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宮九還真就不怕。
雖說蟻多确實能咬死象,
若得宋閥牽頭, 宇文閥、獨孤閥互為犄角, 天下士族響應,确實能幹翻宮九的李閥。
哦, 甚至根本不需要天下士族聯手幹翻。
一旦發現舉目皆敵, 李閥自己就先要“撥亂反正”了。
不說李世民, 就是李建成、甚至哪怕李元吉,都不可能叫李族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目标赴難。
但宋缺根本不可能洩密。
宮九十分篤定:
“天下多的是刀不如其人者,宋閥主卻一定不是其中之一。”
向曉久微笑點頭:
“刀或可不如其人。然天下凡盡一事而近乎道者, 卻必定是道如其人的。”
雖說宋缺始終客氣有禮,未曾亮刀。
這磨刀堂卻到底是宋缺潛修數十年之所, 落入雙九眼中, 單只是向門一端靠牆處放着的那一方像石筍般形狀、黝黑光潤、高及人身的巨石,就淩然刀意。
也渾然都是宋缺的道與義。
一個能修至“舍刀之外、再無他物”境界的人,豈會是那等陰謀詭道之輩?
宋缺擅謀,走的卻是陽謀大道。
雙九的篤定讓宋缺仰頭大笑。
笑過之後, 卻仍未肯入局。
“若非一姓一家一人之天下, 确實值得國貴于民,确實值得士族削弱以奉之。”
“然而家天下至今數千年,秦皇掃六合亦近千年了,想要非一人治天下、而叫天下長久太平,談何容易?”
“這些器具确實別致, 若能廣而用之、長久不廢, 确實可能引起極大的變化。”
“但想要變到長長久久、無君無皇的太平盛世, 需要的時間着實太長了。”
宋缺目光如炬,掃過雙九時幾乎寸寸皆刀:
“我觀二位修為不凡,恐怕破碎虛空亦非不能,又如何能有那看顧此世終成夢想的功夫?”
宮九嘆了口氣:
“宋閥主信也不信?不論是我或是阿久,至今不知破碎虛空為何物哩!”
不過他也承認:
“若有那破碎虛空的時機,我确實未必願意為了此間或為完成的夢想勉強停留——
便是想留,也未必能留得住。”
宋缺挑眉。
他猜到宮九必有“但書”。
——只饒是以宋缺之能,也着實沒想到宮九的“但書”會那麽的理所當然。
“但我這不就來找宋閥主了嗎?”
“我觀宋閥主刀道造詣亦是非凡,再活一甲子亦非難事,只要在未滿一甲子之前破碎虛空,卻仿佛不是那麽容易。”
“若宋閥主肯傾力築夢,再有那麽幾個雖說稍遜于宋閥主、卻同樣稱得上一句非同凡響者共襄盛舉,
一甲子功夫,不說将夢想之國建設得如何光彩奪目,怎麽也都能為之打下一個不會被輕易動搖的地基了吧?”
夢想做得大破天的是他,理所當然推鍋的還是他!
宋缺簡直要給宮九氣笑了。
“我們也不是非把事情推給宋閥主。這不是怕萬一扛不住破碎虛空沒法子嘛!”
向曉久十分無辜,他還反問宋缺,
“莫非宋閥主真舍得那樣美好的世界,只因我二人不能繼續為之努力,就白白錯過?”
宋缺着實是給向曉久氣笑了。
“那樣的美好,可是建立在我宋閥也要随之削弱!甚至門閥遲早終不存在的前提之上的!”
“觀嶺南風土人情,觀宋家山城盛況,宋閥确實有獨到之處。”
向曉久也面露幾分可惜之色,然而話鋒卻又一轉,
“然而世間最美好的,莫過于給時光湮沒的美麗曾經、叫歷史念念不忘的輝煌過往。”
宮九接道:
“再則破而後立、不破不立。”
“門閥削弱直至終将不存,是歷史前進的必然軌跡。
宋閥主築夢又或不築,都攔不住歷史發展的步伐。”
“當然,宋閥主若不肯入局築夢,這個步伐确實要慢一些。
萬一我們二人恰好真的沒能打好‘地基’就因故遠去,那個‘必然’的到來更是要緩慢蜿蜒許多。”
“但那樣的緩慢蜿蜒又有什麽好處呢?”
“不過是叫天下萬民更多幾許波折艱苦罷了。”
“于宋閥,或許再多幾十、幾百年浮華輝煌,可那樣自欺欺人的浮華輝煌,難道宋閥主竟還能瞧得上眼?”
宋缺冷哼,沉聲截住雙九話語:
“兩位說得着實輕巧!
卻不知我宋氏多年來,為了門閥延續,
有多少先人要先出族、去姓,而後方才北上?
又有多少先輩為了綿延血脈,
而不得不忍受北地胡族橫行、種下心魔、郁郁而終?”
世家士族,仿佛天生就比寒門子贏在起跑線上。
然而世家士族,為了家族延續、門閥興盛,卻又有多少犧牲?
