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宮九對于這一折插曲毫不意外。
畢竟是他親自挑中的石太師,
又從那許多受過石太師恩惠的人家挑出了嚴家來,
前幾天才剛特意安排了人, 故意挑着嚴蘇氏不時不節地又偷偷跑家裏小佛堂祭祀石公、又是拉着兒媳連番感嘆、只恨家裏沒有個适齡男丁,能把石公家女孩兒娶回來的。
雖說嚴徐氏已經幫着給石公家那倆女孩看好了人家, 不說大富大貴, 都是本人有才學、家風也幹淨, 難得至少父祖三代都還仰望石公為人、想來再不至于為難了石家女孩的人家。
嚴蘇氏原本還覺中意, 偏偏前兩日感嘆起來的時候,雖還是口口聲聲多虧了兒媳辛苦忙活, 卻也還要感嘆幾句:
“可惜了, 再好的人家也不可能叫孫子随了他外祖父姓氏。
若是咱們自家能有合适的男丁, 便是為了孩子前程, 幾代之內不敢明面兒上改姓,
可只管留下祖訓, 叫他們耐心過個百來年的,自有一番道理。
總不至于如今這般, 石公和夫人都是那樣好人,偏要斷了香火……”
“唉!小佛堂那裏的,哪裏比得上名正言順的血緣後人祭祀親香啊!”
嚴徐氏的徐, 乃是前前任內閣首輔的那個徐。
與嚴家的婚事,原是她父親外任時候, 正巧點了嚴念恩的院案首, 一時愛才心起, 才給她定下的。
不想婚事定下才半年, 徐氏的父親就突發疾病沒了。
又不等嚴念恩上京趕考,徐氏那個內閣首輔的祖父,就因惡了先帝,
堂堂首輔,連個尋常告老還鄉時候君臣之間慣例的三辭三讓都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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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幹脆利落地批了告老折子不說,正經致仕該有的待遇一樣沒有。
徐首輔,不,徐前首輔倒還穩得住,一路低調回鄉,在家鄉也是好吃好喝享受生活,比先帝還要多活上好幾年。
但不管徐前首輔如何好心态,徐家在外人看着到底是有些落敗了。
不至于像石公那麽慘,子弟仍可出仕,門生也沒被直接罷官,可即便都是縣令,有些縣令還不如其他地方的縣丞甚至教喻,有些地方的縣令卻是給個知府都不舍得換的。
徐氏又還只是個庶出,
原先父親在世時就不受重視,
否則堂堂首輔孫女,何必定給一個秀才?
父親沒了之後,嫡母倒也沒有特意為難她,只是隔了肚皮的終歸是隔了肚皮。
徐氏不免忐忑。
萬幸嚴家子中舉之後依然信守前諾,嚴蘇氏親自跨了幾百裏地來徐家行了小定禮不說,
就是小定禮才堪堪走完,一直康健的徐老太爺忽然就無疾而終了,嚴蘇氏也沒嫌棄兆頭不好,反而人前人後稱贊徐氏家風模樣。
後來嫁入嚴家,要說婆母一開始就将她當自家女兒看那是太誇張了,到底也是隔着肚皮的,
可嚴蘇氏雖說自己吃過婆母的苦頭,卻也見過原石太師夫人對待兒媳的和氣,因此打一開始對這媳婦就很不錯。
更難得的是嚴家家底雖薄,嚴父自己都是個多收了兩石米都要買個美貌婢女的人,
嚴蘇氏卻不愛插手兒子房裏頭的事。
嚴念恩也是個“母親只我一人,我是不敢說一輩子只你一個的,但你也放心,便是咱們三十歲都沒法得個兒子,我也只典妾生子,絕不會叫人留在家裏頭礙你的眼”的——
嚴徐氏又是嫁過去不到三年就生了長女、兩年後再次有孕又得了一子的好福氣,嚴念恩也果然信守承諾。
這樣的人家,嚴徐氏能不惜福嗎?
能不一聽着婆母些許感慨,就放在心上嗎?
能不一有機會、就敲起邊鼓,一看這仿佛有戲,就直接鑽起漏洞了嗎?
再說嚴徐氏也不只因要讨好婆母丈夫,她自己心裏都感念石公夫妻呢!
