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倒是向曉久, 還惦記着和宮九互相查漏補缺:
“女子工作所得, 也要先規定清楚。”
永遠不要低估人心,但也永遠不要高估人性。
向曉久仿佛天生就明白這一點。
宮九也是一點就透:
“确實。
我們的目的是要從讓女子擁有獨立經濟來源入手, 提高她們的家庭地位乃至社會地位。
可不是為了便宜那些以尊長為名壓榨她們血汗的家夥……
對了!”
宮九轉頭, 也不管帝後二人正頭湊着頭、肩并着肩一起研究那個小模型,還時而相視一笑的模樣,直接開口打斷那對的鳒鳒鲽鲽:
“阿兄,關于禁止民間私自人口買賣的事情, 朝上吵出結果了沒?”
向曉久最初随口提出的,是禁止丈夫販賣妻子,
畢竟在妻子絕對不可能(至少明面上不可能)販賣丈夫的情況下, 丈夫卻甚至能越過岳家随意販賣妻子……
這種情況,是父權的體現, 卻也是對男女平權的極大抑制。
當連人身自由都無法保障的時候, 有幾個女子還敢想着要在家庭中、去争取和丈夫平等的地位?
而當連家庭之中的地位都不敢有絲毫奢望的時候,又如何還能指望在社會地位上,能有所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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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曉久的想法并沒有錯,只是最初的提法着實太過片面了點。
這大概也有他所在的那個大唐人口買賣并不常見的緣故,
卻也和他對此間民情風俗仍不夠了解有關。
向曉久一時根本沒想到,除了丈夫販賣妻子, 這世間多的還有父母販賣女兒、公婆販賣媳婦, 甚至在丈夫公婆都不在的時候, 連宗族長輩都可能将那孤兒寡母給賣了。
一般先被随意買賣的是女子, 其實男子也不罕見——
不僅僅是小兒, 有時候連成年男子都逃不過。
宮九倒是知道的,但在此之前,他素慣習以為常。
畢竟他是不可能成為被随意販賣的那一個。
他也是習慣了下人服侍的那一個。
雖說太平王府的下人更多的是家生子,宮九本身建立的勢力,卻也有那麽一些,最初是來自于買下一些小兒培養洗腦出來的。
可向曉久提了,并且似乎頗為在意的樣子。
宮九自然也就跟着查漏補缺。
把個原本只針對丈夫賣妻的提案,硬是給折騰成要全面禁止民間自行販賣人口的大事。
宮九果然是個做(搞)大事的人。
皇帝也果然不愧是早已習慣站在他身後(收拾殘局)的男人(?)
太平王世子近日常居宮中——
但因為,嗯,當然,只是自行掌控一些諸如朱停那邊的研發進度之類的事務更方面的緣故,絕對不是不舍得早餐時間和向曉久的互聊
——總之,依然日常不上朝。
和向曉久一起商定民間人口買賣禁止方案之後,宮九統共也就上了一回朝。
專門去放炮的、
放完炮之後就萬事不理了。
雖說宮九親自上朝去放炮的舉動,就透露出足夠的信息了吧,
可這朝上到底并非除了保皇派就是親太平王府一脈的。。
何況哪怕都這兩派之人,也不可能個個都只為了傾向就放棄本身政見。
近日朝堂上吵得熱火朝天。
皇帝忙得別說和皇後一起吃頓晚餐了,
就是連驗證藥丸子功效的時間都要從吃喝拉撒裏頭擠,
放炮的宮九反而是“忽然才想起來問一句”的樣子。
說句良心話,遇上這麽個弟弟,皇帝只是嘆一聲“個小混蛋”,真的非常好哥哥了。
結果腰上的軟肉還是遭了秧。
皇帝看了皇後一眼,努力用面不改色掩飾心底的哀怨。
但還是忍不住多兩句鋪墊:
“自然是已經有了初步結果了,就是關于立女戶和女子獨自過堂的也基本定下了……
否則我哪來的時間坐這麽一小會兒?”
皇帝到底還是皇帝,在鋪墊這麽兩句的時候就坐正了一點,恰好叫皇後的手沒法子那麽自然地伸過來,而後又迅速将話題扯回正事,皇後遂也袖手端坐。
不管聽不聽得懂、感不感興趣,皇後一貫是不在皇帝說政事的時候添亂的。
偶爾遇着家事和政事混雜難分的,她也能忍住先聽皇帝說完,再該撒嬌撒嬌、該撒潑撒潑。
因着事涉女子、還可能事涉日後的女兒孫女兒,皇後努力打點起精神來聽,皇帝也努力說得又要有趣些、又更易懂點。
不過無論怎麽一種說法,結果都沒超出宮九預料。
畢竟只是禁止民間私自人口買賣,并未完全取締人口買賣,真正世家大族的家生奴仆并不受影響,偶爾需要補充新鮮血液的時候?
別說那些世家大族,就是剛從耕讀人家轉成正經書香之家的,有那補充家下使喚人手的需求時,不也都是官牙調.教出來的更合用些?