向曉久理所當然一搖頭:
“但不知道又有何妨?當年宋氏南遷,裴李堅北。
宋家子看自家血脈去姓留骨北地而不能相認,
裴李先曲事胡族而後趁勢随風起、為漢家百姓撐一羽翼庇護,
無所謂孰對孰錯,卻都不過為漢家振興盡一份力罷了。”
向曉久十分認真凝視宋缺雙眸:
“如今犧牲門閥士族而為國家,何嘗不是為漢家振興?萬萬年延續?”
“阿久總是太耿直了些。宋閥主是不忿大好夢想之世偏由你我提出、卻要他下足力氣忙活,故意挑刺逗你呢!”
宮九輕笑,相當悠然,
“宋閥主若不提當年先輩,我還要再費心琢磨如何能勸說閥主入局……”
還是那句話,宋缺是何等樣人?
普通智者或者走一步、看十步,
宋缺其人,走一步看百步都不止。
更是不缺少壯士斷腕、破而後立的決心。
何況,便是要将國法立于宗法族法之上,要将國家重于宗族個人的思想植入人心,也并不是就要偏激到不許宗族祭祀了。
宋閥日後看似不複存在,宋族卻未必不能綿延輝煌。
宋缺一聲長笑:
“當年我與李閥主也是幾度會面,卻是今日才知,李閥主竟是宋缺知己!”
“着實當浮一大白!”
宋缺拂袖起身,決斷之後的意氣風發更叫他原本英俊無暇的面龐越發俊朗無雙,
尤其那濃中見清的雙眉之下嵌着的一對像寶石般閃亮生輝、神采飛揚的眼睛,
叫向曉久看得一聲贊:
“宋閥主果真不愧當年天下第一美之稱。某平生見慣美色,能出宋閥主其右者,亦委實不多矣!”
宋缺此時心情極佳,看向曉久原就順眼,又知他此言誠心,別無它意,聞言也不過哈哈大笑幾聲罷了。
倒是宮九,斜睨了向曉久一樣,似笑非笑:
“李淵這皮囊相貌平平,一雙眼睛更是毫無特色,可着實委屈了阿久?”
雙九相知二十餘載,宮九早看出向曉久是個好顏色、更是個戀眼癖!
每次醬醬釀釀都一定要親吻他雙眸什麽的……
宮九了解向曉久,向曉久卻也知道他不過故作吃醋,十分耐心配合:
“相由心生,目聚其神。皮囊如何又何妨?你的眼睛于我自是天下無雙。”
“世間繁華,萬千美景,也是因為始終攜手有你,方才格外美麗、值得流連。”
別看向曉久平生就談了宮九這麽一人,卻不愧是天生嘴炮,又與五毒藏劍等損友一起厮混過江湖、與天策同袍一起流連過七秀坊的。
這甜言蜜語簡直信手拈來。
宮九聽得眉目含笑,春意暖融,宋缺卻不免一瞬愣怔。
可宋缺到底還是宋缺。
自絕門閥世家而成就夢想之國的理念都能接受,又還有什麽值得太過驚訝的?
轉瞬之間,宋缺就柔聲祝福,十足真誠:
“李閥主好福氣。”
“築夢之旅,追尋天道的路途之中,竟能有一心人攜手而行,着實福緣無雙。”
“怪道連楊堅那樣的時來運到都不屑一顧了。”
話到最後,竟有幾分促狹,偏偏雙九都是厚臉皮的,統統只當祝福羨慕接下,甚至還十分大方地傳了他收獲完美伴侶的訣竅——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再加上求同存異
——倒叫宋缺又嘆了一聲之餘,也不禁若有所思。
宋缺“輸”得心服口服。
除了個人修為,門閥發展,目光長遠,伴侶緣分……
竟是連這面皮厚度都遜色三分。
然而很快就意識到他所入的這個坑,
遠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更坑許多。
宮九之前提及的,那幾個“雖說稍遜于宋閥主、卻同樣稱得上一句非同凡響者”的家夥,都是些什麽人哪?
重逢梵清惠确實驚喜,尤其是在梵清惠也有求同存異之心時——
雖說梵清惠的這種“求同存異”僅限于政治主張,但宋缺同樣如此。
當年既然沒有攔住梵清惠返回慈航靜齋,宋缺就絕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愛未舍,情未棄,人生值得追求的卻還有許多。
梵清惠不會轉身回頭,宋缺同樣如此。
但即使不求再度攜手漫漫前路,能重逢故人,并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就是最美好的結局。
可除了梵清惠之外的那些人……
佛門四宗倒也尋常,畢竟從來與慈航靜齋同進退,淨念禪院尤其與慈航靜齋同氣連枝;
道家 “散真人”寧道奇也還罷了,這位再怎麽恬淡無味,也無法徹底放開天下蒼生,又素與靜齋有舊,摻和此事也算不得稀奇。
可那幾位魔門高手,什麽“陰後”祝玉妍、什麽“邪王”石之軒……
席應竟也敢來?
楊堅得天下之易,真是華夏幾千年歷史中難得一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