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宮九倒不覺得可惜:
“蠢一點怕什麽?
天下原就是愚人者衆, 智者寥寥。
若只與智者共事, 這朝堂也該空了……
關鍵還是要看用人者怎麽用。”
宮九除了路癡、不太擅長算數之外,
幾乎就沒有學不會的、學了就沒有不擅長的。
權術智謀, 識人用人, 也是宮九衆多擅長之一。
雖然,他大多數時候都更喜歡用武力碾壓。
可偶爾玩一玩權謀,将除了生命的價值徹底壓榨幹淨,也是挺有趣的。
如今, 他就正準備将紅鞋子的利用價值徹底壓榨幹淨。
紅鞋子的蛇蠍都有些肆意妄為的毛病,
但要說罪惡滔天、必死無疑的, 其實只有一個公孫蘭。
——若紅鞋底下有一千屍骸, 其中超過九百五十具是出自公孫蘭之手。
——剩下的那五十具,還有至少一半嚴格說來不那麽符合律法、卻在江湖規矩之內的死有餘辜。
——下剩的還要再分一分, 裏頭居然超過一半是要歸罪于那位一心相當名正言順金夫人的二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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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掌管紅鞋子雜務, 也就是說,賭坊青樓小倌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而那些個地方,造孽是一定的,直接、間接禍害的人命也不少。
又,向曉久之前對薛冰也毫不容情,是堅持犯罪集團共犯原則;
三娘卻在自投羅網之前就打聽清楚, 又安排好二娘那邊,
竟是列出了如“熊姥姥等化名行為, 純屬公孫蘭個人所為, 與紅鞋子無關, 自然也無所謂共犯”,
又如“二娘掌管的産業,雖說也算紅鞋子名下,但除了公孫蘭和二娘的其他姐妹,紅鞋子有什麽産業都鬧不清楚,哪怕共犯也當從輕發落”……
如此種種,竟是将其他人都盡量開脫了去。
這麽一算,紅鞋子除了一二兩個,
剩下的,也就是歐陽情要麻煩一點,
其他居然都是不需要特別運轉,依律判罰就都不至于致死的。
當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除了向曉久對那幾個殺過人卻因為人手緊缺躲過肉體毀滅者的藥蠱噩夢套餐之外,流放服刑也都是免不了的。
但流放去哪裏不是流放?
勞作服刑,也有的是比城旦舂更有價值的勞役。
“就是這話!如今女權覺醒者多難的啊?”
向曉久聽得連連點頭。
薛冰和歐陽情雖說就是一對沒頭腦和不高興,
只說這自我意識覺醒方面委實難得。
不過薛冰倒還罷了,那姑娘原先也就是天生任性了點,
但大齡熊孩子嘛,沒有一家子熊家長也慣不出來。
如今熊家長們經過那麽一番擺不平的危機,也不敢再寵着縱着家裏的超齡孩子了,據說連真兒童教養上都嚴了許多。
至于薛冰自己,
看過老婆子其他兒孫為五丫流的淚,
看過苦主們相互攙扶着守在向曉久的必經之路上等待、而後盡情傾倒在公孫蘭身上的“熱情招待”……
聽過那許多人對公孫蘭的咒罵,聽過二娘平靜說着紅鞋子旗下那許多號稱給落難女子一個随心所欲之所、其實也沒少幹逼良為娼勾當的所謂産業……
薛冰也沉靜了很多。
她依然變不成那種出嫁前倚父兄為靠、出嫁後以夫為天的傳統女子,
卻開始懂得去思考,如何才能讓女人真的“被看到”。
當然,以薛冰的腦子,至今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可若官府安排她服役,想來也能給那些或者真的還在昏睡中、或者閉着眼裝睡的女人們,一些刺激和引導。
倒是歐陽情那樣的,仿佛比薛冰聰明些許,用起來卻還要防着她把自己的偏激性子影響了別人。
可別鬧得到時候沒引導出新的覺醒者,
倒弄出些青樓妓子一願意嫁、人家老實人不娶就是該死的混賬事來——
別誤會,向曉久從來不搞職業歧視那一套。
不管是什麽職業,沒偷沒搶憑實力掙錢,
哪怕是歐陽情之前放在紅鞋子之外的那個只認錢財不看顏的人設,
向曉久說不定還要誇一誇她的職業素養。
可嫁娶這事兒吧,公主敢鬧出“非要嫁”,(大唐新秩序下的)監察部門就敢針對她提出公訴的……
不歧視妓子,只不過總要講究個你情我願不是?