要不是那兩年得石公家風影響,她那婆母未必能這般善待兒媳,丈夫也未必能清淨後院。
當然,膽子能那麽大,借了皇後的戲臺子插曲不夠,還妄圖一鼓作氣坐實了石家女兒招贅無礙子孫出仕……
就着實是吃準了當今皇帝仁厚大度,皇後也是個不踩着尾巴時相當随和的一個人了。
卻也歪打正着剛剛好。
別看石公之事已經過去好幾十年,朝中文武嘴上不說,私底下就沒有哪個真能把他忘了的。
政見未必一致,也未必認可他的行事作風,但不得不說,他的氣節,他一介文官卻能在危急時刻披甲上陣的勇毅,确實深入人心。
有時候,人活不成某種模樣,卻會越發欽佩能活成那般模樣的人。
這種欽佩或者不足夠讓他們舍棄自身去做什麽,卻往往能讓他們在只是舉手之勞的時候,順水推那一下舟。
命婦們也大多受自家父兄丈夫影響。
若是皇後直接唱的帝後那一出,能打動勳貴,書香清貴人家卻未必樂意。
嚴徐氏插的這一曲,卻是文臣武将都心有戚戚。
皇後的懿旨下得順順當當的,自個兒準備的主戲和這插曲都一并解決了不說,還直接繞過外朝曉谕天下,準立女戶。
不提戶部尚書接到懿旨的時候如何懵圈,
也不提次日朝廷如何唇槍舌戰腥風血雨,
只說眼下,偏殿之中。
宮九沒特意去提自己在嚴徐氏這一折子上的用心,只看向曉久,笑得有些嘲諷:
“你覺得就這樣的貨色,也算得上猛女?”
今兒能在皇後面前有一席之地的,最起碼也是個從四品的诰命。
家裏敢叫她們混到皇後跟前的,無論原本出身如何,務必也已經養出些口才心機。
因此滿殿女子,也就是皇後自己才是個在搭戲臺子之前就先和皇帝商量主要劇情的實在人,其餘人等,哪怕是那幾個看起來心直口快的點兒的,也都是心機手段樣樣不缺的。
等級或許稍有差異,可也就是紅鞋子裏頭,公孫蘭與二三四幾個的距離吧,斷乎到不了三娘和薛冰之間的程度。
但這樣的心機手段,要是連說句話都要先考慮家中父兄丈夫的立場,能不能讨得了婆母歡心……
又能有什麽用?
先太平王妃又何嘗不是個品貌才學、武功心機都色色不弱于人的?
偏給君王父祖和丈夫的立場束縛住,給撕扯得寧可一死,也想不到還能拼一拼自己的主意。
宮九只恨沒往前多重生二十年。
否則非得罵醒他娘的,家國難兩全有什麽好為難的?
大不了你直接平了國、當了女皇再把整個國家都當嫁妝一并嫁過來呗!
當然反過來,把太平王搶回去做壓寨相公也完全可以。
畢竟論個人武力,先太平王妃一人不只能打十個太平王,五十個都還妥妥的。
宮九個人其實更欣賞後一種做法。
可前一種又能保證至少有個堂兄能乖乖蹲龍椅上收拾爛攤子。
綜合考慮,兩種宮九都能接受。
偏偏太平王妃哪一種都沒想到,她只想到舍了自己的性命。
宮九弄明白真相之後,不只依然一看到太平王就煩,就連對太平王妃,也很有幾分怒其不争。
也是因此,才會給向曉久一啓發,就連番想着搞大事。
更是因此,這會子聽着殿中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完全欣賞不來那些個心機手段,只冷笑那些女人白瞎了那樣的心機手段。
宮九冷笑着的時候,一雙眼睛又別有一番風情。
向曉久看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宮九說了什麽,仔細聽了一下那些人說話時候的語調和心跳呼吸等等的變化,果然有好些個言不由衷的。
又在那些言不由衷之中,挑着些感覺有趣的和宮九聊一聊那家男人的立場,确實,再如何心機手段,竟也逃不開那“女人都是這麽過來”的魔咒。
向曉久嘆了口氣,為此間女兒。
又露出一抹夾雜着自得的笑,為自己的好眼光。
畢竟宮九不只一雙好眼睛、一副好容貌,更難得好心性、好智謀、好敏銳的洞察力,又還恰好和他常常目标一致。
不能更合适的情緣了。
真是越看越喜歡(^^*)
宮九是怎樣一種好心性不好說,
又是基于什麽緣故才總能和向曉久目标一致的,也不值得深入研究;
說他好智謀,倒真不是向曉久的情緣濾鏡太厚重。
如何把那些明明心機手段都不差、卻偏偏用在讨好父兄丈夫婆母身上的女子,引導成宮九如今樂意看到的模樣?
很簡單,善用其他女人,也聯合其他有志于此的男人。
這男人暫且不提,只說女人方面,
這皇後固然是自成一派、一個人就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一股生力軍,
但其他女人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除了皇嫂之外的其他女人,暫時可以給粗略分成三類。”
宮九連吃了向曉久幫他剝的兩瓣柚子,眼底帶着嘲諷與莫名悲涼的冷色已經褪去,風輕輕帶起一縷調皮的發拂過他的臉頰,險些把向曉久看直了眼。
奇怪,剛認識的時候明明只覺得他一雙眼驚豔,其他臉型口鼻也就是平均線稍高一點點的水平,怎麽如今卻是越看越覺得他俊美可人兒了呢?
