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李世民是個很有野心和抱負的人。
如果要實現他的野心和抱負,只有成為皇帝這一條路,
那麽李世民确實不惜為此逆父弑兄。
但若是實現野心、實現抱負、實現自己政治方略的途徑, 并不只有成為皇帝這一條路呢?
尤其是在成為皇帝那一條路顯而易見已然難通的情況下。
李世民的轉變簡直叫徐子陵嘆為觀止。
可叫徐子陵更加嘆為觀止的,是雙九列舉的那些能開啓民智、加速人口流動的種種手段。
他毫不懷疑那些手段的可行性。
這種态度顯然也極大地影響了他的好兄弟。
而為此驚嘆的, 顯然不只那麽一位兩位。
嶺南, 宋家山城, 磨刀堂。
“天刀”宋缺也不由嘆為觀止:
“如此巧思,幾可為道矣!”
宮九随手就将那幾個小玩意往宋缺的方向推了推:
“宋閥主喜歡,就留着賞玩罷!”
叫“天刀”宋缺, 當今四大門閥之一的宋閥閥主也嘆為觀止的蒸汽小火車等物,之于宮九, 确實不過随手可送的小玩意。
畢竟當年匠作坊給太平王世子、“出嫁”後改成逍遙侯君的宮九進獻的小玩意, 從來都是整箱整車的。
像這樣的蒸汽小火車,宮九留了最精致的兩件存着,當日閑來無事逗弄小橙子時一起拼裝的那件也留着,
如拿出來給宋缺看的那種, 同式樣他那荷包裏頭卻足足收了二十餘套, 其他比蒸汽小火車更小巧一些的,有的甚至是以百套論……
如此物件,便是如今物離鄉貴些許,能拿來震一震宋缺,宮九卻也沒啥不舍的。
而宋缺又是何許人也?
聲名最著者莫過于四姓門閥之一, 南方勢力最大的士族宋閥的閥主。
當年與隋文帝楊堅決戰蒼梧, 以一萬精兵對戰隋朝十萬大軍, 也是十戰十勝的人物。
最終會接納楊堅懷柔而成了隋朝不聽調更不聽宣的鎮南公,
雖說不知有幾分是不忍飽經磨難的漢人繼續受苦,
又有幾分是耽于與慈航靜齋上上代入世仙子的“仙凡”之戀……
但無論是什麽原因,都不是因為宋缺技不如人。
也是楊堅着實時來運到。
時至今日,在天下智者眼中,宋缺依然是“博通古今衰變、中土最高瞻遠矚的軍事戰略大家”。
如此人物,哪裏會看不出宮九大方從容之下的那份心思?
可縱使是看出來了,又能如何呢?
宮九的大方從容是真的,輕描淡寫也是真的,對那些震撼了宋缺的小物件的那份不以為然,也是真的。
宋缺喟然長嘆。
“時光真是這世間最可怖也最可敬的東西。”
誰能想得到呢?
當年那個跟在“霸刀”岳山身後的“小刀”,如今不只是這天下四大門閥的閥主之一,還隐隐有淩然獨尊之勢了。
“天刀”宋缺當年真是以弱冠之年擊敗“霸刀”岳山而一戰成名的。
如今看着當年不過岳山身邊一小跟班、小義弟的“李淵”如此模樣,饒是“天刀”宋缺心性甚堅,也不禁生出幾許感慨。
但宋缺畢竟還是宋缺。
無論是李淵從當年他一只手就能輕易摁死、驟然成長到如今一身修為竟能隐隐壓他一頭的程度,
又或者是他自忖平穩發展的宋閥、這般輕易被随意拿出那樣精巧且益于民生戰力的李閥超越……
都不過是叫宋缺生出些許感慨,卻動搖不了他的心。
宋缺當機立斷:
“李閥主若欲效仿當年隋楊代北周事,宋閥仍是鎮南公。”
數十年過去,宋缺仍如當年蒼梧十戰十勝之後,依然審時度勢出迎楊堅、認下“鎮南公”之封一般果決。
哪怕依着宋缺的年紀,這一句不那麽明确示弱的示弱之後,很可能就再也等不到親自去實現他那由南征北的宏圖大業。
可同為四姓門閥閥主,“李淵”有将那樣精巧之物随手留贈宋閥,無懼于宋閥憑此追趕李閥實力的胸襟,
宋缺又豈會只因個人意氣,就拖着宋閥和南方百姓,陷入困獸猶鬥之地?
宋缺果決坦然。
卻不想“李淵”此來,雖卻有幾分震懾之意,震懾的目的卻完全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
宮九對隋楊代北周事簡直嗤之以鼻:
“文帝也稱得上一句‘政績卓然’,奈何一生的‘時來運到’都攢到得皇位一事上頭了,子嗣緣分上頭竟那般‘妙不可言’,
一個沒實力非玩坦率真誠人設,一個沒實力非還不肯忍耐……”
楊阿摩兄弟倆那一堆破事就不去細說了,只說文帝楊堅這皇位得來确實古今罕有之易,
宮九說他一聲“時來運到”,雖是刻薄了點,卻也着實再貼切不過。
宋缺聽得都是大笑。
實在是當年北周幼帝繼位,楊堅大權在握,自輔政開始至篡位建立隋朝,首尾只是區區十個月,成事之速,古今未見;時運之濟,亦是舉世無雙也!