宮九點頭:
“歐陽情确實稍微麻煩了一點,又還不像二三五六七那樣還各有可拿捏處……
但真要用也不難,回頭只叫那三娘看着她。”
三娘自從陰差陽錯查明白自家父兄之死和“大姐”公孫蘭的關系之後,堪稱性格大變。
日常還是連喝口水都慢吞吞的超級慢性子,觸及到敏感點的時候卻很積極。
其中一個敏感點,公孫蘭已經死了。
話說三娘對這位“大姐”也是着實的情深義重,
不只在她生前拼着一起坐囚車、一起享受“熱情”也要給她“周到照顧”,
就是在最後的最後,公孫蘭斬首示衆只有,三娘也給了這位“大姐”最有的體貼。
“雖說是冒認,并非真正公孫氏後人,可我這姐姐那麽個性子,竟肯為了冒認這麽位祖宗,衣着武器都要照着正史野史裏頭的公孫大娘模樣來,也着實是仰慕得很了……”
三娘嘆息着輕輕抹去眼角一滴淚的模樣,
據說也是引發百姓從怒斥“紅鞋子都是群該死的毒婦”
向“公孫蘭不是好人,但紅鞋子其他女子都不知道她那許多化名,好像也就只是抱團取暖煤抱對人,實在倒黴了點”
的轉變。
然後似乎誰也沒有覺得三娘關于将公孫蘭的屍首活化,并且将無頭屍骨燒成的骨灰灑在小金山、唯有首級燒出的是埋入敕造公孫氏故居門前路基之下的做法,有什麽不對的。
三娘也就在達成叫公孫蘭屍首永分離+挫骨揚灰的成就之後,将這個敏感點徹底放開。
但三娘還有另一個執念。
公孫蘭死了,她的父兄卻依然是香火斷絕的命。
三娘原本從來沒想過要嫁人,也沒想過要孩子。
她現在也并沒有想着嫁人,卻開始想要個孩子了。
“她原本想用除了紅鞋子之外的其他消息,換我允她緩死兩年,就是想要生下個孩子、繼承她父兄的姓氏……
不過她原就罪不至死。”
宮九說到這裏,忽見向曉久不小心在嘴角沾了些許點心屑。
心跳得其實有點快,面上卻學着向曉久之前的自然而然,伸出手抹下那點碎屑,然後往自己嘴裏一抿。
紅豆糕的一點點碎屑,滋味自然和柚子汁大不相同。
卻又是一樣的甜。
宮九的動作讓向曉久頓了一下,又拿起一塊紅豆糕。
沒特意在嘴角留碎屑,他只是咬了半塊之後,将剩下的半塊喂到宮九嘴邊,又不小心将手指伸得長了點、叫宮九一并含進去罷了。
這兩人在還沒捅破窗戶紙的時候就酷愛在互聊的時候互撩,但互撩卻從不會影響他們互聊。
如今不只捅破窗戶紙,連納采問名等等都跟着向曉久的下聘一并算是走完程序了。
自然更加不會有什麽影響。
向曉久将指尖從宮九嘴裏抽出來的動作特別慢,說話的語速卻和平常無異:
“那三娘不在乎什麽女子權力,只要沒冒犯到她頭上。
要是她父兄還在的話,她絕對又是一個要求嫂子三從四德以夫為天,還順帶教着侄女在家從父、就是嫁出去了沒有父親撐腰就什麽也不是的貨……
哦,也許還是有那麽一點兒不太符合女子傳統美德真理的,她絕對還要教侄女遵循‘人盡可夫而父僅一人’、而十足唾棄‘出嫁從夫’的……”
說起來,在此間這般世道、如此風俗之下,三娘能有那樣的父兄确實極有福氣。
要不是公孫蘭非要将人家的好心安慰聽成唱反調的嘲諷,還非要拿那十多條人命去換自己一份得意一份開心,
三娘有那樣父兄護持,只怕一輩子都只是一位有福氣的鄉野婦人。
可惜偏又那麽巧,撞上公孫蘭。
更可惜的是,這種太有父兄緣福的,要叫她決心反抗父權的意識,也實在太難了。
尤其是在她父親已死的情況下。
活人很難争得過死人這一定律,并不只存在于男女情愛關系之中。
向曉久琢磨着要怎麽讓三娘覺醒起來,也能更好得去引導別人。
宮九卻完全不認為還需要費這個心:
“她自己怎麽想的有什麽關系?
