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宮九不禁為古人嘆息。
向曉久相當實事求是:
“這裏據說有個詞兒叫破碎虛空。”
“魔門祖師想要教訓不肖後人, 需要突破的不是棺材, 而是次元壁。”
“也許那位可憐的祖師爺現在就在次元壁外撓着呢。”
向曉久每每都要蹦出點兒新詞彙, 不過大多形象易懂,宮九輕易就能想象出那個畫面, 一時失笑。
宮九笑了,林中人卻被驚得呼吸一滞。
楊虛彥原是為追蹤隋帝蹤跡而來。
雖說江都那邊連谥號都給隋二世挑好了,楊阿摩冒頭絕對讨不了什麽好, 然而楊虛彥始終放不下。
楊阿摩是他的叔父,卻也是他的仇人。
他是楊勇之子,楊阿摩是楊勇的弟弟,卻也是踩着楊勇的屍骨上位的人。
楊勇若在,楊虛彥未必能成為下一任帝皇。
也許到時候兄弟傾軋、父子相疑,也未必就能比楊勇那一代多幾許溫情。
然而楊勇不在了。
在楊虛彥只感受到他寬厚率真、慈愛溫和一面的時候,就成了楊阿摩登天的白骨梯。
如何不恨?
縱使隋炀帝早數日前就于江都“駕崩”, 楊虛彥也必須用楊阿摩的心頭血, 才能稍微洗刷一二他沉淪魔門、孤獨輾轉人世間的凄苦與涼意。
只是萬沒想到,他拼着剛剛謀奪到手的半部不死印卷不去好好參悟, 一路急急追蹤而來, 卻仍是落得個楊阿摩沒尋着、只聽着這麽一席話的結局。
好在這個結局, 卻也不差。
楊虛彥是識得李淵的。
李淵不只是楊阿摩的表哥, 也是楊勇的表弟。
李淵沒有在楊勇沉淪的時候伸出援手, 可最起碼的, 他也不曾在那一場儲位争奪戰中推波助瀾, 更不曾在楊勇失勢後落井下石。
雖然也沒有阻止隋炀帝追殺侄子的勇氣。
楊虛彥對李淵也沒有多少感覺。
他既不會惦記幼年時收到的各色小禮物, 也不在乎李淵的勇氣大小。
如今不過是見着面能認出來歷的陌生人,不礙事的時候懶得搭理,礙事的話,也不過一劍的事。
李淵的武功在楊虛彥看來,着實不值一提。
然而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永遠不要拿今天的目光去看待昨天的問題。
現在的李淵已經不是過去的李淵。
就如明天的楊虛彥絕不可能還是今天的他自己。
雙九組依然是那個雙九組。
剖魚殺雞殷勤跑腿的,卻成了楊虛彥。
比起迫于“體驗”不得不學乖的李元吉,楊虛彥仿佛還要更加發自肺腑、出于本心。
他仿佛忘了一路從江都追蹤而來的初衷。
連懷中的那半部不死印卷,都仿佛被遺忘了。
有一回途經深潭,甚至連裏頭有沒有魚都不确定,
只雙九随口閑聊提及類似水質的魚蝦必定極為鮮美,
楊虛彥就噗通一聲跳下水。
懷中的不死印卷順勢被泡了個透透的。
好在書寫那印卷時用的紙、墨都非尋常,
楊虛彥烤魚烤到大半、才忽的想起來,
急匆匆從随意挂在樹枝上的濕衣服裏将印卷取出,小心攤開、在石面晾曬的時候,
絕大多數字跡還能分辨得清。
楊虛彥松了一口氣,心神就又投注到烤魚大業之中。
十分專注。
只因這幽深寒潭中的魚着實難得,
向曉久恐怕楊虛彥剖魚烤魚的手法不好、白糟蹋了食材,親自上手給宮九處置了三條,宮九又投桃報李給他烤了三條。
于雙九而言,都不過尋常烤制食物的說法罷了。
但能叫婠婠看癡、也看得真心乖順下來的手法,又豈會真的尋常?
何況楊虛彥比婠婠多聽一席話,難免也多一分心思,看得自然也是越發專注了。
然後一不小心就又把不死印卷給忘了。
晾曬過頭的結果就是原本不算十分模糊的字跡,好些個都看不清了。
楊虛彥捧着那叫他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才搶到手的不死印卷,一時都有些怔住了。
還別說,剛露面的時候很有幾分陰鸷的青年,這幾日殷勤下來原就添了幾分活潑生氣,再這麽一愣怔,還真就有幾分當年東宮之中、無憂無慮小皇孫,給自家表叔逗得傻愣愣的小呆樣。
接着這個小呆就那麽理所當然地将糊了字跡的書卷遞給“李淵”,仿佛還有些無措。
沒有喊“舅舅”,卻又和當年那個打破了隋文帝賜予太子的一件珍品之後,慌慌張張來尋表叔拿主意的小呆何其相似?