宮九耐心等宋缺笑夠,才又道:
“文帝憑時運得的皇位,奈何楊阿摩憑實力亡國。”
“如今我欲得皇位,原也不難。得了宋閥主那句願繼續為鎮南公,就更是易如探囊取物了。”
“奈何我家阿久厭煩皇朝更疊,都逃不過終落得楊阿摩故事,又甚或比楊阿摩更不如……”
“我再想,始皇之前無謂皇帝之尊,大禹之前更無謂家天下。
春秋戰國征伐混亂者不肖一學,堯舜之治豈非聖賢之世?”
宋缺原還微微含笑聽着,越聽面上越現出驚容來,
待到宮九“堯舜之治”話落,宋缺已經是之前幾度驚嘆、喟嘆都不曾有過的失态了。
宮九卻視若無睹,依然自顧自說下去:
“我李閥是欲取天下,仿的卻不是文帝故事,甚至不是簡單地恢複堯舜之治,而是限制門閥世家勢力,卻又廢除帝制,建立一個法治人權之世,宋閥主可敢共襄盛舉?”
宋缺先是駭然而笑,笑裏初有幾分不以為然,但随着目光一一掠過桌上那些精巧器具,面容就慢慢嚴肅了起來。
竟是陷入沉思。
許久之後慨然長嘆:
“李閥主所思所想,委實古往今來聖賢都不敢言、甚至未有思之者也!
便是亞聖孟子,也不過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何曾敢想無君之治?”
向曉久一向不擅長精細操作、攻伐人心,宮九和宋缺兩人一番你來我往,他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靜默。
但一聽到那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卻是一皺眉:
“民貴君輕理所應當。社稷次之着實無理。”
“遠者不需追,只看五胡亂華之中的漢家百姓,難道還不足以看清無社稷可依之民是何等輕賤?”
“從來有國才有家,有家才有我。”
“妄圖以個人本我淩駕于國家之上的,不過自取滅亡。”
“自取滅亡者不足悲,可悲的是給自取滅亡者随葬的……”
“宋閥主以為然否?”
向曉久天生是個聽不得國家被放低位置的性子,當日還無力自保的時候,都敢和自己最是感激孺慕的曹将軍據理力争。
如今對上實力最多與宮九伯仲間的宋缺,又哪裏會慫?
自是句句铿锵,字字有力。
直戳宋缺心窩子。
說起來,宋缺當年與上上代的慈航靜齋入世仙子有過一段情,卻為何未能繼續?
梵清惠心系慈航靜齋,與宋缺醉心刀道,都只算是其中一個原因。
更重要的其實是兩人政見與信念的背道而馳,尤其是對漢統振興這一問題上的差異。
梵清惠自幼深山修行,雖心系天下萬民福祉,可她下山入世歷練的時候,到底已是亂世之末。
沒有看過漢家百姓死傷千萬、處境不過兩腳羊的仙子,總是更容易追求一個民族大融合的夢想。
這個夢想并不算錯,可對于宋閥嫡系子弟而言,又是如何呢?
需知宋閥早在宋缺橫空出世之前就已存繼好幾百年,宋家是早在五胡亂華之前就存在的大家族,會一路南遷過嶺南,經歷過怎樣的坎坷?
以宋家對漢統的維護,在當日五胡亂華之時,縱使有保存實力、維系家族的考量,又何曾少了一代代子弟北上抗胡的犧牲?
宋缺理所當然地用一個漢人的角度去看問題。
拿五胡亂華來和宋缺說國家,還真是直擊要害。
不僅僅因為一個梵清惠,更因為那一百多年的漢家慘劇、三百年亂世之中,那許許多多寧可自請從族譜出名,也要北上抗胡的宋家子弟。
時人宗族大于國朝,幾乎是普世認可的理所當然。
就是數百年之後,宮九的那個時代,若非憑空掉下來一個向曉久,又恰好掉到宮九的心坎兒裏頭去,夫夫二人聯手搞事,那原也是個宗法族法每每都大過國法的地界。
更別說如今隋末,更是世家門閥盛行之時。
宋缺更是當今天下四姓門閥之宋閥閥主。
雙九先後在他面前擺明車馬,必要削弱門閥世家,不可謂不大膽。
竟真就不怕宋缺将二人野望宣揚出去,叫李閥先被天下門閥世家驅逐出這一場逐鹿大戲?
宋缺如果不看他與梵清惠和妻子之間的關系,是整部大唐之中最叫莫莫奉為男神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