左右不值當為此到朝堂上和很可能是下任皇帝提出的、又是現任皇帝也全力支持的提議唱反調。
說起來,這一回唱反調的,更多還是出于公心。
取締民間私自人口買賣,乍一聽仿佛是好事,但實際操作真能是好事嗎?
史書上有多少好心卻辦了壞事的?
又有多少乍一看一聽、甚至短期小範圍試驗是好事,推廣卻又成了禍事的?
禁止民間私自人口買賣,但要是真有那不賣兒賣女就只能是一家子抱着一起死的家庭呢?
可又要人怎麽辦?
尤其大災之年,這種事情從來不少。
有時候別說一口飯就能把兒女賣了,不收丁點兒賣身錢,只求買下兒女的人家能好歹不叫孩子餓死的……
都比比皆是。
更可悲的是,哪怕将要求降得那麽低了,還未必能找得到買家。
要是真的出臺禁止民間私自人口買賣的,
那麽那些膽小的、轉手賣出的利潤不夠的牙子就不敢動作了,
至于那些有些許好心也有些許餘糧,卻又不夠無私捐贈、只樂意買上那麽一兩個看起來可憐又好歹養養還能使喚、不至于叫他們徹底虧本的富戶鄉紳家,就更不敢動作了。
畢竟普通的善心,普通的收入,還不值得人冒着犯法的風險。
願意冒風險的,可不就只剩下那些利潤足夠的了嗎?
如何買入、如何轉手才能利潤足夠?
除了大災之年從那些只求餓不死的可憐人中挑揀,很可能加大拐騙搶掠人口之類的“降低成本”方式之外,
賣出的方向,也不得不加以考慮。
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些癖好奇特的家夥存在。
相比之下,宮九的愛好只能算是奇葩罷了。
畢竟他是享受加諸于自身的傷害,卻沒有傷害到別人。
哦,要說被宮九逼着抽鞭子之類的精神傷害?
不樂意也可以不抽他啊!
宮九有錢有權還有顏,總不難找到那麽些個願意配合他一起享受的。
哪怕是沙曼,要是一開始就表示拒絕,宮九最多也就是拿她當尋常丫頭一般對待——
而且看在她的模樣嗓音份上,還肯定是那種輕易就能上位當個副小姐的大丫頭
——也不至于因此就反過來抽她,更不至于因此就殺人滅口。
畢竟宮九這個奇葩,雖說不會大肆宣揚自己的癖好,卻也從來不覺得那是什麽必須引以為恥、得知者不與他共謀就必須滅口的絕密之事。
稱得上惡心的,是另一類人。
在那一類人之中,
嗜虐,但好歹懂得尋求享受虐待、或者最起碼甘願受虐的那一種,都只能算是其中最無害也最正常的一個層次。
嗜虐或者別的什麽可能傷害別人的愛好,并不總是取得另一方的心甘情願,可好歹下手對象都是成年人的,也不是其中最惡心的。
有些人的善行與大義是超乎想象的。
也自然就有那麽一些人的惡意與卑劣。是跌破人類底限的。
“楊先生一貫較真。
他原又在大理寺與刑部各地都待過。
這一回整理出來的情況,朕都不願意再細說,聽了也是髒了你們的耳朵——
只一點,有些惡人惡事,把公孫蘭都給比得算不上是個事了。”
楊先生就是今年才剛補入內閣的禮部尚書楊老大人,因給皇帝當過老師——
雖只短短不足月,就又被先帝送到國子監,美其名曰“以先生之才,只教導皇室子弟一二人着實可惜”了,
皇帝卻始終尊稱為“先生”,就連宮九待他,都比旁人多幾分尊重。
無他,這位楊先生的學問人品都是頂尖兒的,雖說那份倔脾氣、較真兒的性子也是頂尖兒的,
才落得個教了皇子不足月就得罪了皇帝、被遣到國子監做回個從五品小官兒的下場,
又在當今登基之後,還被太皇太後也壓了好些年,前幾年太皇太後過世才算慢慢爬到他早該有的品階、又今年才等到能入閣的機會……
品階卻并不影響他該受到的敬重。
這位其實也是宮九放完炮就撒手的原因之一。
難纏。
偏偏還都是為國為民、一心為公的難纏。
楊先生家中清貧,全靠了他當年中秀才的時候娶了隔壁鎮一家“富商”的女兒,家裏有了夫人陪嫁的一間鋪子、幾十畝田地支撐,才不至于連官服上都是補丁——
可饒是如此,家中的雜務也幾乎都是夫人帶着媳婦孫媳婦孫女兒們在操持,外務跑腿則是族中小輩(楊先生為此還多了個副業,每每要抽空給小輩指點文章)……
左右禁止民間私自買賣人口也好,甚至全範圍無論官牙私牙都一并禁止、完全杜絕人口買賣也罷,都對楊先生的生活沒多大影響。
偏偏他是最先冒頭、也是最堅定的反對者。
楊先生承認這個提議出于好意,但他并不認為好意就能收取好結果。
外放的那二三十年,楊先生除了勸課農桑、修繕水利之外,做的最多的,就是打壓拐賣婦女兒童的犯罪團夥。
因此甚至不止一次險些兒讓家裏的女人孩子出了事。
據說有一回他才剛剛三歲的小孫孫都走失十七天了,虧得有一位也見不得拐子的義士出手,
又是幫忙他已經被打斷了手腳的小孫孫正骨醫治、又是花了好大功夫給送了回來。
也虧得那楊小哥兒雖然才三歲,卻已經口齒伶俐,便是遭遇那般變故慘事,也能說得清、且敢于開口說清自己身份來歷。
楊先生并家中其他人等,自然是萬般感激的。
但饒是如此,楊先生在聽說那位義士并不将拐子移送官府,而是直接打殺當場之後,還是把那義士——
他之前還感激得只差給人家跪下磕頭(沒磕成還是因為給人家硬攔住了)的義士
——給訓了一通。
不僅僅因為不符合他自己的三觀。
更不只是為了維護他本人的名聲官威。
而是……
“焉知那群拐子背後沒有其他人?
