻無二才是。卻又緣何插入旁人?”
宋玉致到底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雖說這些日子目光已經開闊許多,到底沒看到女官是否自願、是否需要女官自願的問題上。
她之前所追逐的男女平權,說到底,還是在同等階層的男女之間的平權。
可她能想不到,宮九也能不在乎,向曉久還能想不到嗎?
向曉久想得到,而且還很在乎。
在乎到甚至能叫他暫時忽略了腦海之中,
那無限回旋的“降龍十八掌啊,我招招靠臉扛”的詭異rap。
問題是,
淵寂二人那明明極度親密、卻又毫不介意再擠進去幾個人的詭異關系,
如今是連差點給惡心吐了的宮九都能平靜面對了沒錯啦,
向曉久更是打一開始就在最初的那點兒不适應之後,很快就用“只要彼此心甘情願,不曾傷害別人,個人作風問題最多算是道德層面問題,懶得理會”叫自己淡化了那一段了……
然而再怎麽平靜、淡化,遇着這般情境,又要如何解釋那是前頭淵寂的鍋,不關我倆的事?
說不清的。
尤其是在還要利用淵寂二人身份的情況下。
宋玉致,是個英氣勃發的女子。給寇仲二妻一妾也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