只要她對着需要引導的人時,能做出合适的樣子就足夠了。”
三娘極擅演戲,哪怕在影後充盈的紅鞋子裏頭,她在公孫蘭事件中,爆發出來的演技也是極其難得的。
宮九要的也是她的演技。
無所謂她心裏到底怎麽想。
只要看起來是那麽回事,并且能演出足夠的感染力就行。
“如果可能,我也想要精益求精。奈何人才難尋,也只好将就些了。”
宮九對此倒是習以為常了。
畢竟他手底下人,就沒有一個是真的達到标準線以上的。
不也一樣将就着建立起那麽一股勢力了嗎?
所謂知人善任,就在乎能将原本不怎樣樣的人,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叫他發揮出連他自己都不敢想的效果。
向曉久點點頭,
他沒宮九那份知人善任的本事,卻比宮九更多幾分期待:
“她先用演技引導別人,別人的覺醒也很可能反過來影響她,讓她最終将演戲變成真正的覺醒。”
“人未必都以群分,可群體思維确實是會影響個體習性的。”
向曉久對此可謂深有體會。
原先的向曉久是個怎樣的人呢?
哪怕沒有任何記憶,但剛給曹将軍救起來的那兩年,
向曉久就是個習慣于路見不平時每每心有戚戚、卻甚少有所行動的人。
無論遇上的是搶劫、還是殺人,向曉久更習慣找衙役處理。
哦,當然,如果遇上的是小孩兒走失、老人跌倒之類的,向曉久倒是能毫不遲疑地将善心化作行動。
但早在遇上宮九之前,向曉久就已經成了一個即使被自己救下來的人坑了很多次、其中甚至還有牡丹那樣的奇葩,卻也還是堅持該報複的報複回去、該收拾的收拾幹淨之後,下次遇上需要幫助的人,依然伸出手去的“傻子”了。
雖然這個“傻子”在救人方面,甚至比嚴守紀律的天策将士還要更加不羁一些。
向曉久甚至幹過在征伐回收各都護府轄區時,救治一看就不是唐人的婦幼,結果給人灑了一把毒的蠢事。
更蠢的是,下一回,只要救助不予任務産生不可避免的沖突,他還是繼續救下去。
哪怕被繼續撒毒粉、插匕首。
算起來,不過十來年功夫,向曉久為什麽能變化如此之大?
大到甚至能改變他縱使失憶後,也依然銘刻于心的行為方式的地步?
因為他有幸被收留在天策府。
因為他練武的天賦不算絕佳、卻也挺好,
慢慢地就從只能在扶老婆婆之類的小事上保證自身安全,
發展到即使去阻止搶劫的歹徒也不會傷害到自己的程度。
因為那十來年間,
他身邊來來去去的,
哪怕并不都是天策将士,
可除開天策将士之外的那兩成,
或者如瞎眼雞、七秀弟子那樣,平時不管多纨绔多矯情,關鍵時刻還是能舉家舉族全門派奔赴國難的人;
或者如牡丹那樣,奇葩也奇葩得光明正大,日常行為除了信仰問題之外,也并不吝啬救助某些弱小的家夥。
耳濡目染。
那個善良柔軟,卻也只敢在明哲保身之後、才對落難者伸出手去的家夥,依然住在向曉久的心裏。
潼關之戰,乃至于潼關之後的每一次戰役,那家夥都在厮聲叫嚣着諸如:
“既然已經盡力去改變了卻仍無法更改必定的軌跡,那就該是‘窮則獨善其身’的時候了”、
“大唐将士千千萬,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左右不是戰局的關鍵,何妨為天策留一火種”
……等等諸般言論,向曉久卻仍努力活成一個重傷将死也絕不後退的向曉久。
能毫不猶豫地對宮九伸出手去的向曉久。
且還能影響宮九的向曉久。
——向曉久真的不知道宮九最初的時候,對追捕公孫蘭的不以為然嗎?