向曉久眨了眨眼,拉回心神,順着宮九的思路說下去:
“那三類,第一類不用說,自然是殿外那些,明明心機手段都有了,離了男人其實完全能活,還能活得很不錯,卻基于社會大環境和慣性思維,完全沒想過還可以自己立起來的那些。
至于第二類嘛……”
向曉久頓了頓,伸手抹去宮九唇邊沾上的些許柚子汁,手收回去的時候還自然而然地将手指含在嘴裏抿了一下:
“果然不愧是貢品蜜柚,還真挺甜的。”
宮九只覺得腦子裏頭“嗡”了一下,險些忘了自己現今身在何處、腦子裏頭剛又還在轉悠着些什麽。
向曉久卻仿佛完全沒發現自己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動作,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
“第二類嘛,就是基于原身家庭和正常環境等等影響,離了男人确實沒法子活、或者至少活得會很艱難的那些了——
所以說關鍵還是生産力的進步,話說生産工具方面有什麽進展嗎?我之前提供的那幾套小玩具有沒有研究出什麽來?”
向曉久前兒整理荷包的時候,倒也不只是将目光放在讨好親家這一點上,
關于改進生産工具促進生産力的發展。通過生産力的發展最終引發生産關系的質變,從而在根本上改變女性地位的事情,
他也還是記得的。
恰好,他那些收藏裏頭高大上的,諸如升級版千機匣、機關小豬之類,拿出來了這裏的工匠受能量等級限制,玩不出花樣的固然不少;
可純粹小孩子玩意的,像是曹将軍那幾個好友啦,和天策府有些往來的其他江湖人士啦……
當年向曉久給曹将軍撿回去的時候,據說骨齡也就六七歲。
各路長輩給的小玩意,精致的也有,粗糙簡單、不需要什麽特殊能量就能進行基礎性機械運轉的,卻是更多。
譬如擰了發條就能自己耍一套劍法的小人兒。
例如可以讓小猴子騎蹬着,不需要牛馬之力就能動起來的小車子。
什麽風車水車小弓小弩的……
甚至還有一個轉一下發條,就能自己織布的小人。
那小人本身的原理和耍劍法的小人差不多,沒什麽值得特別注意的,可那織布機卻別有乾坤啊!
和這裏的織布機很像,但就只是一些配件的稍微變形換位,據說就能有翻倍的生産速度——
這個向曉久還真不知道,主要想要給這裏的匠人琢磨的,原不過是那些水車風車人力車、小弓小弩小犁耙之類的,可能叫女子和體弱的男子都能借力做到和壯年男人一般事情的小工具。
結果特意拿出來的那些确實也有人稀罕,随手一起掏出來的那幾個,卻也沒有受到絲毫冷落。
宮九就對劍法小人愛不釋手,皇後更是和身邊幾個嬷嬷研究了一番另一個發條小人,結果得出織布機極不一般的結論來。
向曉久見自己認為無用的東西、偏又被人琢磨出用途,
一邊反省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到底太過淺薄,
一邊索性就把那些不需要特殊能量動力的小玩具都一股腦兒交給宮九安排——
這會兒忽的想了起來,就随口問了一句。
問完才反應過來,
就這裏的帝後都是那麽個連織布小人都稀罕的做派,
只怕很多東西比自己原先以為的差距還要更大許多,
區區七八天功夫,哪裏就能真琢磨出什麽有用的來?
不想竟還真有。
“自行車已經做出來一輛了,只是木頭做的輪胎,沒你拿出來的那個軟彈耐用,騎着不夠舒服,也更容易壞——
不過也能省好些人力畜力了。”
“連發弩也做出來了,就是筒狀連發火弩……
構造弄清楚了,要鍛造出合用的材料,少量還行,大量的話,暫時還沒有辦法。”
“織布機反而慢一些,據說也有點兒頭緒了……”
宮九還沒完全從柚子汁的味道中回過神來,
不過這事他頗為重視,每天至少都要過問一回進展情況,
這會子縱是有些恍神也是随口就來,絲毫不錯。
向曉久聽得挑了挑眉,
這進展倒是比他設想的要快許多,
少不得把對此間工匠的評估值又默默回調了一點。
卻不知道那些發展其實代表不了此間工匠的平均水平,乃是因為宮九的手下劫持了最特殊的那個“老板娘”,逼着“老板”幾乎日夜不停熬小黑屋趕工,才趕出來的進度。
不過妙手老板夫婦是如何的幸與不幸,
陸小鳳為了這老朋友又是如何不得不苦着臉又和雙九組對上,
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卻說眼前。
兩人又吃了一小碟點心,話題就又扯回之前的女子粗分類上頭。
這天下女子四分,皇後獨占一分,又有兩分向曉久之前也說了,最後一類,因恰好吃到栗子糕,向曉久毫不思索地:
“最後自然就是歐陽情和薛冰那種大傻子了。”
單從女權自我覺醒角度,歐陽情和薛冰實在是此間難得一見的先醒者。
奈何智商生而欠費,眼神也不好。
有為女性争取權力的野心、也願意為此努力,卻信了一個疑似反社會人格的公孫蘭,學着用了一些慘不忍睹的手段。
所以歐陽情和薛冰只能勉強算是先醒者,卻成不了先行者。
也是着實可惜了。