沒有更廣闊的犯罪團夥?
再則這些年經手的孩子也必不只您救回來的這些,雖說他們未必都記得自己将那些可憐孩子禍害到何處,但能審問出一個是一個……”
一邊一口一個“您”,一邊把人訓成了孫子。
就如他當年面對先帝的時候,一口一個陛下,行止也無一不恭敬處,就是叫人聽得心裏堵。
用太皇太後的說法就是:
“這也就是虧了當年他還只是個連上奏折的資格都沒有的八品小官兒,否則石太師路上就不寂寞了。”
用宮九的話說就是:
“看那老頭怼皇伯父還是挺有意思的。”
皇帝,皇帝是沒有任何評價的,至少口頭上沒有。
就是如今被怼上的人換成他自己,頭疼歸頭疼,也并不後悔當年在心裏暗戳戳附和過小堂弟的某些言辭。
還挺欣慰自己朝堂上有這麽個倔老頭的。
左右人也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嘛!
只要将他提出的問題解決了,确保最終結果真的能利國利民,這小老頭兒配合乃至督促其他百官配合實施的熱情,比他反對的時候絕對也不差什麽的。
楊先生,那可真是查漏補缺的一個好手。
尤其是在此類又不會傷及自家根本利益、又是當今和下任皇帝(誤)共同推行的問題上,
朝堂上的大小狐貍正是唯恐顯不出自己忠心、能力的時候呢,
還不是楊先生每挑一個毛病,他們就要積極尋找補足的方案和切實可行的實施細則嗎?
在禁止民間私自買賣人口這事兒上,在楊先生的帶頭倡導下,他們就都出了不少好主意。
像是聯合民間義士,諸如前些年頗具名聲的“拐子殺手”等,聯合清理不合規矩的拐子私牙啦;
像是規範私牙,對符合規矩的允許他們經過一定手續之後“私鹽官賣”啦……
又有對各地養濟院、育幼院等等在民間人口買賣禁止之後可能負擔更大的官方救濟機構的完善監管等;
又有諸如針對頂風作案者的從嚴從重處罰,上罪祖先、下累兒孫之類的……
皇帝特特叫了幾位新進翰林随朝記錄各位大人們的集思廣益,收集了許多好素材。
順勢将“婦女聯合救助會”推行下去都只是小事。
好些個老狐貍啦,又或者很有發展成老狐貍潛力的新進小狐貍啦,都說出了類似于支持無子之家的女兒頂門立戶承繼家業的,才是關鍵呢!
雖然那些話有的只是出自揣摩聖心,
有些則只是出自仍記得石太師或同情英國公的文人武将之口。
但皇帝才不會管那些人說那些話是出于什麽考慮呢!
趕緊地示意新翰林們記下來,又以“今日朕與諸位行前所未有之仁政,當鄭重記之”為由,一邊交代起居注官專事專記,一邊又起草着祭祖祭天時作文告之……
總之,慎重其事地哄着朝臣們都在翰林記下的“協商完善會議記錄”上簽了字。
皇帝過往的寬和仁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
畢竟是個連讀書的時候,對着最親近信重的老師也好、伴讀也罷,都沒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疑惑問出口過的謹慎人呢。
如今也将滿朝文武,都哄得只當他這般行事,是為了祭文敬天、史料形成之時更有理有據做準備。
就是有那一二心裏閃過那麽一點疑窦的,也在大衆裹挾之下未曾多做遲疑,悉數簽字。
再沒料到這簽字就是畫押。
連同日後的許許多多回所謂會議記錄,都成了日後女皇登基的圖窮匕見之用。
皇帝已經暗自得意了好幾天。
只不過原先連和皇後敦倫都要擠壓睡眠時間了,自然也無暇和小堂弟炫耀。
這一回倒是正正好。
皇後別的聽不明白,這皇帝哄着朝臣簽字畫押、留待萬一日後真的需要女兒孫女登基之用的話,還能聽不明白嗎?
一下子就沖散了之前對那些“遠超公孫蘭之惡”者的憤怒。
不過對受害者的悲憫依然在。
從明天開始,就是日更三千的二十來天啦!下個月一號和五號将會繼續日萬字……
無論三千還是一萬,希望親親們始終都在(づ 3)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