——不,只是知道不知道都沒有關系了而已。
宮九也在慢慢改變着,
在向曉久慢慢放開了對栗子的執念,覺得瓜子甚至柚子都一樣可愛的同時。
“人是真的會互相影響的。”
“重視之人的影響力當然會更大一些,但哪怕其實并不怎麽重視的,只憑借演技去糊弄的任務對象,時長日久,量變也總能引發質變。”
剩餘的紅鞋子之中,向曉久最期待的是薛冰和三娘。
不過最先做出成績的,卻不是薛冰和三娘,甚至不是皇後這位獨自一人就形成一股勢的。
——居然是“老板”。
——“妙手老板”朱停。
——那個倒黴催的,被宮九的手下關了小黑屋,日以繼夜研究向曉久拿出去的那些小玩意的朱停。
筒狀連發火弩的大規模生産研究很不順利,可朱停好歹憑自己的一雙手,做出了一套改版成品來。
威力比向曉久拿出來的那個要小很多,體積卻同樣小了很多,只能連發三下的甚至是一只耳墜子,能連發十二發的則是一只發簪。
這是朱停在完全複制了結構、并使用了珍稀的天外鐵之後依然威力不足原品三成的情況下,索性另辟蹊徑做出來的。
一個發簪,一對耳墜。
發簪線條流暢大方,男女皆可用;
耳墜精致貴氣正好給皇後。
離過年還有幾個月,太平王世子進上的年禮卻已經有了足夠壓軸的兩樣。
作為功臣,朱停也終于得以和老板娘團聚。
并且走出了小黑屋。
雖說依然在宮九的控制之下,好歹活動範圍已經有兩進院子,還帶了半畝花園的那種。
于是老板擺弄那些小玩意兒的時候,老板娘也在一邊,嗯,也算紅袖添香了。
雖說平時只會給老板的研發增加工作量,這一回卻特別巧。
看起來美豔得很不良家的老板娘,竟也是個會織布的女人哪!
所以他們夫妻團聚不足一旬,工作效率有原先常見機型兩到三倍的朱氏織布機1.0版就出來了。
織布機的改良,能有什麽用呢?
如果單純只有織布機,确實頂不上大用。
畢竟如今的占據主導的生産關系,還是小農經濟。
平民百姓男耕女織,真正大富大貴的也養有自家的匠人、自産自用。
中間那個階層的,确實存在買賣需要,卻也着實有限。
至少目前的織布機生産出來的,就已經夠用。
非要換上效率更高的織布機,說不定反而會如“谷賤傷農”故事,趁機獲利的人有,底層百姓卻反而傷了。
那可不是向曉久的本意。
——可,要是織布機之外,還有開發了的海道商路呢?
在那些遙遠的國度,普通鄉紳家就能随意拿出來待客的瓷器,是貴族乃至皇室才可能收藏的珍貴擺件。
在那些遙遠的國度,富裕些的商戶都能穿得起的布料,就是他們的貴族男女争相追捧的珍品。
如果能有效率更高的織布機,
如果在效率更高的同時還能織出更好的布料來……
宮九随意把掌心把玩的那個朱氏織布機1.0版的小模型抛給皇帝:
“織布機可以賣給商人,但買了新型織布機的商人所雇傭的織布工人,只能是女人。
工作場所要嚴格管理,不能叫男人随意出入。
工作時間每日不得超過七個時辰。
收入不能比當地城鎮更夫更低。”
皇帝手忙腳亂地接住那小模型,除了交待宮九務必盡一切可能保證海路中的人員安全問題,就只管和皇後湊到一起看稀奇去了。
雖說向曉久的那個更精致,這個畢竟是自己治下百姓做出來的東西,驕傲.JPG。
新年快樂,天天快樂呀諸位
經過提醒,才發現紅鞋子那部分寫少了兩句話,歐陽情等人死罪免了,活罪卻不都只是流放服刑哦!還有藥蠱保證的一入睡就是作為受害者經受她們曾經加害過的那些。雖說噩夢而已,遠不足以償命,但先醒者難得,向曉久也不是那種絕對風光霁月的正人君子。他是會為了叫天下女子早醒一天就不從肉體毀滅某些殺人犯的混蛋。雖然他個人更傾向于除了受害人,誰都沒有資格對加害者說原諒——哪怕是受害人最親密的家人親屬也沒資格,可真正操作卻又會有所妥協。
另外官方規定的十四個小時工作制也是差不多的理由。向曉久自然更傾向于保護勞動者利益,朝九晚五雙休制自然最好,然而為了促使更多的資本家選擇雇傭女工而不是使用各種合法的非法的手段去弄一些免費勞力,他也暫時妥協啦!
總要争取到足夠的工作機會,保證女性的經濟獨立之後,等發展到一定程度,才能要求保護工人權益呀!
要知道那原本是個一年工錢,說不定都足夠買一個女人的時代。雖說官方會禁止民間私自人口買賣,可難道我們現在就允許人口買賣了嗎?然而人販子何曾少過?
而且那個時代的女人,至少在變革之初就走出來工作的女人,是不會以十四小時工作為苦的。她們在家庭之中,別說十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很多連六個小時都是奢望。更可悲的是家庭勞作所得還不歸她們所有。十四小時的工作,至少能保證她們一定的合法收入不被父兄夫家剝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