宮九牌李淵嘆了口氣:
“看來魔門還真是個挺能‘鍛煉’人的地方。”
楊勇當年要是能有這般“技藝”,只怕也沒楊阿摩啥事了。
“可惜魔門到底還是魔門。”
不管當年被排斥出主流,到底有幾分偶然又有幾分理所當然,這麽多年旁門左道做下來,委實鼠目寸光了點。
這種鼠目寸光不僅僅表現在陰癸派鬥争目标的一降再降,顯而易見的,對派中子弟的荼毒也是春風化雨又綿綿不絕的。
楊虛彥好歹也曾經給楊勇親自帶在身邊兩年呢,
瞧瞧這都給荼毒成啥樣了?
宮九對所謂魔門越發嫌棄得不行,但誰叫魔門再怎麽鼠目寸光、卻好歹還是時下唯一一家能想着要撼一撼主流的聯盟呢?
他自從有了向曉久,又着實犯懶,想搞事又不想親力親為忙活瑣事的,可不就只能耐下心來,多費幾番口舌麽?
也或許還有和向曉久相濡以沫多了,也跟着愛上嘴炮的緣故吧。
宮九叭叭叭地把楊虛彥好一通挑剔。
“沒有謊言的人生确實太過無趣了點。尤其是在實力不足的時候,過分追求率直真誠更是找死。”
宮九自覺很仁慈的,并沒有拿楊虛彥他爹的某些“過分率直真誠”事跡出來舉例,
也就理所當然地無視了楊虛彥被狠狠戳了心窩子之後,扭曲得完全不“小呆子”的臉,
慢條斯理繼續。
“然而謊言和演技,都應該是一門藝術。”
“一門寧缺毋濫的藝術。”
“沒那足夠唬人的技藝,何必獻醜?”
“沒有被當面戳穿仍能坦蕩繼續的氣量和面皮,好歹好懂得藏拙。”
“何況你還沒有那等叫人明知道你是個謊話精,也願意配合你演戲、或者最起碼不去戳穿的魅力。”
宮九嘆息一聲,作為同樣被爹坑過的娃,到底還是對這個給過分率真的爹坑扭曲了的小可憐保留最後一咪咪的同情心,挑剔之後還是給了他一條“明路”:
“真那麽中意演藝事業的話,我或許可以推薦你去找婠婠小丫頭取取經。
不過我還是給你提個建議,哪怕跟着婠婠修行有成,也要牢記‘謊話全不說、真話不說全’遠比謊言更有用的真理……
哪怕做不到謊話全不說,九真一假也遠比九假一真更有可持續發展價值。”
宮九果然是和向曉久相濡以沫得多了,一些新鮮詞彙用得溜溜的。
招得恰好忙活完的向曉久都跟着溜一把,指點楊虛彥揉揉他還沒扭回來的臉:
“跟婠婠修行,除了學演藝和語言藝術,小姑娘那發現一路不同立刻若無其事換個風格的面皮,也很值得你一學。”
宮九挑眉笑睨他:
“我看你這語言也太藝術了點兒。這麽毫不客氣地挑破小姑娘厚臉皮,真的好?人家好歹還有一身叫你看得移不開眼的舞藝呢?”
向曉久将手上的烤魚撒上兩道調味粉,才遞給宮九,若無其事:
“小姑娘的舞藝确實很好。更好的是和我一起觀舞的人。”
宮九:“……”
宮九默默低頭啃魚。
絕對不是因為臉上發熱不好意思,只不過向曉久搶救烤魚的時機恰好,後面加的兩道調味粉更香,叫宮九着實欲罷不能罷了。
楊虛彥也默默低頭吃魚。
不過這位,怎麽說呢,還真不愧是曾經長于天家、見過風雲,又給魔門之中最深不可測的邪王石之軒給磨練過的。
雖一不小心就帶了幾分魔門中人竟都難免的鼠目寸光,給雙九這麽一點撥,卻也果然稱得上是孺子可教。
吃完魚,楊虛彥再次捧出不死印卷,卻居然不是那泡了水、又在火邊石上烤過頭的書卷,而是半卷羊皮,十分坦率的:
“這是石師存在獨女青璇處的不死印卷。我只奪得半卷殘卷。背都已經背下來了。卻因只得半卷,之前閉關月餘,始終難得通明……”
也是這半卷不死印卷委實捉摸不透,又恰好江都那邊變故疊出,楊虛彥才下了決心,要先出關報了大仇,而後更好放手參悟殘卷。
他其實是個很能下得了狠心的人。
此前若非尋錯了蹤跡,撞到雙九跟前,但凡能取了楊阿摩頭顱告祭先父,楊虛彥也不至于瞻前顧後。
哪怕憑着半本殘卷,冒着誤入歧途的風險也無所畏懼。
不能将歧路也走出坦途,也不過就是一死。
偏巧卻又撞到宮九跟前。
雖至今仍鬧不明白“李淵”何來如此劇變,卻不妨礙楊虛彥在一步步試探之後,幹脆請教。
宮九也果然沒有拒絕他。
補殘卷原就是宮九的拿手好戲。
他自己原就是靠着半本殘卷把小老頭按到地上摩擦的,如今更又多了許多閱歷,從淵寂雙修法之後自行偏差的功法上又多得了許多感悟。
這半本殘卷也确實有幾分趣味。
大唐雙龍傳的時間線被莫莫打亂了一些,就當是淵寂二人被取代之後的蝴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